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雀東南飛(1)

海灘上沒有固定的雀巢。漲潮的時候渾濁的海水抹平海雀覓食的泥灘,羣雀就快捷地劃出十分紊亂的線條子鑽進碧天裡去。這樣的畫面總是那樣不勝淒涼。坐在老河口的泥崗子上,我和翎子默默地誰也不說話。金鳳最後一次離開我們是早晨七點,錨地的看船佬敲響最後一聲銅鑼,金鳳就在一片喜慶的鞭炮聲裡鑽進了迎親的彩車。我和翎子爲金鳳送行,當時我已沒有足夠的理智擋住滿臉的淚水,彩車在我們的淚眼裡顫動着消失,鉛灰的天空就像壓着一片密不透風的老灘。透過薄霧我看到了河口西側泥崗子上的祠堂。這是雪蓮灣唯一留下來的我們米家的祠堂。在日頭沒有出來的時候遙望祠堂,顯得朦朧而神秘,灰色瓦脊像招魂的帆影或謠曲,黃白的紙門緊緊關着,鎖住我們家族灰飛煙滅的歷史。米家祠堂裡有東西,父親這樣說。多少年之後我始終弄不明白,祠堂裡有什麼東西。祠堂是空的,我曾去過。

翎子面朝東南方沉思着。

祠堂在我們的西北方。海灘陰沉的光線壓迫着我的目光。祠堂下一條廢棄的土道上,一條黃狗叼着骨頭十分悠閒地逛蕩。船上的漁人正在掛網,眨眼間老船就吐着黑煙顛離老河口,遠遠地只能瞧見他們沾着污泥的帽子。我是扭着脖子觀望的,壓根兒就忽略了翎子的存在,直到翎子自顧自吟誦那首詩,我纔回過頭來,與她並排坐視我們久久神往的東南方。縣城和省城都在東南方。我們身後背景的海灘十分沉重與浩瀚。我憶起來了,翎子吟誦的詩名叫《彩色的鳥,在哪裡飛翔?》。我擡起頭看翎子,無法看到她的整個臉相,只見她頭髮被海風吹得像堆爛漁網,鼻樑上的小雀斑間含了淚珠兒。我也情不自禁地跟她吟誦這首詩。在鄉中校園裡,我、翎子和金鳳是最好的朋友,我們在同一村莊里長大,上學又在同一班,連我們穿的裙子都是金鳳姐統一製作的,裙襬處繡上紅雀十分惹眼。我們一起讀汪國真的詩看瓊瑤、岑凱倫的小說,我們談人生理想,發誓一定上大學進城市,絕不在鄉村草草率率地嫁人。誰知我們高考落榜了,我和翎子進了自費生分數段,家裡沒錢或是不願出錢也就斷了指望。我們仁仍不死心,剛出校門那陣子再次發誓,我們復課重考大學,誰先退縮了就懲罰誰,沒有誰能阻擋或剝奪我們所做的一切。半月之後,我們復課的希望都破滅了,原因十分複雜,而且我們三人各有各的難處,所有誓言的意義都蕩然無存,化作了風塵。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我們姐妹三個喝了酒在夜灘上站了整整一宿,我們擁在一起抱頭哭了。翎子說我們活得這樣窩囊還不如跳進海里算了。在翎子眼裡最浪漫的解脫方式莫過於跳海了,醉醺醺的金鳳點頭認可,我們在海邊探出腦袋,幾乎都從幽藍的海水裡看到各自的面容和影子。在關鍵時刻我率先醒酒了,卵形圓鏡般的水面映着我們三個水月般的臉蛋,我被我自己姣好的面容感動了,學校老師和村裡人都說我是我們三人中最漂亮的。我的青春,我的美麗,我的命運不是大海所能承接的,我是活給知識的,活給城市的,東南方的誘惑力是巨大的。我用從沒有過的那麼大力氣將翎子和金鳳拽回來,糾纏扭打在一起。我們不能死!我聲嘶力竭地喊,狠狠地打了她們兩巴掌。一種頭暈目眩的爭打一直持續到拂曉時分。天亮了,我們都醒酒了,沒再製造蒼白的誓言。我們默默地走在陰鬱悽槍的海灘上,我們常常會望見趕早潮的漁人十分強勁地吆喝着掛網。我們誰也沒說話,很狼狽地各自回家了。後來的一些日子,我和翎子常常見面,金鳳總是躲着我們。我們找金鳳時她總是放不下手中織網的梭子,總是少言寡語。她的臉有些怪,我們不知道她的心思,發現她比先前黑了許多。臘月定親,開春兒就結婚了。丈夫是十里鋪一位開小拖車的農民。四間新房一個大院,沒小姑子,婆婆公公年歲不大。我說金鳳姐這輩子就完啦!翎子嘆口氣說,哪家姑娘日子不是這般過?圍着竈臺轉,生兒育女,伺候老人,守婦道盡義務,給子女蓋房子說媳婦找婆家,累死拉倒!說着就苦笑。我煩得捂起耳朵叫,別說啦!翎子說不說也這樣,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呢。我生氣地搖着翎子的肩膀說,你也沒骨氣了嗎?不許你賤口輕舌地取笑咱莊戶姑娘!翎子臉色晦暗地說,我哪有權利笑別人,我說的是自己。不說啦,留口唾沫暖暖自己心窩兒吧!悶了一陣子,我皺着眉頭將烏黑的頭髮梢咬在嘴裡調整思緒。夜裡想出千條道,白天照舊原路行。我與翎子後來達成了共識,人窮志短,得賺錢,有錢就能上大學闖都市。村舍的炊煙在我們的視線裡積成蘑菇狀,幾隻紅雀快捷地從蘑菇煙裡鑽出來,又盲目地加入海鷗的隊伍鑽進雲彩裡去了。

