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獄牢房裡已是人滿爲患了。
在以俊下臣爲首的衆多精明強幹、經驗豐富的檢查官們日以繼夜地忘我辛勞之下,叛逆同黨紛紛落入法網。
內宮裡的侍衛、朝堂上的大臣、致仕還鄉的官員、州縣地方的頭腦,乃至軍中的各級將領,不斷地被抓進斷魂門,現在才被抓回來的叛黨已經無法塞進牢房,只好把臺獄西廂後面那一排儲放薪柴、炭料、辦公用具等各種雜物的房子也騰了出來,充作關押犯人的所在,御史臺此次的戰果實在輝煌。
不過,大牢裡面還是有幾間牢房顯得非常寬鬆,這幾間牢房當然就是關押那幾位宰相的所在。一開始,這幾位宰相是分開關押的,不過大獄裡的牢房越來越緊張,而這幾位宰相是重點看護對象,如果分開來,看管每一個人都需要人手,所以又把他們的牢房調近了。
不過他們已經認了罪,大王也相信他們認了罪,在俊下臣看來,這些人已經是在等死,不可能翻天了,所以現在把他們關在一起,也不甚在意。
判官蔣蒙桀在管伯的牢房外面來回逡巡着,很多次,他望着關押管伯的牢房,似乎想要說點什麼,最終還是低下頭,心事重重地走開了。管伯在牢中盤膝坐着,慢條斯理地吃着午飯,好象什麼都沒有注意,可是蔣蒙桀欲言又止的表情,卻一絲不漏地看在了他的眼裡。
按照監獄制度,犯人飲食是要由家屬送到獄裡的,當初制定這條法律是爲了避免一些窮人把監獄當成慈善機構,爲了入獄吃飯故意犯罪,不過在歷史傳統上還有憫囚的習慣。如果犯人確實沒有家屬,那麼監獄是要提供飲食的,不過那飯菜的質量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幾位受押犯人都是宰相,自然有家裡人送飯,家裡人也不可能讓他們吃那難以下嚥的牢犯,只不過他們的家人把飯菜送進來時,會受到比普通犯人更嚴格百倍的檢查罷了。
管伯吃飽了飯。又拿出水瓶倒了一碗水。慢悠悠地喝着,這時候蔣蒙桀出去轉悠了一圈又回來了,不斷地繞着管伯的牢房走來走去。貌似在巡視牢房,但是他的眼神兒卻不斷地睃向管伯。
蔣蒙桀並不是俊下臣手下的親信,他是正途出身,幼學律法。經過多年的打拼才熬到判官這個位置上,如今眼看着別人靠着不斷地挖掘出叛黨同謀。便很容易地升了官,蔣蒙桀很是眼熱。
可是那些可以放開了審的官員大多都被俊下臣的手下給瓜分了,俊下臣交給他的任務是看住這幾位宰相,不要讓別人與他們接觸。這幾位上大夫級別的人物,就算俊下臣讓他審,也根本不是他能審得了的。
管伯、舞思竺、李行之。這都是位極人臣的人物,百官之首。他們多年養成的威儀,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眼神,都可以給人莫大的威壓,俊下臣手下那些地痞流氓出身的御史們可能體會不到這一點,但是他這個從小吏一步一步爬上來的官兒卻絕不會忽略,那種因爲階級而形成的威壓,已然深入他的骨髓。
眼見別人紛紛升官,蔣蒙桀蠢蠢欲動,想通過由他看管的幾位宰相,也揪出幾個叛賊同黨,他的年紀已經不小了,若不抓住這次機會,以後再想升官就很難了,他不想放棄這個機會,卻又實在不知該如何着手。
一番思量之後,他把目標放在了管伯身上,管伯在官場上有個綽號,叫做老狐狸,老狐狸意味着聰明,而聰明人最喜歡和人做交易,聰明人心眼多,而心眼多的人,心志總是不如單純質樸的人更堅定。
當日第一次提審三位宰相時,管伯是第一個認罪的,這一點也恰恰印證了他的分析,所以他把升遷的機會寄託在了管伯的身上,只是想歸想,真的走到管伯面前時,他還是提不起這個勇氣。
管伯喝着水,靜靜地觀察着他的舉動,忽然咳嗽一聲,平靜地說道:蔣判官,老夫已經吃好了,勞煩你把飯籃子替我拿出去吧。
啊?好,好好!
