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制置使司的軍議上離開,折家叔侄方有了暢所欲言的空間。
上馬返回軍營,折可大問着並轡而行的十六叔:“樞密不用西軍的理由有幾分是真心話?”
折可大在軍議上一直都被這個問題困擾。韓岡說要讓京營歷練一下,但萬一他們死傷太重,回京之後,可就不好交代了。在京城生活了百多年,不知有多少親朋好友,若是這些來自開封周邊的禁軍傷亡太大,光是口水就能把人給淹死。
“反正我是不信。”折克仁搖頭,“西軍精銳可比樞密現在手上的京營和代州兵強得多,不比我們河外兵要差,更別說他們肯定比京營聽話得多。換作是我,肯定是將西軍做主力。”
“會不會是韓樞密和呂樞密之間有什麼瓜葛。”折可大道,“聽說兩位樞密之間不是那麼和睦,要是用了西軍做主力,回京後見到了呂樞密說不定都難擡頭。”
“不至於。”政治上的原因折克仁早就考慮過了,但從他與韓岡的接觸中,並不覺得韓岡會爲這點小事而忽視京營與西軍之間戰力的差距。從韓岡到忻口寨後的佈置來看,他對遼人沒有半點輕視,對京營的戰鬥力也看得很清楚。
折可大想了想,點了點頭。韓岡給他的感覺,也不像是那麼斤斤計較、小肚雞腸的人。
“不管樞密是什麼理由,既然不肯用西軍,能用的也只有我們麟府軍了。有那六千多西軍在太原清剿趁火打劫的賊寇,我們也不用擔心後方不穩。”
折克仁都不提代州和太原的軍隊,在經過了遼人如火一般的侵襲之後,河東路除麟府這河外之地外,另外的兩處重兵之地實力大弱,只有打下手的份。
折可大沉默地看着前方。
這就是折可大對韓岡不肯動用西軍頗有微詞的緣故。在戰爭中受到重用可不是好事,那代表着更多的危險、鮮血和犧牲,那些可都是折家的兒郎。
他不怕自己犧牲,甚至因爲戰爭而熱血沸騰,但一旦涉及折家的利益,就是他必須要考慮的事了。
……
同樣的問題並沒有困擾到韓岡的幾位親信幕僚。似乎不調西軍北上忻口寨,並不是什麼值得在意的事。
章楶、黃裳等人,各自管着一攤,手下也有一批人聽命,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但他們每日的忙碌,對河東制置使司是不可或缺的一面。
之前困擾韓岡的糧食,隨着百姓的疏散,以及軍隊有節制的行動,還有制置使司合理有效地安排運輸計劃,已經不再成爲問題。在忻口寨中,逐漸囤積起來了一批足夠供給全軍大規模作戰半個月的糧草來。只是這個數量,對於韓岡想要達成的目的還是差了很遠。
韓岡希望京營禁軍至少能擁有西軍三五成的實力,日後在重奪燕雲的大戰中,他們是必須要派上用場的一分子。
但韓岡不會揠苗助長,讓京營禁軍感受一下戰爭氣氛,然後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讓他們在戰場上見識見識血腥。這就是韓岡現在對京營禁軍的全部要求。
就是在太谷縣那樣危急關頭,韓岡對京營禁軍的要求,也是徐徐而進,保持對遼軍的威懾力,而不是直接與遼軍一較高下——換做他手中的是精銳的西軍,那麼在太谷城下全殲敵寇就是韓岡必然的選擇——所以就必須要有更多的作戰時間,將一兩次決定勝負誰屬的決戰,拉長成持續不斷的低烈度戰鬥。
不過要實現這樣的想法,就要考驗制置使司制訂作戰計劃的水平。韓岡爲此付出了不少的心力。不過他也清楚眼下最爲重要的任務是奪回代州,還不至於會主次顛倒就是了。
韓岡正在看着一份份公文,一名親兵進來通報:“樞密。京師派中使來了。”
韓岡放下了手上的文件,擡頭問道:“是傳詔嗎?”
“似乎不是。只是說帶了皇后口諭。”
“知道了。”這位中使多半是爲遼人請和而來,此事不難猜,只是韓岡有些驚訝來得這麼快,也不多想,直接道,“帶他進來。”
韓岡很快就見到了遠道而來的這位中使。雖然是身攜皇后口諭,但他還是很懂規矩地向韓岡行禮——沒有帶着正式的經過兩府簽字畫押認可的詔書,口諭、中旨之流,是壓不住韓岡這樣的宰輔重臣。
“姜榮拜見樞密。”
應該是日夜兼程,整個人都像是在灰堆裡打過滾,不過韓岡還是將人給認出來了,的確是皇后身邊的姜榮。
姜榮是皇后身側的親信內侍,不過官位不高,離轉入武官序列還有着很長的一段距離。所以在侍候皇后處理政務時,多是御藥院的大貂璫侍立左右。說是皇后身邊的親信人,也就是端茶遞水的差事。
“黃門此來不知何事?殿下到底有何吩咐?”
韓岡接到郭逵的通報這纔過去幾天,想不到朝廷問政的使臣就來了,估計剛剛接到雄州或是保州的奏章,皇后就立刻遣了姜榮北上。
“是爲遼人近日遣使上京請和一事。”
“請和?北虜看來是撐不住了。”韓岡嗤笑一聲,問:“耶律乙辛開了什麼條件?”