我們坐的泥崗子一直有風。

出於對姑娘家賺錢的沉重和代價,我和翎子久久不說話。大概翎子心裡盤算家裡蝦醬坊的活計吧。沒話的時候我又不由自主地眺望遠處的祠堂,它以一種很威嚴的姿勢佇立了很多年。我從小就懼怕它又輕視它,這種現象使我對我們家族有了濃厚興趣而深深迷戀不已,這種情感越深就越激發我遠離家族。祠堂能詮釋我的命運,我有這種感覺。祠堂下的土道雜草叢生扭來扭去,在突兀的錨地徜徉着甩過一個均勻的灣兒。在這個灣兒的土路上,瘸子老季坐着輪椅注視我們已經很久了。老季的亮腦袋在早晨的霧氣裡閃着一片青光,那張方臉猶如一尊冷硬的石刻,兩撮絡腮鬍翻卷在耳鬢下透出幾分粗野。老季是孤兒,從小性格就怪僻,生產隊那陣兒他獨駕孤船闖海躲着船隊走,大風天趕上亂航,兩條水牛般健壯的腿就給撞壞了。聽父親說,老季跟我大姐是小學同學,他追過我大姐米芳,大姐看不上他,一直到老季瘸了才擺脫了他的糾纏。老季不到四十並不老,村人都叫他老季。前幾年老季只是拄着雙柺走路,後來得了一場大病雙柺就支撐不住了,借錢買了輪椅車。爲了維持生計老季在村口租了三間瓦房,每間搞一攤兒,賣書租書、象棋軍棋和檯球。我們回村的時候閒着沒事,就到老季那裡借書看,還學會了下象棋圍棋什麼的。男同學們借金庸、梁羽生的武俠書,在一片血淋淋的廝殺中,村裡青年人得到了極大享受。我去借書老季從不收錢。我和翎子跟老季還學會了下圍棋。真該謝謝他,村裡若是沒有了老季先生,那漫漫長夜又該去怎麼打發呢?後來我們這些高考“漏兒”都成了老季書屋的常客。老季越發深沉了,他很少跟我說話,我看書或是下棋,他總是在不遠處冷冷地瞧着我,一張泥塑木雕般的臉淡淡地映着陽光,臉上有一棱肌肉在撲撲彈跳着。我的目光與老季的目光相撞的時候,我有些不舒服或是害怕。老季的眼睛火辣辣地亮,我讀不懂他的眼睛,與他對視的情形是很嚇人的。這或許是一種徵兆。廣受村裡青年人推崇和矚目的老季走進我的生活純屬偶然。

