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郊外。疏疏落落的樹林中,枯枝敗葉混合着人的屍體與破損的刀劍、旗幟,稀稀拉拉地散落一地;樹林外的空地上,枯草上、黃土中,處處皆是斑斑駁駁的殷紅血跡。
這一方天地,死氣沉沉,怵目驚心。
彷彿連西邊燦爛的晚霞,都是由這地上滴滴的鮮血染成。
顯而易見,蕭蕭秋氣之中,又是一場萬分激烈的交鋒結束了。
長達數月之久的對峙,終於將初下山時唯我獨尊的銳利鋒芒消磨殆盡;而這一陣子主動出擊的屢戰屢敗,更是給一衆豪傑的心中,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厚重陰霾。
天隱門的中軍帳,此刻顯然是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雖然打掃戰場的兵士尚未將傷亡人數清點明白,但這些久經沙場的將士們,又豈能半點都看不出戰場上的勝負之相?
簫紫萱狠狠地一拳擊在桌案上,震得筆硯杯碟嘩嘩作響:“真他娘邪門!莫非這見鬼的鳳靈軍,竟然真有神助不成?我們費了這麼大的工夫,繞了那麼大的圈子,竟然又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穆羽眉頭深鎖,沉吟半日,方道:“看來我們這些日子,還是低估了對方的實力。我只是始終想不明白,他們那樣龐大的一支軍隊,難道竟會真的絲毫沒有破綻嗎?首尾兼顧,內外不虛,這樣短的時間內,他們是如何做到的?”
一直站在角落裡冥思苦想的凌飛有些喪氣地道:“已經打了這樣久,他們若有破綻,我們豈會半點都發現不了?又怎能像如今這樣次次敗北?”
穆羽心下有些不甘,欲待開口反駁,想想卻又覺得無言可對,只得轉頭向紫蕤道:“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紫蕤心下之焦躁,只會比衆人更甚百倍。
當日意氣風發地率衆下山,一心想着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名標青史。雖也早知道逐鹿天下並非易事,卻又豈會真個考慮到似今日這般不上不下,進退兩難的局面?
眼看着手下的將士一個個倒在自己的眼前,想到他們是在爲自己拼盡了性命,想到自己竟拿不出半點主意來挽回他們的生命,紫蕤早已如萬箭穿心。
天下麼?自古便是能者居之,若本王想要,又有何不可?
當日,自己是那樣年少輕狂,竟以爲只要自己想要,連這天下都唾手可得。
難道這便是人們常說的,志大才疏麼?本以爲攻城略地易如反掌,誰曾料到一個小小的常州,便可以輕易將自己困了這樣久?可笑自己
,自詡智謀過人,竟至今拿不出半點主意,只得眼睜睜看着手下的熱血將士們一個個倒在鳳靈軍的刀下,看着自己手下所有人的沖天鬥志,一點點被挫敗與焦躁消磨殆盡……
這樣艱難的局面,何時才能打破?事已至此,還會再有機會,扭轉乾坤嗎?
何夢青向來心思細密,此刻見紫蕤眉宇之間盡是愁容,神色竟頗有些心灰意冷的意味,慌忙出言安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門主也不必太過傷心了,畢竟,來日方長,扭轉局勢的機會數不勝數,我們還遠遠未到無路可走的時候。”
紫萱也忙附和道:“就是,凡是上過戰場的,哪個沒打過敗仗?只要手下還有人在,只要人心不死,就還有捲土重來的機會!若是敵人還沒有打過來,我們自己就先心灰意冷了,那纔會徹徹底地的一敗塗地!”
紫蕤知道衆人擔心自己,只得勉強微笑道:“這些我都知道。如今我們軍中,傷亡如何?”
何夢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今日一戰,至少損失了三四千人,這兩個月總算起來,怕是已十去其三了。”
“三四千人麼?”紫蕤沉吟着,“對方呢?”
