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表姐?袖表姐嚇傻了,問她什麼都搖頭,要不就哭,說“都怪我,都怪我!””嘉言不以爲然:“這要怪她有用,我倒也願意怪上一怪,可是阿姐你不醒,就是怪了她,又頂什麼用,怪沒意思的。”
嘉言還真是實用主義者,嘉敏失笑:“就這些,沒別的?”
“也不是沒有,”嘉言說:“都是些沒用的話,她總說什麼都不知道,就是被召進鳳儀宮,皇后要殺你,她也勸不住,也攔不住——見鬼!真要攔哪裡有攔不住的,就算她陸……皇后是將門出身,騎射了得,兩個還打不過一個!無外乎,就是不想得罪皇后罷了。阿姐,到底怎麼回事,你倒是和我說說!”
嘉敏想一想,卻是問:“胡家表姐,應該還說了些別的吧?”
阿姐記性倒好,嘉言心裡嘀咕,一五一十都轉述給嘉敏聽:“表姐說,她進門之前就聽到阿姐的聲音,阿姐在說:“表姐你血口噴人!”、“你誣衊我!”、“我沒有、我真沒有……”大概是些這樣的話——阿姐?”
這就對了,嘉敏放下了一些心,雖然胡嘉子來得遲了些,害她受了傷,好歹還是來了。
反而嘉言開始發怔:“是……袖表姐?”
她和賀蘭初袖說不上感情,但是在之前……大概就是去年瑤光寺時間之前,她對賀蘭初袖還是有很好的印象,容貌秀麗,舉止大方,尤其性情溫柔可親,比動輒使性子着惱的阿姐要可愛多了。
她會做什麼,這卻是嘉言想都想不到。
賀蘭初袖是託庇於自家的存在,無論從哪個角度想,都該好好討好阿姐纔對,所以聽到胡嘉子的說法,嘉言的第一個反應是表姐聽錯了,或者阿姐受傷之餘,神智不清楚,袖表姐哪裡有這樣的膽子!
但是看如今阿姐的反應,嘉言又搖擺不定了:難道、難道真的……
“阿言!”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打斷她越想越可怕的腦洞:“三娘醒了?”
嘉言回頭,一連串喊了出來:“阿爺!阿孃!哥哥也來了,是啊是啊,阿姐醒了,就剛剛醒的。”
說着讓開位置,讓隨行的王太醫把脈。
幸運得很,傷口雖然又細又多,看起來可怕,卻都只是皮外傷,沒傷筋動骨,退了燒,也就無礙了。王太醫檢查過,向南平王夫妻父子報過平安,又開了方子,建議剛退燒,體弱,須靜養。
南平王一一都應下。
既無礙,南平王妃就不再掛心,又心疼嘉言守了幾日,要帶嘉言下去。南平王又把昭詡趕出去站崗守門,嘉敏於是知道父親有話要說。
南平王瞧着嘉敏被包得密密實實的頸和手,實在有些心疼,連聲問:“還疼嗎?這屋裡冰夠用麼?熱不熱?”
“不熱不熱,也不是特別疼,”嘉敏被看得不自在:“御醫都說沒事了,阿爺也不用這麼擔心。”
“哪裡能不擔心呢,幸好沒傷到臉。”南平王愁眉苦臉地說,一點都看不出“幸好”的痕跡。
“阿爺!”嘉敏實在受不了父親這麼婆婆媽媽:“阿爺是有話要交代我麼?”
南平王又嘆了口氣,猶猶豫豫地道:“御醫說你要靜養——”
嘉敏:……
“也不是我有話要交代,是有些事,總須得問過你。”磨嘰了半天,南平王總算說到了正題:“當日,就你受傷那日的事,來龍去脈是怎樣的?”
這個問題,嘉敏在醒來的瞬間,就已經想過,總會有人來問她的,不是父親,就是太后,相形之下,父親比太后好對付太多了。
不得不說,賀蘭初袖給她出了一個難題,如果她當真全無防備全無後手的話,這會兒恐怕已經是地下一鬼了。
賀蘭初袖想殺她。原來賀蘭初袖想殺她。要面對這個事實,嘉敏心裡不是不意外的。嘉敏從來不覺得她和賀蘭初袖之間有和解的可能,無論她說得有多動聽。但是也從未想過,她會想要殺了她,就在這宮裡,就在太后和南平王妃的眼皮子底下。於櫻雪那次還是借刀殺人,這次是親自動手了。
是她太心慈手軟了麼,嘉敏覺得自己是真該好好反省了。
賀蘭初袖的這個佈局對嘉敏來說,難點在於,即便她能活下來,也無法對人解釋,她爲什麼被困。
前世今生,是隻屬於她和她的秘密,這點默契,她不敢打破,想必賀蘭初袖也不敢。
嘉敏定定神,面上露出回憶的神色,緩緩說道:“那日宴後,我和表姐被送去玉瓊苑,就和往常一樣,看了半卷書,曲蓮送小食上來,我吃了幾顆雪梅,半盞酪漿,就歇下了。那一覺,像是比平常睡得要久,要沉,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在鳳儀宮了——我那時候還不知道是鳳儀宮。”
“你沒有去過,自然不知道。”南平王自己給自己找了解釋,又問:“是什麼時辰?”
