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澈那日帶着慕氏,碧蓮以及女兒雅玉離開家去祖塋莊子上爲父親守靈,到了莊子上也不過住了兩個晚上而已,安置好了家眷們他便帶着幾個得手的下人悄然離開,直接去慈城和盧峻熙匯合。
這半年多柳明澈和盧峻熙走遍了江南各省各縣,懲惡誅貪,暗查江南大小官吏和王明舉的來往,爲皇上解除江南之憂,也在很大的程度上打擊了外戚勢力。
七月,江南江北皆是雨季。
江北多雨不過是下下停停,而在江南則是陰雨連綿的天氣。
脫去一身官袍的柳明澈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遊俠之氣,一身華貴的錦衣,腰佩寶劍,長髮用一根緞帶隨意的束在頭頂,不經意間一回眸,便有銳利冷澈的目光流轉,生氣時越發染着幾絲冰寒的酷味。每回他住客棧,客棧的掌櫃的都不怎麼敢收他的錢,且小心伺候着生怕哪裡不周到惹這位俠士生氣,一劍要了他的老命似的。
這日,柳明澈一早起來便坐在客棧樓下靠窗戶的飯桌上,獨自一人喝悶酒,佩劍斜放在桌角,嚇得上菜的小二都要多轉幾步繞道另一側上菜上酒。
酒壺的酒喝了不到一半的時候,有一個穿着灰布衣衫的男子拿了一封書信過來,見着柳明澈笑着叫了聲:“二爺。”便把書信遞上去。
柳明澈點點頭,接了書信當時就拆開來看,看後皺眉道:“回去告訴你家主子,說我知道了。”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盧峻熙的貼身管家石硯。石硯聽了柳明澈的話,答應了一聲轉身離去。柳明澈又喝了兩杯,方從懷裡摸出一塊銀子丟到桌子上,抓了寶劍起身出了客棧。客棧的掌櫃的喜滋滋的上前去收了銀子,又追了一句:“俠士,要雨傘麼?”柳明澈哪裡理他的話,頭也不回的鑽進了雨裡。
綠柳飛揚的湖邊,一艘十分普通的遊船上,盧峻熙一身月白長衫臨風而立,身後有小廝爲他撐着一把雨傘。煙雨空濛之中,他們主僕二人倒像是一副別有情調的水墨畫。
柳明澈輕輕一躍跳上船去,走到船頭朗聲笑道:“我遠遠地看過來,還以爲是一位絕色佳人在此臨波沉思,我說你也真是的,怎麼不找個漂亮的丫頭在身邊撐傘,弄這麼個混小子真是大煞風景啊。”
盧峻熙頭也不回的看着湖邊上一層層的漣漪,淡然吩咐身後的小廝:“你下去吧。”
那小廝把手中的杭綢十八骨大雨傘的傘柄交給盧峻熙,躬身退下去解開纜繩,撐起竹篙,船便悠悠的滑向湖心。柳明澈和盧峻熙並肩而立,湖上有風吹過,夾着雨絲打溼了二人的衣衫,長袍的衣角卻兜着風嘩啦啦往後飄揚着,颯颯作響。
船滑到湖心時,盧峻熙方淡淡的開口:“二皇子去了奉化。”
柳明澈不在乎的說道:“奉化那裡雖然駐紮着一萬人馬,但卻直屬皇上調遣,屬御林軍編制,二皇子調不動他們。”
盧峻熙又道:“謹郡王傳來的消息,說二皇子極有可能帶走了假兵符。他暗中調查過,京城有位琢玉的巧匠莫名其妙的死了,那人一直默默無聞,從不在沾惹是非。卻死於劇毒之下。修遠曾在城門口親眼看見王明舉的侄子把一個類似玉牌的東西交給了二皇子。這兩件事情連起來想,再逆向推理一下,不難猜測他們交給二皇子的是什麼東西。”
柳明澈皺起了眉頭,許久才沉聲說道:“此事不妙。奉化以北的營山駐紮着兩萬精銳騎兵。他們是受兵部調遣的,若二皇子用假兵符調他們進京逼宮,皇上必定凶多吉少。”
盧峻熙說道:“謹郡王也是這樣預測,所以傳了消息過來,問你我二人的打算。”
柳明澈沉思片刻後,眼睛一亮,問道:“不知夏侯瑜他們鍛造的強弩如今怎麼樣了?”
