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
寧壽宮中一派熱鬧景象。正殿門前廊下,一片耀眼的金菊正開得燦爛,暖洋洋的顏色將整個大殿都映得鮮亮了起來。
正午才過,宮裡人影驟然多了起來。前朝的妃嬪宮婢們,依制常年深居簡出,難得有個允許她們熱鬧的日子,哪有不急着出來走走的?
只因太后慣例要歇晌,人羣便先來到西偏殿,便是睿王之母昭和太妃暫居之所。
昭和太妃在前朝嬪妃中並不是位分極高的,只因膝下有子,便可以出宮居於王府,而不必長居興慶宮苦度寂寥歲月。大家說起來無不稱羨。
這些女子,盛時無一不是千嬌百媚,盡態極妍。如今雖說年紀未必老,但多年平靜無波的幽居生活,卻已使得她們都洗盡了鉛華,多了一份淡漠世情的沉靜。因此,今日雖說極是高興,神色也都淡淡的,啜着清茶,閒聊着些久遠得記不清年月的陳年舊事。
昭和太妃更不是個多話的人。衆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她卻只是把玩着茶盞淡淡聽着,極少應聲。衆人都多少聽說過,睿王雖已回京,這幾日卻算是被軟禁在家。只當她爲這個不痛快,也就不再提睿王,岔開話題你一句我一句的猜測晚宴會有什麼趣事。畢竟,一場晚宴,夠她們回味幾個月了。
焦灼的等待之中,這個午後似乎特別漫長,在太后那邊聽信的宮人一直回報太后未醒,衆人雖漸漸有些不耐,也只得等着。直到申時已過,連太后身邊的嬤嬤也終於開始焦急起來。
晚上雖說只是家宴,但太后是六宮表率,舉止處處無小事,怎可過分失禮?
最後,太后面前最伶俐的小宮女臻兒在衆人攛掇下,大着膽子走到太后牀前:“奴婢斗膽,申時已過,太后是否起身?”
叫了兩遍,見帳內聲息全無,只得戰戰兢兢上前掀起帳簾,這一看之下,卻不由大驚失色:“太后不見了!”
宮人和候在門外的太妃太嬪們聞聲紛紛涌進內室,但見重簾之內,衾被生寒,卻哪裡有太后的影子?上上下下一干人登時亂了起來,自有人趕去回了皇帝。
不多時,皇帝帶了呼啦啦一羣侍衛,風風火火趕來了寧壽宮。
甫一進門,就只見內室烏壓壓跪了一地人。不由皺眉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太后怎麼會不見?太后出門沒有人跟着的嗎?”
嬤嬤啞着嗓子回道:“太后沒有出門,午膳後奴才們如常服侍太后歇下了的,誰知到申時還不見太后起身,奴才們這才發現太后不見了的!”
皇帝怒道:“廢物!好好的人怎會不見了!服侍的人是誰?”
這日當值的兩個宮女本已在角落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沒有人去理,此時聽見問着她們,只得強撐着跪爬過來,哭道:“太后歇下的時候跟平常也沒什麼兩樣,奴婢們一直守在門口,也沒見什麼不對呀……”
皇帝煩躁地喝退了她們,命侍衛仔細查看屋內情況。
門窗未損,香料無毒,茶水、點心都沒有動過的跡象,就連房樑之上都有人上去看了,皆是一無所
獲。衆人的臉色俱是越來越難看了。
原定的晚宴時辰漸漸臨近,前廳來報,接到邀請的宗室子弟及內眷已基本到齊,請旨何時開宴。
聽到“開宴”二字,皇帝猛地一怔,想起今日之宴原是爲睿王準備的。自己本已佈置周全,只等紫蕤來到,用計使衆人親見他謀刺太后,順理成章拔去這顆眼中釘,如今太后失蹤,這場戲還怎麼演下去?
皇帝咬了咬牙,決定先暫時放棄原定計劃。
除掉睿王自然重要,但眼下最要緊的是,太后失蹤這樣匪夷所思的事,若是傳出去,必會令天下臣民恥笑的。
轉身冷冷掃了一眼跪了一地的宮人:“今日之事,多言者,殺無赦!”
太妃太嬪和嬪妃宮人們只得強笑着跟隨皇帝向前廳走去。
皇帝眼角瞥見昭和太妃在他斜後方的人羣中靜靜地走着,眉梢不覺泛起一股若有所思的神色。
衆人來到廳中,皇帝只說太后鳳體欠安,不能參加晚宴。
自然有人心下狐疑,但皇帝金口玉言,誰敢質疑呢?何況事不關己,當下便都照常歡宴。
皇帝掃視廳中賓客,一眼便見睿王如常一襲青衫,卓然立於宗室子弟之中,丰神俊朗,神色平淡,心下暗暗思忖:
無憑無據,不好輕易疑心他與太后之事有關,然時間太過湊巧,畢竟是他嫌疑最大。
若此事確實是他所爲,那麼此人更是不得不除了。心思縝密,手眼通天,還能在自己的逼視下不露絲毫破綻,假以時日,必成大患!
