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關注全場動靜,包括倒地的高木,這也是從小在動盪不安的環境中養成的習慣。一切塵埃落定之前,絕對不能放鬆警惕,謹防任何一個節點上產生意外突變。
正因如此,我注意到高木的雙肩突然一動。
不等他有下一步動作,我已經風一般向前突進。
任何人要用雙腿發動攻擊時,先動的是腰部,從腰部發力,腿腳的殺傷力才能全部發揮出來。同樣,雙手發動攻擊時,先動的是肩部,唯有從肩部發力,力貫雙臂、雙手,才能瞬間擊殺敵人。
我衝至胖子身邊,高木的殺招也就爆發開來,袖中劍穿出,由下向上,逆刺胖子的小腹。
這一次,高木的出手尤其狠辣,除了袖中劍,還有腰中劍、腿中劍,同時刺出五把軟劍,一起向胖子腹部招呼。
我只有兩隻手,倉促間拗折了高木的手腕,卸掉了他袖中劍的力道。剩餘三劍,我只能採取最笨重也是最實用的應對方式,合身一滾,向高木的身體碾壓下去。
凡是軟劍,必走輕、薄、銳、窄的路子,取古代兵器譜中“無厚入有間”之意。唐朝工匠從緬甸、老撾一帶的水底鐵礦石中發現了“軟鐵”,遂發明了“緬鐵軟劍”這種新型兵器,可以纏在腰間、卷在四肢上,令敵人防不勝防。
高木意在刺殺胖子,而我出手救人只是憑着自己的第六感,完全沒有思考餘地。
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裡,我阻擋了高木臨終前刺出的五劍。意料之中,其腰中劍、腿中劍全都刺入了我的腹部,而胖子卻安然無恙。
“龍先生——”桑晚魚掩殺而至,雙手扣住高木的太陽穴,空翻一週,擰斷了高木的脖子。
這一次,她總算是親手殺敵,報了劍刺之仇。
胖子連退幾步,雙手捂胸,面無人色。
他太大意,以至於差一點就要伏屍當場。
“龍先生,龍先生!”桑晚魚俯身,攬住我的脖子,把我的身體原地放平。
“救人,馬上叫醫生過來,緊急搶救……”胖子也在大叫。
我仰面向上望着,桑晚魚和胖子的兩張臉遮擋了我的視線。兩人眼中滿懷關切,眼神一模一樣。
“你是……女……人……”我向胖子眨了眨眼,嘴脣噏動,勉強吐出四個字。
急迫之中,胖子無法淡定僞裝,所以焦灼的眼神已經出賣了他。
“龍先生,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桑晚魚大叫。
我有點頭暈,慢慢閉上了眼睛。耳邊,桑晚魚、胖子的呼喚聲越來越遠,終至不可聽聞。
有那麼一瞬間,我的意識完全消失,進入了古人說的“黑甜”夢鄉。我太累了,真想好好睡一大覺,睡飽了、睡醒了再重新上路。
“我得開始尋找,就像所有來到敦煌的江湖人一樣,滿懷着希望,不停地尋找,直到希望破滅爲止。這就是輪迴,此前的古老年代裡,不知有多少人曾經來過、尋找、失敗、離去或死亡,但年年歲歲之間,莫高窟的壁畫見證了幾百代、幾千代人的尋找——究竟在尋找什麼?”我忽然意識到了問題的癥結所在,那就是所有人都並不清楚自己在找什麼。
譬如我,從港島來到敦煌,只是因爲心底有反彈琵琶圖的模糊影像。那圖就在莫高窟112窟中,只要我願意,隨時可以去看,隨時可以留在洞中描摹它。如果它與我的尋找目標有關,那下一步又該往哪裡去?
我想起了明水袖,她要找的東西比我們這些當代人要找的更具神秘性。她要尋找來處,尋找歷史上的自己。
“我們要找的,或許還在人間;明水袖要找的,卻是在時間、空間之外,在無法想象、匪夷所思之處!”我不禁苦笑,“不知顧傾城會怎麼想?怎麼幫助明水袖達成願望?”
當我想到顧傾城,冰冷的身體裡就慢慢有了暖意。
兩個在港島有幾萬次見面機會卻沒有見到的人,如今因爲特殊的事由相見於敦煌,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的緣分吧?若不珍惜,豈非辜負天意?
我掙扎了一下,雙手在空中一劃,像是要撕破黑暗的帷幕那樣,迫切想從沉睡中醒來。顧傾城失陷於反賊坑,等待着我援手,我豈能坐視不管?
“不要動,當心針頭。”有人在我左側低聲招呼,正是胖子的聲音。
我向着聲音來處轉頭,雙眼艱難地睜開一條細縫。
“不要動,再睡一下吧,輸完這一瓶藥。”胖子又說。
我牽動了一下嘴角,想跟他開個玩笑,因爲我現在確信他是一個女人。
“不要動,在我身邊很安全,不要擔心。感謝你救了我,這份人情,日後必定奉還。”胖子低聲說。
我艱難地張嘴:“反賊……反賊坑……顧,顧……”
胖子立刻回答:“反賊坑那邊平安無事,跟你一起的桑小姐已經帶着我的人趕過去,如果有所發現,一定搶先控制局勢,確保你的所有朋友平安無事。”
我鬆了口氣,沉沉地閉上眼睛。
桑晚魚也欠我人情,她帶日本忍者過去,應該能鎮住反賊坑一帶的幫派人物,將顧傾城安全地救出來。
心月無向派與黃花會都是江湖上一時無兩的頂尖幫派,兩幫聯手,還有哪股勢力能構成障礙呢?
