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之後,待得積雪盈尺,方始風息雪霽。看着天地間蒼蒼茫茫的一片瑩白,韻清卻再沒了打雪仗的心緒。
昨日前方來報,楚雲飛和怪老頭趁着風雪交加的時機突襲天隱門,大獲全勝,不出意外,年前定能凱旋而歸。
那日在茶樓向那老者信口承諾,韻清並未放在心上,誰料如今竟也成了真。這算是一語成讖嗎?還是可以算皇帝金口玉言帶來的福祉?
無論如何,她數月來竭力想回避的那個問題,終究是躲不過去了。
許久未見,那個人,他還好嗎?
他向來十分心高氣傲,沙場之上接二連三的失敗,他,能承受得住嗎?將來……等到無路可走的時候,他會如何選擇呢?
昔日笑談烏江悲歌,他曾言道,江東弟子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這一次輪到他自己身上,不知他還會記得當初的豪情嗎?
哥哥,我可以給你機會捲土重來,希望你能善自珍重,不要做那英雄氣短的,西楚霸王。
韻清望着遠處重重疊疊的宮殿在積雪的掩映下顯得分外柔和的輪廓,任由心底的憂傷像這嚴冬的清寒一樣,席捲天地。
很久很久不敢放任自己去想他了。原來,那痛、那傷,不是沒有了,而是自己素日習慣了刻意將它完全忽略,徹底掩藏。今日朝堂聞報,勾起陳年舊事,竟然仍是,歷歷在目,痛徹心扉。
可笑自己,素日竟真的以爲那一切都已是前塵影事,與今日的自己毫無瓜葛了呢!
不思量,自難忘。原來,真的可以有這樣刻骨的銘記,真的可以有這樣哀痛的……相思。
哥哥,你一定要,好好的。
一味的逃避,終究避不開日月的消長。命中所招,無論如何是逃不掉的,自己也該學着,勇敢面對了。韻清一聲長嘆,挪了挪凍得發麻的雙腿,準備起身回宮。
身後的樹林裡,一道淡藍色的身影忽地閃過,韻清不由得悚然一驚。自己的警惕心,竟然已經弱到這樣的程度了嗎?在這樣安靜的環境中,這樣近的距離之內有人出現,自己竟會直到轉身才能發現?
心下帶了些微微的惱恨,雖然知道來人並無惡意,韻清還是不由得冷笑出聲:“鬼鬼祟祟的,算是玩的什麼把戲呢?既然敢來,難道竟會不敢露面嗎?”
沒有了葉子的樹林,是藏不住什麼的,沉寂片刻,樹後那人終於慢慢地走了出來。
韻清卻在看清來人的那一刻微微一愣:竟然是……一個最不想見到的
人。
冷玉心下惶愧,從樹後一步一步慢慢地挪了出來,始終不敢擡頭看韻清的臉色。
本來,是想趁着雪後無人出門,悄悄出來到人跡罕至的地方散散心,誰料竟會在這樣偏僻的角落,看到那個讓人挪不開眼睛的憂傷的背影。
本來只想在她身後遠遠地看着,誰料還是打擾到她了。如果下一刻,聽到一聲帶着厭棄與鄙夷的“滾”字,自己該怎麼辦呢?落荒而逃嗎?
小七,我如今,竟已連遠遠看你一眼的資格都不再有了。
想象中的那聲怒喝始終沒有出現,冷玉忐忑不安地擡起頭,注視着韻清仍舊平靜如此刻鋪滿冰雪的湖面一般的臉:“小七……”
韻清微微有些錯愕。不過半月未見,這個人……竟像是過了十幾年一樣……蒼老、憔悴,滿眼都是讓人絕望的疲憊與哀傷。他本不是一個喪心病狂的人,這些日子,如果已經想明白了,他只會比自己更難過吧?
韻清扯開一個帶着淡淡嘲諷的微笑:“師兄,好久不見。”
冷玉自然不會忽略她嘴角的那抹嘲諷,以及眼中掩不住的嫌惡。本該識趣地倉皇逃去,可是……她既然肯開口和自己說話,冷玉又怎捨得就此離開?