盧峻熙一聽此事,立刻想到了柳雪濤,原本冷峻的眸子頓時化成一池春水,說話的語氣也柔和起來:“雪濤說,他們已經制造好了一百六十架,而且雪濤也叮囑了夏侯瑜他們,準備車輛,隨時準備把那些強弩運往西長京。可是——若真的到這種程度,那些精銳騎兵豈不可惜了?他們的鐵蹄應該踐踏的是敵國的土地,而不是西長京的秀麗風景。”
柳明澈嘆道:“那隻鐵騎的將領林滄鉞乃是安慶老王爺的部將,不過林滄鉞的夫人卻是王明舉的女兒。他們翁婿二人表面上雖然不和,但事關重大,我們卻不得不防啊。萬一林滄鉞和王明舉站在一條線上,想賭一個世代榮華,我們可輸不起啊!”
盧峻熙點點頭,目光從湖面上收回來,微微側身看着柳明澈,說道:“江南的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我們也該回去了。只是……我們得悄悄地回去。”
柳明澈點頭:“好,一切都聽你的安排。”
盧峻熙淡然一笑:“這回我也學學二哥,做一次仗劍而行,快意恩仇的江湖俠士。”
柳明澈亦微微一笑,點頭不語。
是日晚,欽差大臣江南六省督撫盧峻熙大人因泛舟湖上淋了雨,受了風寒,一病不起。江浙府府臺顧明遠焦慮不安,請醫延藥,用心照顧。並寫了請罪的摺子遞進京城,說自己沒照顧好盧大人的起居,害的盧大人得了重病,耽誤了朝廷之事,罪該萬死。
……
上京城,左相府。
王明舉收到顧明遠的請罪摺子後,臉上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跟當時正在他身邊商議政事的幾個近臣說道:“盧峻熙病了,江南那邊總算是可以喘口氣了。”
吏部一位主事嘆道:“他這大半年的時間呆在江南六省,相爺的諸位門生大受其害,算下來總有十幾人了。咱們這次的損失無法估算,將來一定要從這個盧峻熙身上一點點的找補回來!”
王明舉嘆道:“當初我很是看好他,也一味的擡舉他。想不到到頭來卻養了一隻狼啊!”
“這不是相爺的錯,相爺何必自責,是那小子沒福氣罷了。”
“就是,他也不過風光這麼一陣子罷了。相爺是不想跟他一般見識,想整死他還不容易?也就是動動小手指的事情。”
衆人附議,紛紛勸說王明舉趁此機會直接派人動動手腳把盧峻熙這個禍害留在江南永不回京。
王明舉則搖搖頭,嘆道:“此時乃多事之秋,不可輕舉妄動。二皇子不在京城,你我都要收斂些。再說,那個盧峻熙甚是狡猾,顧明遠又是他的故交,受他的恩惠頗多。如今誰也說不好他是不是在耍花招。這些日子你們都給我機警一些,不可大意了。”
衆人忙答應着,不再紛紛議論。
待到七月底立秋過後,上京城的天氣便轉涼了許多。柳雪濤帶着泓寧,泓宣,泓容和宜兒娘們四個早就搬回了家裡住,因天氣漸涼,府中管着四季衣裳的管事婆子在外邊訂了秋天的衣裳,正拿了幾個樣子給柳雪濤過目。因爲是丫頭們的衣裳,所以柳雪濤也不怎麼上心,只大致看過之後,便吩咐她們去跟趙仁家的商議,商議好了擬個數兒只管去賬房上領銀子去就是了。
婆子們剛退下去,趙仁家的便匆匆進來,見柳雪濤身邊伺候的幾個丫頭都在,便上前去悄聲耳語:“夫人,南邊有消息傳來,說老爺在江浙府病倒了,聽說已經臥牀多日,把顧大人也急壞了,您看怎麼辦是好?”