因睿王是遠遊歸來,真心親近者有之,假意奉承者自也不乏,一廳之中,倒以睿王爲中心形成了一個熱鬧的小圈子。
皇帝心下不快,也不理寵妃獻媚取巧,只是漫不經心地轉着手中酒盞,暗暗盯着紫蕤一舉一動。看到他與太妃相見,只是遙遙施了一禮,而太妃亦只淡淡點頭回應,皇帝心中的疑慮越發深了。
睿王母子之情甚篤,人盡皆知。照常理說,分別六年之後的重逢,便是不抱頭痛哭,也該淚眼相對,互訴別情纔對,怎會冷淡如斯?
皇帝心裡的怒氣越來越重。該死的,他在寧壽宮西偏殿和睿王府都加派了好多人守着,竟還有故事在自己眼皮底下上演過嗎?
他母子既然可以在自己的嚴密監視下見面,並且顯然達成了某種共識,那麼他們在太后失蹤事件中的嫌疑就越發重了。這時間,這局勢,實在由不得人不往他們身上去想!
問題在於,他們準備如何發難?這場博弈,他們又準備如何收場?
夜色漸濃,在場衆人絲毫沒有感覺到皇帝心裡的千迴百轉,絲竹依然悠悠揚揚地響着,美人悅目,佳釀醉心,嬪妃宮人依舊在挖空了心思爭奇鬥豔,睿王依然在一衆子弟的追問下興致高昂地講述着他遊歷中的所見所聞,就連向來身體欠佳的太妃們,也破天荒地沒有人告罪退場。
皇帝漸漸有些不耐起來。
終於,在一個寵妃沒眼色地遞上今晚的第五杯酒之後,他煩躁地站起身,推說身體不適,
匆匆離開了大廳。
隨即,一名小內侍悄悄來到紫蕤身邊:“王爺,皇上請您到御花園湖心亭一敘。”
紫蕤不着痕跡地與昭和太妃對視一眼,起身隨小內侍匆匆離去。
九月的御花園,紅葉翩翻,疏林如畫,綴以凌霜盛開的各色菊花,在密如繁星的燈火掩映下,較之萬象皆新的繁春,倒更多了幾分恣意揮灑的濃豔。
湖心小亭,一架棋枰,一壺清酒,兩個各懷心事的人。
淡然如仙的青衫少年輕輕落下一子:“皇兄,承讓。”
上首的紫衣男子緊緊攥住了手中的棋子,旋即又鬆開:“三皇弟棋藝見長,”冷冷一笑,猛擡起頭,眼神如長衫上破雲而出的金龍一般,凌厲而張揚,直視着面前依舊淡如春風的少年:“是不是你做的。”
少年毫不畏懼地迴應着他的目光,依然暖暖的笑着:“是。”
皇帝似是沒料到紫蕤會坦然承認,盯着自己手中緊攥的棋子,沉默半晌:
“你知道這是什麼罪。”
“知道。”
“不怕?”
“箭在弦上。”
“如何做到的。”
“地道。”
“造反?”
“非不能也,乃不爲也。”
那廂愣了一下,方道:“想要什麼?”
“平安。”
冷月將落未落,滿園橘黃的燈火似乎也照不暖這一角亭臺了。夜風從湖上掠過來,愈發寒氣侵人。
紫衣的男子彷彿與這冷寂的秋夜融爲了一體,迫人的寒氣圍繞在他的周身,不知是夜風吹冷了他,還是他冰冷了這個秋夜。
那一襲青衫卻似乎已遊離於這夜色之外。一股氤氳的水汽包圍着他,沁出淡淡的暖意,任秋風蕭瑟,他自巋然不動。
“夜深了,筵席也該散了。你先護送太妃回府去吧。”
紫蕤推開棋枰,起身,退後一步,一揖到地:“皇兄保重。”
皇帝神色複雜地久久佇立着,目送着那道淡青色的背影,看着他步下回廊,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叢林之中。
老內監小心翼翼的走進小亭,換下冷酒,靜靜侍立在皇帝身後。
許是散席的人羣驚動了枝頭的寒鴉,院中一時聒噪了起來,遠遠傳到這裡,倍添冷意。
皇帝輕啜杯中暖酒,自語道:“小時候,朕什麼都不如他。他有權傾朝野的外祖父,寵冠後宮的母妃,有過目不忘的天資,還有朝野內外的讚譽;而朕,甚至都不知道父皇是不是記得還有這麼一個兒子。”
“朕天分不如他,只得加倍用功,滿以爲論文論武都不輸於他了,可誰知,父皇的眼裡還是隻有他,讓朕如何甘心?”
“天幸,哪怕父皇再不願承認,朕也是嫡長子,這個皇位,這個天下,都只能屬於朕!”
“當日,朕初登基,朝政千頭萬緒,顧不上他,以致延宕到今日。滿以爲這次可以除去他,誰料……”
“凌安,這次,朕是不是放虎歸山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