翎子,那不是老季嗎?日光升起來的時候我對翎子說。翎子扭頭看見了坐在輪椅上看海的老季,說,老季做啥呢?我說老季看我們來的。翎子說無聊,太無聊了。我遠遠地瞧見他擡手抹了抹眼睛,賣書生涯給了他一雙迎風落淚眼,日頭不高好像壓在老季寬厚的脊背上,逆着日光看老季正巧疊合在我家祠堂的背景上。老季扭過臉來了,不動聲色地看着我們,嘴裡不停地打着口哨,翎子說,秀子,老季這號人都活得勁勁兒的,咱跑這兒發啥愁?翎子的一句話真將我的心說寬了。坎坷難熬的日子將老季冶煉得這般老成。日子熬人,日子也煉人呢。我想,讀書好讀書高,書讀死了也就沒有用了。老季也讀了好多書呢。忽然,我看見老季的輪椅朝我們這邊走來,他饒有興味地笑了笑,這時候我方覺得老季沒啥好怕的,拿他調劑調劑日子吧。翎子臉上現出很複雜的意味說,老季朝你笑呢,老季喜歡你,真的!我迭了聲反駁,死丫頭,屁話,我纔不要他喜歡呢!那樣我比金鳳姐混得還慘!我是這樣說說,但內心的陰鬱之氣沒有了,就朗朗笑起來。翎子也跟着笑,朝老季擺擺手。老季輪椅車已經搖到我們腳下的河堤了,他清晰無比地暴露在我們的視線裡。翎子說,老季哥,大清早的跑這兒蕩啥野魂?

我來看看你們。老季說。

翎子說,說清楚,是看我們還是看秀子?

我橫了翎子一眼,別瞎白話!

老季說,這會兒還鬧心吧?

我們看日出,誰說鬧心?我說。

別辯解,越描越黑!金鳳可惜呀!

翎子說,你快別提金鳳啦。

是啊,再說,你倆差不多又要哭啦!老季說。

黑饃泡白菜,各取心頭愛,金鳳有金鳳的道理。我故意挺起精神來說,拿話噎他。當時老季臉色就沉下來,他心裡如何我不知道。老季跟翎子和金鳳說笑很隨便,唯獨跟我話稀還臉生。老季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他看我的時候脖子和上身一齊扭動,拿手指不斷擤鼻子,許久他說,秀子翎子你們聽着,你們是咱村有文化的人,人生關鍵處只有幾步,可得挺住,城裡和鄉下活法就是不一樣。丹麥思想家克爾凱郭爾說,人是精神。凡是精神都要忍受痛苦或被嘲弄。精神就是自我,自我需要超越!咱漁村不是你們精神駐足的地埝啊!快回學校去,復課考大學,我是個粗人,當老大哥的願意幫助你們!老季說完就擡臉看蒼黃的天,彷彿看見了我們看不見的東西,翎子靜靜地呆坐着聽直了眼,直怕老季不說話了。我聽着心裡沒有反應,這話夠叫人上火的。老季假門假勢地獨坐在輪椅上裝成哲人垂首冥想,或是抱着叔本華、尼采和克爾凱郭爾的兩本書死記硬背,逮住不懂的人就來幾句唬人,特別是唬小姑娘,搜刮一些佩服他的目光和蜜語,來彌補身體和精神的殘缺。老季的思路沒啥不對頭的,可我卻十分反感,我不吃這個,找錯了對象。老季太可憐了,老季又太可惡了,他先前對我不這樣。我把他看成豆腐渣堆在那裡,睬也不睬,拽起翎子的手,起身甩手就走。老季以一副涎皮賴臉的樣子看我們。翎子掙着身子不好意思地紅了臉,說,你個米秀子,聽老季大哥把話說完,老季大哥真有學問。我撒了翎子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下泥崗子。老季哥別介意,秀子又犯倔啦!翎子說着朝老季苦笑一下,顛兒顛兒地追我而來。老季沉下臉,有怨氣,還是很親切地喊了句,二位小姐,抽空到我那兒下圍棋呀!然後就像羔羊一樣笑。老季癱了之後笑聲越發女人氣了。我感覺到海灘的泥腥氣在空氣中糾纏不休,走上河堤的時候,看見了我家院裡的那株石榴樹,心裡一熱,樹上有好多紅雀築巢呢。翎子跟在我身後像位多嘴多舌的婦人叨叨,秀子姐,老季心眼兒不錯,你別傷他的心!我說我沒說他心眼兒壞吧!翎子說,老季會幫我們的,至少能幫你!我說,輪到一個瘸子幫我,還不如死了好受!翎子臉頰紅了,氣得嘴脣打抖,說,秀子姐,少擺臭架子,你本事大咋沒考上正規大學?你高你能,讀過多少書?不就瓊瑤、岑凱倫、玄小佛那幾本嘛!老師說嚴格講這不叫好書,好書是《紅樓夢》,是《圍城》!我收住腳步怔住了。我發現翎子第一回跟我急,急得可愛。日光貼在她圓圓的臉蛋上,紅亮亮的像燃燒起來。翎子的話如鐵錨戳着了我的痛處,我內心清高,委實沒有清高的資本,我痛恨自己的無能和淺薄,但我自信我能崇高起來。我愛面子,腿軟心跳,嘴皮子永遠是硬的,我寒了臉罵翎子,你少來教訓我,你看着瘸子好,就嫁給他得啦!翎子氣得久久說不出話來,說了句我恨你,就哭着扭身跑了。我呆呆地站在村巷一間老屋的山牆下,心情壞透了。陽光照在我半面臉上,臉頰一半是熱的一半是涼的。村巷愈加空寂,幾隻麻雀在地上覓食。四月的小村,我同落日一樣孤獨。