柳雪濤心頭一震,一顆心突突的跳着幾乎要跳出胸口來。忙低聲問道:“是誰來傳的話?”
趙仁家的低聲說道:“是小祿子。”
小祿子是柳雪濤收留了多年的一個小叫花子,一直忠心耿耿,柳雪濤想了個辦法託着夏侯瑜轉彎兒抹角的把他送去了王明舉府上做眼線。此時他來,消息必然不會有假,於是吩咐道:“我知道了,你去告訴他以後不要隨隨便便跑過來,叫人家發現了我也保不住他的腦袋。”
趙仁家的忙答應着下去。柳雪濤穩了穩心神,又沉思片刻,方對旁邊的香葛說道:“去拿出門的衣裳來,我要去安王府走一趟。”
香葛看看外邊的天色,勸道:“夫人,天色不早了,這會子過去正好是晚飯的時間,您若是沒什麼要緊的事情,是不是打發個人過去說一聲?這會子出去,怕外邊不安全。”
柳雪濤看了看外邊漸漸西沉的日頭,皺眉沉吟道:“嗯……你說的也有道理。只是這件事情太過重要,別人去我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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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葛見柳雪濤面有難色,忙上前福身請命:“夫人若不嫌棄奴婢拙嘴笨腮,奴婢願意替夫人走一趟。”
柳雪濤看着香葛點點頭,說道:“你說話辦事兒我是放心的。”
香葛便上前兩步,聽柳雪濤悄聲說了幾句話,一時間也是面帶驚慌,定定的看着柳雪濤,忍不住問道:“夫人,此事該不會是真的吧?”
柳雪濤嘆道:“是不是真的我也說不準。所以纔要去安慶王府一趟,問問謹郡王妃可聽到什麼消息不曾。這會子,我一顆心都亂成了麻。”
香葛忙勸:“夫人彆着急,奴婢這就去,很快就回來了。”說着,便福了一福起身出去。
柳雪濤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扶着翠濃去了後面的靜室,在新請來的觀音像跟前上了一炷香,暗暗地祈禱着盧峻熙千萬別有什麼事兒,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來。
香葛去安慶王府上還沒回來,趙仁家的又匆匆進來,因沒看見柳雪濤在屋裡,便着急的問丫頭:“夫人呢?”
小丫頭忙回:“夫人在後面靜室呢,大娘又有什麼事兒這麼着急?”
趙仁家的嘆了口氣,說道:“這回事兒倒是不急,你替我進去回夫人一聲,說靜雅軒那邊有人來,說南邊來了位舊友要見夫人。問夫人見是不見?”
那小丫頭是新調上來不久的,不敢專擅,只得說道:“大娘稍等,奴婢進去回夫人一聲。”
柳雪濤聽了小丫頭的話從靜室出來,皺眉問道:“什麼江南來的舊友?說沒說姓什麼?”
趙仁家的忙道:“說了,那人說是姓黃。啊,還有這個東西叫奴才交給夫人看。”說着,她忙把手中一個用帕子包着的戒指雙手遞到柳雪濤面前。
柳雪濤慢慢的拿起那一枚祖母綠鑲嵌的紫金戒指,眼前忽然一亮,驚訝的說道:“孫大牛?”
趙仁家的不知孫大牛是什麼人,於是賠笑問道:“夫人認識這戒指?”
柳雪濤忽的笑起來:“認識,這是我的東西,我能不認識麼?”
趙仁家的忙笑道:“那就是了,靜雅軒的人來說是江南來的夫人的故人,這回假不了了。”
柳雪濤笑道:“這戒指當年我給了黃嫂子的大兒子,想不到十年過去了,他竟然真的來找我。”
趙仁家的又一頭霧水:“黃嫂子的大兒子……是誰呀?”
柳雪濤看着她那樣子又忍不住笑:“就是林謙之家的,你難道不知道她是改嫁來的?她之前跟着的男人姓孫,那是個混賬東西,被我收拾了。她跟那男人有三個孩子,前面兩個兒子,後面一個女兒就是虎妮。”
趙仁家的擡手拍着自己的額頭,嘆道:“哎呦!是她的孩子呀!轉過了這道彎兒,我都被轉迷糊了。那……夫人是見他呢還是不見?”