蔣判官連忙湊到牢門前邊,管伯提起籃子,從飯門兒遞出去,忽然低喟一聲,撣了撣袍襟,說道:老夫這身朝服,還是年初的時候剛領的新袍子呢,你看看,現在穿的全是褶皺,還沾了泥土,真是可惜了,勞煩你一併帶回去吧,叫我的家人好好清洗一下,明天再給我送幾件輕薄些的衣服來,這牢裡悶熱潮溼,着實難受。
好好好!管相穿着這朝服,坐臥起居確實不太方便!
蔣蒙桀好不容易跟他搭上了話,連忙答應下來,管伯把衣服慢騰騰地脫下來遞到他的手裡,蔣蒙桀接過衣服,提起籃子,對管伯殷勤地道:管相,我這就送出去了!
管伯微微一笑,聲音平和地道:有勞蔣判官了。
李行之和舞思竺就關在管伯左右兩廂的牢房裡,管伯與蔣蒙桀的這番對答,他們二人都看在眼裡,等蔣蒙桀一離開,兩人便迅速靠近管伯的牢房,興奮地說道:管公,還是你老謀深算啊,居然這樣就行!
原來,昨日管伯趁獄卒不備時,撕下了一截內衣,咬破手指,在上面寫了些什麼東西,然後佯作休息,背對牢門躺着,獄卒只要不在牢前,他就用髮簪細細地挑開朝服補子的線頭兒,最後把那血書塞進去,又費了半天功夫撫平,把拆開的絲線拉平,最後看起來那件袍服毫無異狀。
這些事情,耗費了他整整一下午的時候,關在他左右牢房裡的兩位宰相隔着柵欄牆可以看清楚這邊的一切,管伯的舉動自然瞞不過他們,方纔管伯與蔣蒙桀對答時,兩人緊張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直到蔣蒙桀出去,兩人才欣喜若狂。
管伯的神色依舊非常冷靜。他輕輕吁了口氣,喟然嘆道:俊下臣抓的人越來越多了,人越多,就越像是那麼回事,帝王之大忌,莫過於謀反,不只一個俊下臣在這裡攪風攪雨。還有田氏諸侯呢。他們就算自己不出面,也會趁此機會指使他們的在女王面前搬弄是非,我擔心。他們數管齊下,女王老了,如果不忘深處去想,此時怕是已信之無疑了。
管伯輕輕理了一下鬍鬚。憂心忡忡地道:血書雖然送出去了,卻不知道能不能被我的家人發現。我的家人若是發現了它,有沒有機會送到御前,如果不能,我們就連最後一線生機都沒有了。如今,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
俊下臣此時正在親自審理南軍先鋒官衛大將軍蔡虎嘯。蔡虎嘯雙腳銬着鐵鐐,雙手也纏着鐵鏈。被押上了大堂,兩廂裡立即喝起了站堂威:威……武……
棍棒頓地,震得地面微微發顫,讓人聽了心裡發慌,蔡虎嘯是一員百戰沙場的老將,刀光劍影都見過了,哪裡會把這點陣勢放在眼裡,他穩穩地站在那兒,睨着俊下臣只是微微冷笑。
俊下臣把驚堂木一拍,喝道:罪臣蔡虎嘯,還不跪下!
蔡虎嘯把嘴一撇,傲然道:本帥縱橫沙場,爲國立功無數,這大好江山,就有本帥的一份功勞在裡面,想那嗜血如狂的楚蠻子在本帥刀鋒之下也是潰不成軍,你是什麼東西,論功勞,不及某萬一;論官位,也差着某一大截,某含冤入獄、何罪之有,爲何要跪你這隻會奉迎拍馬的小人?
俊下臣抓過那麼多人,還從未看到一個有這麼囂張的,不禁勃然大怒,厲聲喝道:蔡虎嘯,本官奉旨審你,你一介犯官,身負謀反大罪,還敢咆哮公堂,如此囂張?你若不認罪,本官可要大刑侍候了!
俊下臣一聲令下,手下轟隆隆地又把那些奇形怪狀、血跡斑斑的刑具拉了上來。蔡虎嘯看都不看,兩眼望天,冷冷說道:你俊下臣的臭名,整個天下誰人不知?想審本帥,可以!可是你御史臺,本帥信不過!要審本帥,除非三司會審……
蔡虎嘯說完,轉身就往堂下走,一邊走,一邊冷冷說道:等三司官員都到齊了,再請本帥上堂吧!
俊下臣氣的渾身發抖,他以爲自己已經夠狂了,卻沒想到在他的地盤上竟然遇到一個比他還要狂妄的人,俊下臣把一塊驚堂木拍得啪啪亂響,大聲吼道:來人!把蔡虎嘯給我拿下,大刑侍候!