春季捕撈期結束後的最初幾天,我悄悄躲在屋裡讀完了《紅樓夢》,厚厚的三本書,是從老季那裡借來的。父親見我不出屋,吃飯又少,臉蛋又白又瘦的,以爲我跟家人慪氣呢,就說,咱們家族從來與書無緣,怎麼偏偏來你這麼一個愛書如命的丫頭。你能讀到高中就不賴啦,該識舉就識舉,你兩個姐姐讀完小學,還不照樣挑家過日子嘛!我看你是讀書讀懶了身子。父親的話在我耳裡飄進飄出。自從兩年前母親病逝之後,父親從沒有跟我動過肝火。父親的心火壓得很深,將那張幹皺的長臉灼黑了,臉如刻了粗糙螺紋的樹根。父親是個地道的瘦漢,個子高,顯得蒼老,早早謝頂,稀稀的一綹頭髮抹在額頂上。父親跟我說話的時候認真地翻弄着地上溼漉漉的漁具,不時地搖頭晃腦、唉聲嘆氣的。我知道父親的舢板船很長時間沒捕到魚了。年景兒不好,村裡企業虧損市場疲軟,連海里的魚蝦蟹也跟着捉弄人。其實嚴格意義上講,父親不是一個地道的漁民。他年輕時就很少出海,他是跟爺爺大叔在醉蟹鋪裡滾大的,父親說,吃醉蟹是我們家族創造的。翻開我們米氏家譜的血脈卷就有這樣的記載,乾隆八年是秋,蟹亂村滅,房倒屋塌,匪蟹沒頂,米家老祖攜族人逃難,誤入蠻荒地帶,水盡糧絕,瀕臨滅族。是夜四更天,斜風裹來一場細雨,匪蟹爬來,其聲嗡嗡成韻,四野陣陣鮮氣。族人大驚。老祖食慾引逗而出,望着眼前鋪出的青蟹,吼了句,拿酒來。族人擡來成化年間出窯的黑釉大酒甕。老祖別出心裁將螃蟹裝進酒甕,拿老酒浸透泡熟,族人就很鮮美地吃起來。醉蟹拯救了我們的家族,使我們米家人丁興旺,支脈廣佈。吃醉蟹是我們家族的傳統,雪蓮灣人都吃起來,現在還通過外貿部門出口到海外。父親說,以我們家族爲核心的醉蟹節流傳好多年頭了。前些年過節,都由我們家族德高望重的七爺將螃蟹倒進酒甕裡,浸泡七天七夜,然後由七爺將醉蟹裝進無數小瓦罐裡,零零散散地埋進村頭的土堡。過節的時候,村裡男女老少拿鍬在土堡裡挖罐子,誰挖到誰吃,村人管找醉蟹叫找福,討的是來年的好運氣。由於醉蟹節的特殊意義,就在老河口西側的泥崗子上築造了我們米家祠堂。祠堂背靠老河口劈出來的沒有規則的土崖,前面是奔放的大海,它的兩側是平緩狹長的海灘。