一枚戒指引得柳雪濤想起了許多年前的舊事,心頭不禁一陣感慨。忙對趙仁家的說道:“自然要見。只是天色將晚,我就不去靜雅軒了,你派人過去把他帶來家裡說話吧。這也不算是外人了。”
趙仁家的領命而去。柳雪濤便吩咐翠濃:“拿我見客的衣裳來。十年沒見,不知道那孩子如今是個什麼樣子了。”
翠濃先見柳雪濤一臉的愁容,此時卻見她有了幾分喜悅,忙賠笑道:“雖然十年沒見,但夫人也沒怎麼變樣,奴婢覺得,夫人現在跟奴婢當時初見夫人時一樣的好看。”
柳雪濤啐道:“死丫頭,還有心情說玩笑話?”
翠濃忙去打開衣櫃拿了一套石青色的衣裙來,暗繡竹葉梅花的長襦配藏藍色的繭綢百褶裙,裙角處繡着繁麗的白梅,青蓮色腰封上繡着蓮子百合,打扮的柳雪濤十分的端莊。
倒是香葛先回來,柳雪濤見着她忙問:“怎麼樣?”
香葛嘆道:“郡王妃說,叫夫人放心呢,消息不一定是真的。”
柳雪濤點點頭,心裡方纔寬了幾分,嘆道:“我原想着他也不至於如此疏忽,再說,淋場雨就一病不起的人也不像是他。”
恰在此時,趙仁家的又進來回道:“夫人,那個姓孫的公子來了。”
柳雪濤忙道:“好,叫他在小花廳等我,我這就過來。”
香葛便道:“奴婢進來的時候看見一個高個子的男人在二門上下馬呢,那人長得好威武的樣子,難道就是那個姓孫的公子?”
柳雪濤瞥了她一眼,輕笑道:“聽你這話裡的意思,是不是春心動了?”
香葛頓時羞紅了臉,跺腳道:“夫人這會子有心情說笑話了,倒是拿着奴婢取笑起來。”
翠濃笑道:“夫人哪有取笑你,剛我聽你那樣說,都聽出幾分意思來了。那人正好是林大管家的娘子之前的兒子呢,你若是願意趁早說,夫人正好給你做主。”
香葛便轉身去打翠濃,一邊罵道:“你這個爛了嘴的,胡說八道什麼呢!”
柳雪濤笑道:“行了行了,你們倒是跟着去前面不去?”
香葛被笑的滿臉通紅,甩手道:“奴婢去瞧瞧小少爺和小姐去。讓翠濃這蹄子服侍夫人去吧。”
柳雪濤笑了笑沒說什麼,帶着翠濃和另外幾個小丫頭往前面的小花廳裡去了。
香葛說的不錯,十年後的孫大牛的確不再是之前那個穿着粗布褲褂的窘迫少年,原本他坐在小花廳最下手的椅子上,正襟危坐,一身青灰色的府鍛長衫穿的整整齊齊,一看便知他今非昔比,絕不是弄莊子上混的青年人。四方大臉,黑油油的肌膚,一雙濃黑的劍眉下,深沉的眸子閃着睿智的目光。
聽見門簾響,大牛便已經站了起來,待柳雪濤進門時,他已經跪拜下去。朗聲道:“大牛拜見夫人,請夫人金安。”
柳雪濤低頭看着他寬闊的肩背,聽着他底氣十足的聲音,忍不住嘆道:“十年不見,當初的少年郎竟長成了一個響噹噹的硬漢子。快快起來,若你母親見了你,還不知要高興成什麼樣兒呢。”
大牛又磕了個頭,方站起身來。他這一站起來,柳雪濤便不得不擡着頭看他,於是心裡又嘆息香葛那丫頭說的果然不錯,這小子長得真是高,算起來他也不過是二十來歲吧,竟然比自己高出了兩頭,這個頭若是在現代社會肯定是個籃球場上的英雄。
落座後,柳雪濤命小丫頭奉茶,方問道:“你這是纔來京城,還是來了有些日子了?”