“爲什麼要捨命救我?”隔了一陣,胖子幽幽地問。
我其實沒有任何理由救他,畢竟當時的情況之下,我和桑晚魚是階下囚,最合理的做法就是巴不得心月無向派內部大亂,然後我倆趁亂脫困。
“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爲了我捨身喂劍。我雖然久經戰陣,但當時看見高木的腰中劍、腿中劍刺入你的小腹,還是因過度震撼而呆若木雞。自小,我就屢屢受到師長的告誡,不可相信別人,臨戰務求自保,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我曾幻想過,如果有人在我遭遇危險時奮不顧身地施以援手,無論成功與否,我這條命剩下的時光都交給他,決不食言……”胖子自言自語。
易容之後,他是一個猥瑣的胖子,以這副尊容,就算想將自己委身他人,也是奢望,畢竟這是一個人人看臉的時代。
我倦怠地搖頭:“不爲什麼,只是不願世間再少一個智者。全球有那麼多不解之謎,都要仰仗於智者去尋找答案,你創造了這壁畫和眼鏡,足見智慧超羣。救下你,至少對人類未來是一份巨大的貢獻。”
第六感所做的決定是沒有任何理由可講的,更不值得細細推敲。
我挺身而出時,根本不考慮敵我利益、雙方對錯,完全是自然反應。
如果這件事給雷動天知道,他一定怪我救下敵方主將必定會爲我方增添一名大敵,犯下敵我不分、反叛通敵的大錯。
雷動天那一類江湖大佬做事,必定精確計算,利大於弊,做;弊大於利,止。
我知道,自己跟雷動天唯一的不同,就是在某些關鍵問題上,相信靈感而不是相信經驗。
這一次,我救下胖子,哪怕因此招來殺身之禍,也不後悔。
“我欠你一條命,任何時候,只要你想,我這條命隨時拿去。”胖子的語氣變得極度嚴肅,沒有一點笑意。
“好了,都過去了。”我閉着眼睛回答。
“好,你睡,我守着你,直到你完全脫離生命危險。”胖子說。
我靜靜地躺了一陣卻睡不着,只能閉目養神。
小腹上的傷口正在隱隱作痛,胯部、腰部被充氣繃帶勒得幾乎失去知覺。這種窘況之下,連身子下面柔軟的牀墊也變得疙疙瘩瘩的,硌得我的後背生疼。
“有沒有東西可以吃?”我睜開眼,看着胖子。
胖子微笑:“醫生說可以少量喝湯,我已經命人備好,只等你開口了。”
胖子拍手,有人端着一隻托盤進來,盤中放着一碗白粥。
我硬撐着坐起來,胖子接過那隻碗,拿起勺子,要餵我喝粥。
“我還是自己來吧。”我立刻推辭。
“你爲我擋劍,我爲你做一點小事,才能稍稍安心一些。”胖子說。
我沒再勉強推辭,一切順其自然最好。
那碗粥裡添加了黃芪、西洋參等藥材,味道獨特,十分好喝。
我調勻呼吸,整頓精神,跳出胖子身份、高木之死等繁瑣小事,將注意力重新關注於反賊坑亂局、莫高窟壁畫、反彈琵琶舞等重要大事上。
“別太擔心外面的事,我的人很踏實,桑小姐很精幹,雙方合在一起,一定事半功倍。說不定,等你喝完這碗粥,他們就已經帶着你那位朋友顧傾城回來了。”胖子說。
他的目光極銳利,即使我不說話,他也能看透我在想什麼。
“那樣就最好了,我不願妄開殺戒,更不願自己的朋友出事。”我點點頭。
胖子吃吃地笑了兩聲,繼續說:“龍先生,我對你的朋友顧傾城稍有了解,你以爲她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嗎?恰恰相反,在我看來,反賊坑一帶的幫派人物根本困不住她。現在她失蹤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心甘情願地讓自己失蹤,目的是追查更重要的事,‘失蹤’是不得已而爲之,絕對不會有生命危險。這一次,不是羊入虎口,而是某些小地方的幫派人物不長眼,撞到高手的槍口上了。”
聽胖子這麼說,我的心緒也安頓下來。
英雄所見略同,我對顧傾城的看法也是如此。
退一萬步說,就算她和司空摘星同時淪陷,幫派人物的最終目的也不過是勒索錢財,不可能毫無理由地就撕票殺人。
現在,時間是最大的敵人,我希望桑晚魚能意識到這一點,不再耽擱一分一秒,飛赴反賊坑,解決所有的麻煩。
“好,聽閣下這麼說,我心始安。”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