“小七,你……不開心?這邊這樣冷,你怎會……一個人在這裡?”
跟這個人,沒什麼好說的,不是嗎?韻清有些厭倦地轉過身子,仍是一動不動地眺望着遠處房頂白茫茫的輪廓:“既然知道冷,師兄也該回去了。”
這是……逐客令?如果是,她已經足夠委婉了,不是嗎?冷玉心下泛起微微的苦澀。他何嘗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妨礙到她了。自己若是識趣,早該回去了。可是,怎麼忍心便走?
半月來,日日被悔恨和自責噬咬着心扉,時時想着要找到她,哪怕跪在地上祈求她的寬恕,心下卻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再不會看自己一眼,自己的出現,只會讓她厭惡,鄙夷,噁心……那是怎樣的一種折磨?
存了一肚子的話要對她說,卻連看她的背影一眼的資格都不再有,那是怎樣的一種絕望?
如今,她就站在自己面前,雖然神情依舊冷漠,目光依舊疏離,雖然,她甚至背轉了身去不願看自己一眼,可是,她終究不曾粗暴地將自己轟走,不是嗎?哪怕,只是在她身後多站一刻,多看一眼那抹彷彿遠在天邊的清冷背影,也是好的。
小七,如果,我不出聲,不惹你厭煩,你是不是……就不會趕我走?
良久,
韻清長長地嘆了口氣,轉身便走。
冷玉遲疑片刻,終是抗拒不了內心的吶喊,放輕了腳步遠遠跟在後面。
走出那片冷僻的樹林,韻清找了處小亭子,隨意坐了下來。
因爲韻清無論什麼季節都喜歡站在亭子裡發呆,所以御花園裡的亭臺中都會放一個小小的暖爐,雖說熱氣很快會散盡,到底比外頭稍稍暖和一些。
看着冷玉在外面一圈又一圈地轉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可笑模樣,韻清終究心下不忍,皺了皺眉頭:“你跟了一路,就是爲了在亭子外面替我放哨麼?
聽見韻清開口,冷玉喜出望外,慌忙跟了進來:“小七,你沒有趕我走……”
看着他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韻清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年在王府中養過的一條小狗,每次犯了錯,都用那樣可憐巴巴的眼神望着她,讓她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只能咬着牙嘆口氣,恨恨地作罷。眼前這個三師兄,何時也學會這樣的眼神了呢?
韻清忍不住撇了撇嘴:“我趕了,你不走。”
冷玉聽着這句話,疏離之意甚少,倒是頗有些從前兩人在谷中笑鬧時被自己的惡作劇鬧得無可奈何的味道,心下感觸,竟是忍不住怔怔落下淚來。
韻清無奈道:“不是吧,這也能委屈成這個樣子?你別哭啊,這裡人來人往的,你這一哭,明兒闔宮上下都知道我欺負你了!”
冷玉趕忙狠狠擦着眼睛道:“我不哭……小七,我知道,你……”
既然總也避不開,既然這樣繞下去兩人都只有痛苦,索性一切都說開了吧!韻清將心一橫,嘆了口氣,止住他道:“不必說了。你在想什麼,我完全知道;我在想什麼,你也未必不懂。我不想恨你,連殺你都懶得動手,可是這也不代表我可以原諒你。事已至此,你卻也不必擺出這樣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來給我看,如今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即使你佔了我的身子,我依然不願意和你在一起。你不要以爲鬧得天下皆知,就能改變什麼。”
冷玉想不到她突然明明白白把什麼都說出了口,不覺有些發怔。
韻清冷冷站起身來:“我的話已說完,你可以不必再跟着我了。我還是希望你依然是舊日那個風流不羈的三師兄,而不是今天這樣一副半死不活的鬼樣子。”說完再不看冷玉一眼,徑自邁步往寢宮方向走去。
什麼都痛痛快快地說出來,果然比藏在心裡千迴百轉要痛快得多。既然一切都避無可避,就該早些勇敢面對,不是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