大牛聽見柳雪濤問話,又站起來回道:“回夫人,大牛是昨日到的京城。因有點公事在身,辦完公事之後,纔打聽到大人雖然不在京城,但夫人和公子們卻在府上。因又怕冒然來府上多有不便,才託人在靜雅軒定了位子,請夫人一見。不想夫人開恩,竟許大牛來府上相見。”
柳雪濤聽了這話,忙問:“你如今是在哪裡當差?怎麼我們竟一點消息也不知道?”
大牛忙道:“不敢有瞞夫人,自從我家孃親跟着夫人走後,我便把弟弟託付給鄰居賀奶奶,自己一路北上,原本打算謀個生計,卻因爲目不識丁,年紀又小,沒多少力氣,沒人理會。後來不得已從了軍,去了西北。輾轉幾年,跟着安慶王爺手下的孫將軍打過幾場仗後,又被調去了林將軍手下,如今在營山兵營當差。”
柳雪濤恍然,驚問:“你在林滄鉞手下當差?”
大牛點頭:“正是,夫人也知道林將軍?”
柳雪濤點頭笑道:“林將軍手下兩萬精銳騎兵,乃我朝兵馬之中的佼佼者,誰人不知啊。”
大牛笑道:“人家都說尚書府上柳夫人乃女中豪傑,見識高遠不遜於盧大人,果然不假。”
柳雪濤笑着搖頭:“你也聽外頭那些人胡說八道。倒是你母親如今不在京城,你這次回來難以見她,真是一大憾事。若是你早說你在營山,我早就安排人去找你了。她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很是掛念你呢。去年冬天我們回去,還見着你弟弟了,他如今成了家,都有了孩子。一家子就是不知道你在何處,說起來,你母親還掉了幾回眼淚。我就說你是個有志氣的,果然不假。等將來功成名就,也讓她享幾年的清福。”
大牛嘆道:“母親這些年跟着夫人,必然受不了什麼委屈。唉——十年沒見,幾回生死關頭過來,重逢的事情如今都不敢想了。”
柳雪濤的心底也沒來由的泛起一陣酸楚,又勸道: “你這也太過傷感了,不是你這種鋼鐵漢子該說的話。你這次回來是要住些日子呢,還是急着回去?若是住下,我這就叫人收拾屋子去,就住在家裡吧。”
大牛忙推辭道:“不瞞夫人說,我這次來是因爲有些緊急的軍務要見兵部的胡大人。可偏生胡大人隨着聖駕去西長京了。原來奉旨監國的二皇子又去了奉化,所以只得去拜見了左相大人,辦完了我們大人交代的差事,要連夜趕回營山去呢,住是不能住了。公務在身,請夫人見諒。這次來的匆忙,原也沒指望着能見到夫人,所以也沒準備像樣的東西,這有幾件珠寶是我們打了勝仗的時候得的戰利品,還請夫人不要嫌棄。”大牛說着,便將腰上的一個包裹解下來,又從裡面拿出一個黑綾子小包裹雙手交給旁邊的丫頭。
柳雪濤忙道:“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東西我不能收。你若放在我這裡也行,回頭我叫人給你母親帶去。叫她也歡喜歡喜。既然是公務在身,我也不能強留你,只是這碗飯是要用的,用了晚飯再趕路回去也不遲呀,是不是?”
大牛忙道:“謝夫人愛惜賜飯。這些年來承蒙夫人照顧我孃親,些許小東西實在不成敬意,還請夫人不要推辭,我孃親那裡改日我回去時再準備就是。夫人若是不收,便是嫌棄這些東西粗鄙了。”
柳雪濤聽他這樣說,只好叫丫頭收下,又吩咐翠濃:“去叫廚房準備飯菜,留孫少將在家用飯。”
翠濃答應着下去傳話,然後又急匆匆的跑到後面去尋香葛,拉着她悄聲笑道:“你的眼光真是不錯,人家是營山軍營裡的人呢,林將軍手下的干將,前途無量啊。好姐姐,將來你發達了,可別忘了妹妹。”
香葛便扭頭啐道:“不胡說八道你會死啊?哪個瞧得上他,不過是將軍手下的一個兵勇罷了,你喜歡你儘管去嫁,我一輩子守着夫人,再不出這道門的。”
翠濃笑嘻嘻的問道:“喲,這麼說姐姐是看上咱們家的那個清秀小廝了?姐姐快說,到底是誰呀……”
香葛把手中的針線放到一邊,起身來擰翠濃的臉,一邊又罵道:“我把你個爛了嘴的小蹄子,一天到晚你沒一句好話,今兒我不好好地教訓教訓你,你就不知道鍋是鐵打的!”
