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楊寬他們告訴我陳言把自己關在臥室裡,只肯和我講話。
可我不想見他。
我想我不是一個大度的人。他離開時揪着衣領說“我要窒息了”的瘋狂,他畏懼着退縮的神情,他那句“自生自滅”,都使我控制不住地恨他。
有多恨?
直到我寫下這一段,我依然在恨他,咬牙切齒。
我不肯進去,楊寬勸了我很久。
後來我勉強推開門,站在門口,看着闊大的豪華套房裡,陳言坐在窗前的大沙發上。
他擡起頭,眼神黯淡無光。
我冷笑:“說吧。”
“什麼?”
“說,如果她出事了,你準備從哪裡後悔起?”
“我很快會找到她。”他飛快地說,“我這就給我爸打電話,讓國防部找她。你放心,間諜都找得到,找她很容易。”
哪裡用得着國防部?我知道她在哪兒。
離開酒店,我直接去了瀋陽。
家是用來“回去”的,即使全世界都背叛你,家也一直在那兒。如果我有一天突然消失,去廣州我爸媽家找我,我一定在。
可是我找到了陳白露家,她卻不在。
某一年她回瀋陽過暑假,我寄過一些書給她,手機裡保存着她的地址。即使這樣,我還是不能相信這是陳白露的家。我站在那個小小的兩居室門口,問那個給我開門的頭髮花白的胖男人:“您是陳白露的爸爸?”
“陳白露在北京哪!”胖男人開口,是地道的京腔,沒有一點兒東北話的痕跡。
我仔細打量着他的臉,每一寸、每一條皺紋。我慢慢回想起曾經在報紙上看到過的照片,那個英武的將軍,那個貪婪的官員,那個老謀深算的政客……那是他被傳說過的往事,我一直想當然地以爲他會一直是照片上劍眉星目的模樣,可是想想也整整十年了。
陳白露的眉眼很像他,都是英氣逼人。我們從前就開玩笑地說過,如果陳白露是個男人一定帥極了。那時候陳白露是怎麼回答的?她說,重新投胎已經晚了,不過如果她剃了頭做尼姑也會很帥。她把頭髮全都撩起來,露出棱角分明的臉廓和寬闊的額頭。
我又往房間裡看,燈光很暗,小小的吃飯用的桌椅,都是市面上的普通貨色,和陳白露在北京的家裡全套的德國裝修不能比。陳白露在這灰撲撲的房間裡住了十年!?
門後的客廳裡傳來噼噼啪啪的麻將聲。一個東北口音的女人喊:
“誰呀?”
“找白露的。”
“不在家!你還打不打?”
陳白露的爸爸看了我一眼就往客廳裡走。我看着他臃腫遲緩的背影一陣心酸。
路人未必看得出什麼,但那是我最熟悉的步態,無論變形到什麼程度,無論四周的環境多麼雜亂,那是在軍隊裡待過二十年以上的人才有的步子,我永遠不會認錯。
然後他在麻將桌前坐下來,朝我一點頭:“姑娘,麻煩你關好門。”
東北的寒冬,室內外的溫差足足有三四十度。我感到一股極冷和極熱的空氣同時衝撞着我,一陣暈眩。
他不認得我,可我知道他的過去。我很小的時候就在報上讀到過他的吃穿用度,並且在陳白露口中聽到了更詳細的描述;我一直以爲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即使走了麥城,也該像書上寫的那樣,是個遠居山林的高人,不出茅廬而知天下事,交談往來的都是名流隱士—可是爲什麼是這樣呢?故事不應該是這樣!
我又看到陳白露的媽媽,那個從前《XX日報》社的記者,當年也寫一手好文章,現在呢,麻將摔得震天響,書卷氣一丁點兒也看不到了。
我終於理解她爲什麼只肯用最好的傢俱,抽最好的雪茄,喝最好的紅酒,買最貴的酒杯,涼菜都吃不起的時候茶也要是金駿眉。這些被路雯珊她們嘲笑過的生活做派,是她對這十年灰濛濛的生活的拒絕。
我終於看懂她慣有的輕蔑眼神,那是人生際遇從巔峰跌入谷底後,又旁觀在巔峰中的人們時流露的悲憫。一個少女,早早經歷過別人畢生難以企及的榮華富貴,又落到比市井更低一層的低保線,這樣的落差,一定是能看清楚什麼的。
我終於明白她說的“人往低處走,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自然。我並不是多麼愛這些享受,只是用這樣的儀式提醒自己:不要低頭”。
所以你瞧這些低下了頭的人。
白露。
我跟進去,站在牌桌前。“她打過電話嗎?”
“打過,要錢。”
我心裡一驚:“她要多少?”
“一萬。哪有一萬給她?”陳白露的媽媽摔下一張牌。
我愣了一會兒,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