何夢青皺眉盤算一陣,方道:“應該還不到我方的一半。”
紫蕤沉吟半日:“我們往日,確實有些低估鳳靈軍了。如今看來,一味的輕敵猛進,怕是萬萬行不通的,我的意思還是先休整一番,看鳳靈軍的動向如何,再作打算,諸位有何高見?”
衆人心下明白,當此困境,一時只怕也想不出什麼妙計來,爲今之計,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當下紛紛表示贊同,各自回去歇着了。
紫蕤怔怔地靠着牆壁坐着,對衆人的離去恍然未覺。
十去其三,乍然聽起來,數目似乎不大,可是細算起來,已是有數萬正當盛年的熱血男兒埋骨荒野了啊!
數萬男兒,哪個沒有家?哪個沒有望眼欲穿的親人?有多少白髮蒼蒼的父母永遠失去了兒子,有多少正當妙齡的女人永遠失去了丈夫,有多少未知世事的孩童永遠失去了父親?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啊!
爲什麼要打仗?爲什麼要將這麼多年輕的生命,生生斷送在這無情的沙場?
或許自己,從一開始便錯了吧?本來,鳳靈軍定鼎天下,只需稍加撫卹,休養生息,千萬黎民就可以輕易走出戰亂的創傷,安安穩穩地過回平靜無波的日子。
偏偏,自己爲着想要這天下,拆散
了那樣多幸福的小家,帶着一衆懷揣夢想的熱血男兒背井離鄉,來做這據稱可以改天換地的大事。
結果呢?結果是戰亂仍在持續,傷亡仍在增加,而這天下的歸屬,至今仍是無人能知。
便是讓自己得了這天下,對這些無辜犧牲的軍士,對那些衣食不繼的百姓,又能有什麼益處嗎?
爲了一己私利,置天下人生死於不顧,這本是自己素來所不齒的啊。原來,自己竟也是那樣一個,自私自利的卑劣小人嗎?
韻清,你若知道我害死了那麼多人,一定會更恨我,更瞧不起我吧?畢竟,你是一個那樣單純善良的孩子,善良到連野兔山雞都捨不得傷害,怎會原諒我這般視人命如草芥?
如果有一天,我也會像我手下的軍士們一樣,命染黃沙,埋骨荒野,你會不會知道呢?你會不會,爲我難過呢?
韻清,如今,你的夢裡,還會有我嗎?難道我與你,竟真的終究無分緣結三生嗎?
三生?
三生石畔緣不解,換地改天事自成……
那年春節,廟會之上算命老者的言語,忽然如驚雷一般在紫蕤耳邊炸響。
“將來之事亦不難測,此女即是改你一生否泰之人。自古福禍相依,此時困頓,卻大可不必煩憂。”
事實早已證明,正是當日那個女人,殺了自己的母親,毀了自己的姻緣,徹底打亂了自己本來會一帆風順的生活……
難道,當日他竟是完完全全會錯了意嗎?
如果那個自稱紫鳳侍者的女人,給自己帶來的,不是否極泰來的祥瑞,而是一個接一個的噩夢……那麼,這三生石畔無論如何都不該解開的姻緣,便絕對是與她無關的了!
三生石畔,指的應該是他與他的王妃,那個一味隱忍退讓的小丫頭之間的緣分啊!
他怎麼會從來不曾想到,只有那個小丫頭,纔是他堂堂正正的王妃;代表着王妃身份的家傳玉鐲,本來也一直是帶在那個小丫頭身上的啊!
他與那個小丫頭,纔是真真正正,不可解開的姻緣啊!
韻清,我以爲你破門別去,只是宣告了我的愚蠢可笑,只是懲罰我識人不明,有負深情……
難道,難道你當日的離開,竟然便已經註定了我今日的一事無成嗎?
難道,我今日所遭的一切困頓,都只是因爲……負了你嗎?
韻清,此生此世,我會不會再有機會,將那逝去的一切,重新挽回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