兩個丫頭笑嘻嘻的鬧作一團,冷不防身後有人說了一句:“你們兩個在這裡鬧什麼,你們夫人呢?”
聲音太過突然,也太過熟悉,倆丫頭一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忙抱在一起轉過臉來看時,卻見自家老爺和二舅爺兩個人站在門口,倆人都是風塵僕僕的樣子像是趕了幾夜的路沒休息一樣。
香葛不由得嘆道:“我的天哪!可是老爺回來了麼?”
盧峻熙不耐煩的進了屋門,一把扯開身上的衣衫,生氣的說道:“不是你家老爺還有誰?還不快去準備熱水和衣裳,我和你們二舅爺趕了幾天的路,髒都髒死了。”
翠濃終於緩過神來,忙道:“老爺,二舅爺請稍等,奴婢去回了夫人。”
盧峻熙忙擡手攔住她,吩咐道:“別聲張,不許弄得闔府的人都知道了,悄聲些。”
翠濃忙答應了一聲,急匆匆的跑了。
香葛開了衣櫥找了兩身家常的袍子並中衣,汗巾子等物,捧出來放在一旁,又出門去喊了婆子進來吩咐道:“快去擡兩桶熱水來送到後面的浴室去。”
粗使的婆子向來奉香葛翠濃兩個丫頭的話爲聖旨,此時更不敢怠慢,匆匆的去廚房擡了熱水送來。
香葛已經親手泡了香茶來給二人,盧峻熙早就渴得厲害,接過茶來一邊吹着氣一邊喝,柳明澈卻低聲問香葛:“你們夫人在前面會客?這會子來了什麼客人?”
香葛忙回道:“剛聽翠濃那丫頭說,是營山軍營來的人,據說是什麼林將軍的手下……”
盧峻熙一驚,一口熱茶嗆了出來,緊張的問道:“林滄鉞的人?來我們府上做什麼?”
香葛忙福身回道:“是奴婢該死,話沒說清楚。聽趙家嫂子說,那人是林謙之家黃嬸子的兒子,就是……黃嬸子跟她之前的那個男人的大兒子。”
“他?”盧峻熙一下子明白過來,一時間心思又轉了幾轉,低聲嘆道:“竟然是他,他如今是林滄鉞的手下干將?”
柳明澈也暗暗地思忖道:“如果他不忘舊恩倒是好事,只是事關重大我們萬不可冒險。還是先讓雪濤探聽一下他來京城到底是什麼事兒要緊。”
盧峻熙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見門簾嘩的一聲被掀開,柳雪濤匆匆的進門,急走了幾步又愣在屋子中央,傻傻的看着他們兩個一時間成了一尊五彩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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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明澈忍不住笑道:“這傻丫頭,看見我們莫不是高興傻了?”
盧峻熙卻慢慢的站起來,向着柳雪濤走了兩步,張開手臂,柔聲叫她:“雪濤,我回來了。”
柳雪濤嚶嚀一聲哭出了聲,人卻一陣風似的撲進了盧峻熙的懷裡,抱着他嗚嗚的哭起來。盧峻熙緊緊地摟着她,恨不得把她揉碎了摁進自己的身體裡面去,又在她耳邊輕聲的哄着:“乖,別哭了。我這不是回來了麼?你看你,越來越像個孩子了……”
香葛早就躲了出去,後面跟着柳雪濤回來的小丫頭壓根兒就沒敢進門。
柳明澈站在一旁看着他們夫妻兩個相擁在一起,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無奈之下只好端起茶來背過身去慢慢的喝茶。
等他慢悠悠的把一盞熱茶喝完,背後的兩個人還在那裡纏綿不斷。幸好外邊有個不知好歹的婆子回了一句:“夫人,熱水準備好了,請夫人準備沐浴吧。”
盧峻熙方拍拍柳雪濤的臉,輕聲哄她:“乖,我和二哥先去沐浴,回來咱們再細說。”
柳雪濤含着淚點點頭,親自去拿了衣服遞給他,又問:“你想吃什麼,我叫廚房去預備。”
盧峻熙輕笑:“你前面不是有客人麼?怎麼,不準備叫爲夫陪客啊?”