誰敢!
蔡虎嘯豹眼環睜,厲聲大喝,唬得那些剛剛圍上來的執役們猛然一退,俊下臣見狀怒喝道:你們這些廢物,他手腳俱縛,廢人一個,你們怕些什麼,拿下!把他給我拿下,用刑!
俊下臣一句話提醒了那些執役,他們猛然又衝上來,蔡虎嘯與執役們一番廝打,奈何他雙手被縛,腳鐐又短,連大步都邁不開,起先憑着一身勇力撞開了幾個執役,隨即就被棍棒劈頭蓋臉打將下來,打得頭上流血,髮髻也被打散了,披頭散髮,好不狼狽。
蔡虎嘯身爲一軍主將,幾時被一班低賤的執役如此折辱過,氣得血貫瞳仁,猛地大喝道:本帥拼着一死,今日也要替朝廷除了你這奸佞!
蔡虎嘯猛轉身,撞開幾個執役,直奔坐在審判臺後的俊下臣,俊下臣見他怒髮衝冠,勢如猛虎,心中也是一虛,急忙離開座位,一邊閃避,一邊叫道:蠢貨!都是一班蠢貨,還不快攔住他!
公堂上頓時大亂,俊下臣滿堂亂竄,蔡虎嘯隨後猛追,又有一堆執役追在蔡虎嘯屁股後面,棍棒如暴雨般只管打下去,蔡虎嘯不管不顧,只是咬牙切齒地追趕俊下臣。
俊下臣繞着肅靜牌、迴避牌逃來逃去,不斷大叫:蔡虎嘯目無王法,欲當堂刺殺主審官。還不給我亂刀砍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守在堂前的佩刀侍衛們一見俊下臣下令,立時闖進公堂,衛遂忠從一名侍衛手中搶過刀來,一個箭步追上蔡虎嘯,狠狠一刀劈去,蔡虎嘯啊地一聲大叫,後背上捱了一刀,登時血流如注。
蔡虎嘯這時只管盯着俊下臣,其餘全然不顧,強忍痛楚繼續追去。追出兩步,步子邁得大了些,被腳下鐵鐐一扯。幾乎摔倒在地,這時另一個侍衛趁機又是一刀,險些把他一條手臂都砍下來。
那些佩刀侍衛動起手來,也不管他是不是一軍主帥了,只管把手中刀亂披風般砍將下來,只是片刻功夫,就把蔡虎嘯砍成了一個血人,蔡虎嘯渾身浴血,目欲噴火,狠狠瞪着俊下臣,怒髮衝冠嘶聲吼道:俊下臣!本帥恨不得食爾之肉、飲爾之血!
他把雙足一蹬,猛地縱離原地,把自己當成了一件武器,投槍一般向俊下臣撞去,七八杆風火棍往他面前一叉。架住他雙臂,又復向一挑,形成一道棍網,把他整個人叉在空中,再也動彈不得。
俊下臣指着他大叫道: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一名執役小心地靠近看了看,只見蔡虎嘯被架在棍上,依舊保持着向前撲出的姿勢,身子一動不動,二目雖然圓睜,卻已沒了神韻,那執役又試了試蔡虎嘯的呼吸,回身稟報道:中丞,他已經死了!
俊下臣呼出一口大氣,正了正自己的官帽,又整理了一下官袍,恨恨地道:死了好!死了好!這蔡虎嘯無法無天,在公堂之上襲擊主審,你們可是都看到了!把屍體搭出去!提下一個人犯!
……
引駕都尉孫花花被押上大堂,一見那滿地的鮮血,兩腿就發軟了。
他已經知道大將軍蔡虎嘯被俊下臣活生生砍殺的事了,在蔡虎嘯之後被提審的是內侍總管範雲仙,範雲仙自恃服侍過先王,根本沒把俊下臣放在眼裡,一上堂來就沒完沒了地羅列自己所受的冤屈、所立的功勞。
俊下臣剛被蔡虎嘯弄得顏面無光,滿腔的怒火,哪肯聽他囉哩嗦嗦的,連拍兩記驚堂木,依舊不能讓範雲仙閉嘴,俊下臣火大,乾脆吩咐人割去了他的舌頭。連大將軍他都敢當堂砍殺,還會在乎一個過氣的宮奴麼。
蹲在候審房裡的孫花花見蔡虎嘯被砍死,範雲仙被割舌,早已是唬得面無人色。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