“增幣十萬,銀絹各半。如此遼國願意收兵,讓國界恢復到開戰前的局面。”
“也就是說用十萬歲幣加上興靈、武州來換回代州?”
姜榮想了想,補充道:“還有就是和平。兩家罷兵,重歸舊盟。”
“這是和談成立後的結果,不是可以當作交換的條件。”韓岡搖了搖頭,“朝廷可不要給耶律乙辛那廝糊弄了。殿下、平章還有兩府幾位相公是怎麼考慮的?”
“此事事關重大,不能不經由兩府照準,聖人也無法獨斷。所以聖人分派中使,來詢問幾位樞密的意見。小人便是這樣被派來河東的。”姜榮站得正了一點,“小人奉聖人口諭問樞密,這一回不知是當和還是不當和?”
韓岡站起身,說得毅然決然:“請黃門回京後上覆聖人,當然要和!”
韓岡的回答讓姜戎愣了一下。他的答話好像是迫不及待一般。難道這位河東制置使已經沒有獲勝的信心了?
“還請樞密說下緣由,小人回京後也好向聖人回報。”
“現在中國還滅不了北虜。當然,北虜更不可能滅了中國。打到最後,只是徒耗國力而無所收穫——所以只有議和一條路。我們不是已經逼到耶律乙辛遣使求和了嗎?差不多已經夠了。”
姜榮點了點頭。他是親眼看見奉命議和的遼使上京後,給京城百姓帶來了多少欣喜,又讓多少家酒樓賣光了窖藏的美酒。
“不過有件事很重要。”韓岡緊接着補充道:“就是這一回在什麼基礎上議和?”
“基礎?”姜榮張大眼,等着韓岡的解釋。
“澶淵之盟,中國付了三十萬銀絹的歲幣。之後慶曆增幣,又加了二十萬。換來的是北虜不動兵戈。熙寧劃界,也是中國割地。同樣是爲了北虜不要趁火打劫——當時天下連年災異,實在不能開戰。”韓岡扳動手指,一樁樁來數。暗暗嘆了一口氣,他還記得當時蕭禧是怎麼空口白牙地將朝廷鬧成了一鍋粥,“所以這幾次的和約,是建立在北虜勢強而中國勢弱的基礎上的。”
“的確如此。”姜榮點頭表示同意。
“但此番宋遼交兵。陝西那邊是大勝,呂樞密收復了興靈。河北雖有小挫,可也是進攻不利,遼人並沒有佔到便宜。河東雖然開局不利,可如今遼軍被逼到只剩代州半州之地了。在眼下的局面上,恩賜北虜和平的是中國。耶律乙辛是沒有任何資格開出條件,他只能接受。歲幣也好,割地也好。當是要明白,現在是北虜一方勢弱,而中國勢強。”
姜榮越聽越是吃驚,韓岡的這個態度可是把遼國鄙視到了骨頭裡。
“自然,”韓岡接着道,“和平還是必須的。在中國國力徹底壓倒北虜之前,保持一段時間的和平對國家和百姓都有好處。”
“那以樞密之意,當向遼人開出什麼條件才合適?”
“兩國疆界維持現狀,嗯……這得是在收復代州失地之後才能開出的條件。”
也就是說,搶下的就是我的,丟掉的等我搶回來那還是我的。姜榮心中一轉,也就是明白了。可他變得更不明白韓岡爲什麼敢這麼說:“但遼賊能答應嗎?”
“興靈和武州的所有權可以拿錢贖買過來,省得北虜不鬆口。”
“贖買?”
“太祖皇帝不是在設立封樁庫時說過嗎?存在裡面的銀絹是爲了贖回被割讓的燕雲諸州。如果北虜不肯答應這筆交易,那麼就會拿封樁錢來招募國中勇士,搜求北虜首級。十匹絹一個北虜首級,以二十萬人計,也不過兩百萬匹絹罷了。”
“……那樞密覺得用多少錢買下武州和興靈合適?”
“又不是買北虜盤踞的土地,興靈、武州這兩處都已經在中國手中了,說買下來只是給耶律乙辛一個臺階下,多了都是朝廷丟臉。三五萬貫也就是了。不是歲幣,是一次性的付出,是給耶律乙辛的簽字費。只是要他承認兩地歸宋,籤個名畫個押而已。”
姜榮在韓岡的話中聽到了無可動搖的信心,他小心向韓岡的求證:“樞密可有把握打下代州?”
韓岡豎起一根手指:“如果輜重補給能做到充分及時,那麼入秋之前,代州全境將不會再有北虜一兵一卒能安然存在。”
韓岡的自信,感染了姜榮。這可是從無一敗,名望如神入聖的韓樞密。他既然放言說遼軍必敗,那麼還有什麼值得懷疑?
他向着韓岡躬身行禮,“小人回京後,必將樞密的話原原本本奏上聖人。”
韓岡笑着點頭。對什麼人,說什麼話。要加強京城那裡與遼人談判時的底氣,他也不得不大吹一陣。
反正只要結果好那就行了。他只在乎實質,並不在乎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