柳雪濤想了想,點頭道:“我還正想着這事兒呢,若是你能見見他,說不定於大事有益。”
盧峻熙和柳明澈對視一眼,說道:“雪濤,你得確定他不會出賣我們才行。”
柳雪濤又細想了想,說道:“我瞧着他還可信。再說,還有黃嫂子呢,他總不能不要他娘了吧?”
盧峻熙說道:“這樣,我們先去沐浴,你再去前面同他聊幾句。十年不見,人是會變的。別的事情倒還罷了,眼下這件事可是牽扯到萬千人的生死,一絲一毫也大意不得。”
柳雪濤點點頭,看着二人從後門去了浴室,便換了香葛和翠濃過來伺候着,又把屋子裡不相干的人都打發出去,自己帶了小丫頭往前面的小花廳再次找大牛說話。
差不多兩刻鐘的時間,盧峻熙和柳明澈沐浴完畢換了衣服出來,翠濃便悄悄地來回柳雪濤,說老爺和二舅爺要見見這位孫少將。
柳雪濤也和孫大牛說的差不多了,問清楚了他在軍營裡的軍職地位及平日裡和林滄鉞之間的關係如何,越發肯定他並不會出賣自己,便點頭悄聲吩咐翠濃:“你進去跟他們二人說,晚飯傳在內書房,讓他們二人先過去,我陪着孫少將一會兒就過去了。”
翠濃福身回去,大牛忙起身道:“夫人是不是還有其他事情,反正屬下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兒,夫人儘管去忙,屬下就此告辭,以後有機會進京再來拜會夫人也是一樣的。”
柳雪濤忙挽留道:“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我是吩咐丫頭叫她們把晚飯擺在內書房。這裡屋子狹小,我們說話也不方便。咱們十年未見,不管怎麼說都要留你一頓茶飯的。不然將來我見了你母親又怎麼說呢?走吧,你隨我來。”說着,柳雪濤徐徐起身,帶着孫大牛從小花廳的後門出去,拐過一道穿堂,便是盧峻熙平時起居的內書房。
翠濃帶着十幾個丫頭剛好把飯菜送了進去,尚未來得及擺好。柳雪濤便帶着孫大牛進了屋門。
因見盧峻熙和柳明澈尚未過來,柳雪濤便吩咐翠濃:“把飯菜擺好後叫丫頭們都下去吧,孫少將也不是外人,你去把香葛叫來你們二人在此服侍也就罷了。”
翠濃答應着下去,不多時過來同一個清麗俊俏的丫頭進來,身後卻還跟着兩個男子。
大牛沒見過盧峻熙更不認識柳明澈,因見這二位進門後柳雪濤便站了起來,便忙往後退了一步,站在柳雪濤的一側,像是僕從一般。盧峻熙見此英俊男兒黑塔一樣站在柳雪濤身邊,心裡沒來由的犯堵。因問:“夫人,這就是你說的孫少將麼?”
