時間回到三個時辰前,早間,日頭剛出不久,鉛雲散去,街道上處處彌散着一股彌留的溼氣。
坐落在租界中,毫不起眼甚至沒有名頭的和式道場中,場面似乎十分火熱。
訓練室兩扇緊閉的木門裡,吶喊和哀嚎聲濤濤不絕,竹刀交錯的聲響一浪高過一浪。
整個過程持續了數十分鐘,直到最後小林邦彥推開到門,輕輕拍了拍自己肩膀上的軍章,從表情上來看十分滿意。
他的背後,是一地橫七豎八倒下的十幾個人,輕者鼻青臉腫,重者胳膊和大腿歪折向了奇怪的角度,一地悽慘的血跡有的還在順着竹木地板的縫隙緩緩下滲,還有的早已經乾涸。
折斷的竹刀零零散散落了一地,中間混着被撕碎的布條,乃至人的牙齒,無一例外被鮮血染上一層顏色。
穿着白大衣的醫護人員手忙腳亂地將人一個個擡上擔架,連看都不敢看那站在一片狼藉正中的少年。
山崎龍一的半張臉、手腳和胸口都包裹着細緻的繃帶,但其中不規則突起的造型和小股噴出的白色蒸汽已經暴露了藏在其下的裝置。
他那一身漆黑的道場服上沾滿了斑駁的血跡,只是沒有一滴是自己的,狼一樣的獨眼直勾勾掃過整個房間幾圈,以尋找任何漏網的對手。
那些尚存一戰之力的人見此情形根本不敢有任何動彈,一個個躺在地上,要麼泛着白眼,要麼抱着胳膊腿誇張地哀嚎。
“廢物。”
他從喉嚨口裡擠出一聲,隨後大步走向門外。
訓練室外,小林邦彥罕見地站在一旁等他。
恰好也在這時候,兩個拿着厚厚一沓記錄本子的研究員小步跑到他面前,那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來自江戶大學,厚底眼鏡、微微勾背,看上去有些唯唯諾諾。
他似乎是想要彙報些什麼,但轉眼一瞧靠近了的山崎龍一,剛要開口說的話被硬生生嚥進嗓子裡。
“說吧,沒關係,讓他自己也聽聽。”邦彥用平靜的語氣給出指示,隨後瞥了身後怪物似的少年一眼。
“咳哼,本次實驗者相比於搭載植入體前,速度上升了江戶標準二檔,力量則.”
那研究員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慢條斯理地說道:“總結,本次植入體和血轉換技術實驗取得巨大成功,實驗者擁有罕見的適應性,在短短三天內從實裝到全性能突破,適應曲線超過以往任何一例,根據集英會於1884年3月5日公佈的第三號文件,建議入選精英組。”
非常高的評價,對於任何一個扶桑少年來說,這都是足以改變人生的絕好消息,可山崎龍一聽在耳朵裡,臉上卻沒有多少表情起伏。
這樣的話,許多年前他也聽過類似的,只是這樣的東西,再大也大不過內閣和軍部的一句話。
他是個哈夫。
“聽完沒什麼感覺?”小林邦彥問。
“很開心,擁有爲帝國效力的機會。”
“是不是覺得,跟從前聽到的那些空話一樣?”
“不敢覺得。”
“不用賭氣,我可以告訴你,這一次的評價和曾經並不一樣,以前在演武上勝出的你最多隻能說是優秀,但是植入體和血轉換裝置的實驗證明了,你是特別的。”
“特別?”
“從來沒有人,至少在軍館檔案中,還沒有誰在手術當天能夠下地活動自如,而三天內能將性能發揮到最優的,也極少聽說。並且更重要的是,處於試驗階段的血轉換裝置,以琉璃血爲燃料,是科學院目前的一個新思路,你可以算是少數幾個很成功的例子之一。”
“這能代表什麼?”
“你要明白,當一個人的價值大到足夠的程度時,他身後的其他因素就可以沒那麼重要。我跟柊吾是老友,所以給你個忠告——這可能是你這輩子最好的機會,個人價值外加一件功勞,你能夠得到內閣和軍部的賞識。這次成功以後,我會爲你找人,在國內做一次有分量的遊說。”
山崎龍一聽了,閃爍得眼中還夾雜一些不真實的感覺。
他求而不得多少年的東西,今日忽然送上門來,讓他有些猝不及防。
“好好幹,像你說的那樣,成爲一名驕傲的扶桑人。”邦彥拍了拍龍一的肩膀,遞過一張對摺的紙,“這裡面是你的任務,就在今晚,柊吾給了你無人能夠質疑的天賦和能力,不要浪費。”
山崎龍一悶悶地接了過去,轉身走開幾步,卻又忽然停下來,沒有回頭地補上一句:“小林先生,給我這副身體的是兩個人,山崎柊吾和陳歌。”
隨後他再度起步,消失在轉角盡頭。
小林邦彥沒有迴應,他只是看着山崎龍一離開,隨後轉過身,對身邊的人說道:“這份報告,燒了吧。”
“燒了?”
那個來自江戶大學的研究員一驚,眼鏡差點從鼻樑上滑落。
“燒了,我討厭把同樣的話重複第二遍。”
“小林君,這種事情你讓我做合適麼?不應該自己偷偷地幹?”
那男人忽然一笑,隨後直起腰來,整個人的語調和氣場都爲之一變。
“星夜教授,這是你欠我的人情,一旦有了血轉換裝置的優秀實驗者就馬上通知你,我給你了近距離觀察他的機會,現在換你幫我了。”
“爲什麼要這麼做?他很特殊,就像你說的那樣,有機會做一個驕傲的扶桑人。”
“確實有一定特殊性,但還不夠,國內也有搭載血轉換系統後表現優異的人,他不是唯一,所以只靠這東西,內閣的態度很難說。記錄沒必要留着,萬一給誰過眼了,不知道還會有什麼麻煩,他真能爲帝國立下汗馬功勞,我再給他寫就是了。”
“年輕人就是好啊,下點好餌,就會用命去拼——但他總是個好材料,實在不行讓我帶回江戶去做一些.咳咳,實驗,也比你這樣浪費了好。”
“星夜家的,現在你又欠我一次,我救了你,別說你還沒做了,這話傳到國內去,柊吾不會讓你看到明天的太陽。他這人除了對感情優柔寡斷,其餘事情還是雷厲得很。”
“既然他愛惜自己的兒子,你爲什麼還做這種事?”
“我這是在幫他,他對陳歌的感情太深了,但對這個兒子並不是,他只想從這小子身上看到那女人的影子罷了。不這樣,他一輩子也走不出這個結。”
小林邦彥吸了口氣,嘴裡的香菸落下幾點飛灰,“還是那句話,我在做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