“寅時,屋裡有沙漏,我當時留心看了。”
“好孩子!”南平王讚了一聲,心裡卻在想:三兒平日裡有睡得這麼沉麼,還有她那個婢子,叫什麼……曲蓮,也說睡得沉,這一個人睡得沉不奇怪,兩個人……怕是有問題:“然後呢?”他問。
“然後醒來,就看見表姐和皇后……”
嘉敏回想起當時情形,雖然很大程度上,她不相信時光倒流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但是誰知道呢。她心中有怨,命運安排她重來,賀蘭初袖心中有憾,命運給她機會,誰能保證,陸靜華這樣恨意滔天,就不會逆天改命?
這也是爲什麼,雖然她明知道賀蘭初袖不懷好意,賀蘭初袖說的每個字都不可信,卻還是忍不住慌慌張張地去看沙漏。她是在害怕,她害怕那個萬一——萬一呢、萬一呢!
黎明的雲彩與日色,記憶裡的血漬與猙獰,隨之而來,鋪天蓋地、鋪天蓋地的恐懼。
嘉敏眼圈一紅,南平王難免慌了手腳:“三、三兒?”
嘉敏吸了吸鼻子,帶上哭腔,有真有假:“袖表姐說、袖表姐說前日皇后成親大典上的事兒,是我做的!”
南平王皺了皺眉,脫口道:“荒唐!”
且不說他的三兒從來都安分守己,和陸家那個小娘子往日無仇、近日無冤,光說衆目睽睽之下,完成這樣一件大事,所需要動用的人力、物力,就根本不是三兒這種閨中小娘子做得到的。
事發之後,朝廷、宮中只差沒掘地三尺,也沒找到元兇,也沒弄清楚事情經過,就只丟了個南朝細作的解釋出來頂缸,如何就扯到他的三兒身上了!
而且還是賀蘭氏指證!
莫非、莫非是有人指使?定然是有人指使!南平王眼眸裡飛快地掠過去一行陰影:那必然不是針對三兒,而是針對他,甚至是針對太后了!
會是誰呢?
南平王反覆揣測時候,又聽女兒說道:“我當時就說不是了,怎麼會是我呢,我和皇后可沒有過節,表姐怎麼能這樣血口噴人!然後不知怎的,皇后就生氣了,然後就動上了手,她力氣很大——”
看來嘉言勤練騎射倒是對的,三兒……南平王看着嘉敏伶仃的手腕,心疼地想:三兒還是弱了。不過誰料得到呢,陸家這女兒養得也太糙了吧,好端端嬌花一樣的小娘子,一言不合就動手——這特麼還是嬌花麼,狗尾巴草也不是這麼回事呀!
“……我也打不過她,一開始就捱了好幾下,後來表姐砸了一隻茶盅——”
“你表姐?”南平王眉尖一斂:“你沒看錯?”
“我不是看的!”嘉敏惱道:“我哪裡需要看呢,皇后兩個手都掐在我脖子上,哪裡還有第三隻手來砸茶盅!”
南平王的臉色徹底沉了下去:他當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麼。賀蘭氏……她是被要挾被恐嚇呢還是被收買了?他養條狗會衝他搖尾巴,他養只豹子能幫他打獵,他養了一個人,卻反過來咬他一口!
咬他也就罷了,她咬的可是三兒!
這時候想起從前種種,賀蘭氏代替三兒和宋王定下婚約時候的眼淚,出宮回府路上,賀蘭氏說三兒要殺她的委屈,還有再後來,回府之後,三兒一再避讓的情形……南平王深吸了口氣:這個人,是不能留了。
他總不能,讓三兒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遭遇危險受委屈,如果眼皮子底下他都護不住她,豈不是人人都當他的女兒好欺負了!
至於溫氏……南平王的心思迅速跳了過去,決定以後再想。賀蘭初袖是個什麼性子他或者不很清楚,溫氏他卻是知道的,她沒那麼多想頭。
“……皇后就撿了瓷片扎我,她扎得可狠,一紮一個血窟窿,我也躲不過去,就指着表姐能幫忙攔上一攔——就算我有罪,上頭還有宗正呢,哪裡就輪得到皇后來行私刑!我大聲喊表姐,我求她不要見死不救,可是她都不應我,直到……直到胡家表姐趕過來,不知怎的,皇后又放了我……”
胡家那個丫頭,倒是難得的機靈了一回,南平王想。他之前已經得了胡嘉子的口供,自然知道胡嘉子是搬起榻邊的小杌子砸了陸靜華的頭,夠果斷,夠狠,不愧是胡家的女兒,回頭叫阿嫵送點什麼過去謝她。
“再後來,”嘉敏斷斷續續地回憶:“皇后又對胡家表姐動上了手……阿爺,胡家表姐受傷了麼?”
她到這時候纔想起來問。
“受了輕傷,不打緊。”南平王說。
“不打緊就好,”嘉敏像是鬆了口氣,又往下說道:“再後來……不知怎的,皇后就摔了一跤,流了很多的血……胡家表姐像是嚇到了,尖叫起來,震得我耳朵好痛,然後陛下就來了,然後是御醫……”
南平王微微舒了口氣:“好了後來我都知道了……”
嘉敏卻像是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話,兩個眼睛睜得大大的,定定看住空中,南平王瞧着她神色不對,一時急起來,喊道:“三兒、三兒?”
“阿……阿爺!”嘉敏像是許久才緩過來這一口氣,說道:“阿爺我覺得、我覺得不對……”
“什麼不對?”
“皇后!皇后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