柳雪濤和盧峻熙分別半年有餘,今日乍然相見,相思之情來不及訴說,便要應付這些事情,心裡也彆扭得很。然她卻不是那種不知深淺的女流之輩,聽見盧峻熙問,忙微笑着說道:“正是。大牛,這便是我們家盧大人,剛從外邊回來,比你還晚了一刻鐘。那一位是我孃家的二哥,靖海侯。”
大牛在經營之中混了七八年,柳明澈的名氣還是聽說過的,不待柳雪濤說完,忙躬身行禮:“末將孫長嶺參見盧大人,柳侯爺。末將有眼不識泰山,還請盧大人和侯爺見諒。”
柳明澈和盧峻熙相視一笑,彎腰把大牛扶起來,又對柳雪濤笑道:“你只管大牛大牛的說,我們也不知道是誰,這會兒他自報家門我們才知道了,原來你就是他們常說起的那個孫長嶺。你的驍勇善戰,我們是早有耳聞呀!之前也恍惚聽說孫將軍是江南人,卻想不到跟盧大人卻是一家子。”
大牛有些不好意地笑了笑,說道:“從軍後,他們都說我的名字土,便湊合着改了這個名字。剛纔拜見夫人,一時高興也忘了說起。末將本就是大人的家僕,後來蒙夫人開恩,放末將出去自行闖蕩,末將能有今日都是夫人所賜,大人和夫人但有驅使,末將必在所不辭。”
盧峻熙臉上也有了幾分笑容,擡手衝着大牛健壯的胸膛錘了一拳,笑道:“恩,孫少將沒給咱們紹雲縣丟臉。英雄莫問出身,以後咱們只論同鄉,主僕之說就免了。”
大牛忙跪地叩頭:“末將不敢。小時候母親經常教導,說人不能忘本,所以不管以後走到哪裡,末將都是大人的家僕。”
盧峻熙彎腰把他拉起來,笑道:“你母親聽了你這話,還不知有多高興了。如今你建功立業,卻還能記得她教導你的話,可見你是個不忘本的人。來,今日沒有外人,我一路奔波也早就餓了,咱們一邊吃一邊聊。”
大家入座,柳雪濤只坐在盧峻熙身側,偶爾給三人佈菜讓酒,旁邊香葛和翠濃兩個丫頭一個倒酒一個倒茶,外邊秋風蕭蕭,屋子裡卻是笑語嫣然。
酒過三巡之後,柳明澈問大牛:“孫少將來京城是爲了公事?林將軍能派你來,可見他很是重用你,你也是他的心腹了。”
大牛忙道:“侯爺若不嫌棄,只管叫末將的名字就是,再不然跟夫人一樣叫末將大牛,倒是更親切些。末將跟了林將軍三年,如今在他帳前當值,算不上什麼心腹。不過他的一些事情也不避諱我。這次來京城原是找兵部的胡大人。因胡大人去西長京面聖,所以不得見。只好把公文交到兵部當值主事的手裡,又趁便去王丞相家裡走了一趟,替我們林將軍送了一封家書。別的也沒什麼了。我是在兵部出來的時候聽說了盧大人和夫人的事情。知道盧大人去了江南,夫人和公子們在京城,纔打聽着京城最好的菜館,想去那裡訂個位子想請夫人一見。又怕夫人不肯見陌生人,才把當年夫人留下的那個戒指託付給傳信之人。纔有今日之福,得見侯爺和盧大人。”
盧峻熙聽了這話,心想這個大牛看來跟林滄鉞的關係還是很鐵的,不然的話送家書這樣的事情他絕不會讓他代辦。於是問道:“你來我這裡,相府的人可知道?”
大牛笑道:“此乃私事,再說,末將也沒想到如此容易就能見到夫人。怎麼會對別人講呢?”
柳明澈點點頭,笑道:“有道理。來咱們再喝一杯。”
大牛忙舉杯:“侯爺,末將敬你。”
盧峻熙也陪着喝了半杯,又問:“長嶺,你今晚還是在府上住一晚,明天一早走吧。”
大牛搖頭笑道:“大人愛惜,末將原不該推辭,只是來的時候林將軍交代過,命我星夜趕路不得停留。軍務上的事情,片刻也耽誤不得。還請大人體諒。下次來京一定會在府上叨擾,大人恕罪。”
盧峻熙沉吟片刻,說道:“既然這樣,我正好也要去營山辦點私事,不如與你結伴同行,如何?”
柳雪濤一怔,擡手悄悄地握住了盧峻熙的衣襟,眼底一片黯然之色。
盧峻熙卻不動聲色的看着大牛,另一隻手也悄悄地伸到桌子底下,握住她的手,輕輕地一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