父親說,當初建祠堂是風水先生相中的,祠堂是我們家族的驕傲,也是村人虔誠的依託。百年祠堂被人膜拜和祭祀而衍成古老禮儀,於是它存在的意義伴隨時光早已讓文化將它從實物中異化出來,記錄和昭示着我們家族的榮光。後來我們米家就衰落了,醉蟹節沒了,就連父親經營多年的醉蟹鋪也給賣掉了。父親很痛苦,我理解父親,他是爲母親治病才被迫賣了醉蟹鋪的。從此,我們米家祠堂也被閒置冷落了。父親委實不解吃醉蟹的強悍家族怎麼說敗就敗了呢?而且我們家族出現的明顯特徵是陰盛陽衰。在我爺爺的輩兒上是兄弟五個,我爺爺是老大。如今只有四爺健在,叔伯輩我父親排老九,以我父親爲首的都是窩囊人。我的同輩男性也沒啥出息,唯有我的大姐在村委會當會計,二姐嫁作漁人婦,因超生二胎跑我東北三姨家躲着坐月子,弄得我大姐在村委會腰桿不硬,這牽掛父親的心,以至父親時常呆傻了似的朝東北方張望。因爲我爺爺只我父親這單支,又排行老大,而且歷年的醉蟹節都由我爺支撐,祠堂就落我們這支所有了。隔幾年就得維修,又不繁衍金錢,沒有族人來爭祠堂了。起初父親指望大姐能幫他將醉蟹鋪贖回來,結果老人家指望落空了。大姐夫與人合股買了船沒掙啥大錢,大姐手裡錢如流水,可那是村裡集體的錢。大姐的日子並不寬裕,二姐生孩子罰款還沒交上就更指不上。我家沒哥哥弟弟,父親唯一的、最後一線希望就落在我身上了。醉蟹鋪是18000元賣掉的,這會兒收回來得翻番了。我高考分數段進了省外貿學院的自費段,如果能拿出賣掉醉蟹鋪的那個錢數,我這會兒早坐在了省城的大學課堂。我去哪兒找那麼多錢?父親爲母親治病能忍痛賣掉醉蟹鋪,爲我上大學他會捨得嗎?不會,絕對不會。我不明白父親爲什麼如此反對我們上學厭惡我們看書。如果僅僅因爲我們家族歷史的“寒食日”,那父親就太不應該了。分數段下來不久,大姐曾操持着在家族和親戚中間爲我上大學集資,父親知道後臉色十分難看,沒鼻子沒臉地將大姐罵了一頓。

18000元就能改變我的命運,錢可真是好東西哩,我在心裡埋怨父親,又很可憐他心疼他。父親身上的肉幾乎瘦幹了,那件幾乎褪成灰黑顏色的青布夾襖常年懶散地披在父親身上,臉上蒙了一層厚厚的油煙和塵土。父親也知道自己不行了。父親收拾完水澇澇的漁具就彎腰咳嗽起來,我趕忙上去給父親捶背。父親不咳了,穩了心說,秀子,爹跟你商量個事兒。我知道父親沒好事情跟我商量,但他的心病不講出來,就會引發出一串更壞的病來。我點頭說,我聽着哩。父親的眼皮索索抖着說,咱富不串鄰,貧不串親,你姐說的集資上學的事別怪爹!我說,我壓根兒就沒指望能成,您又想着這事啦!父親好像沒聽我回話,接着嘮叨,那樣一來,不成丟人,成了,也全都沒臉面了。我煩了,沒好氣兒地回嘴說,您就別提這事兒啦好不好?父親繼續緩慢遲鈍地說,秀子,這陣兒你心裡難受,爹知道,等穩穩心,就跟爹做活吧。咱還開醉蟹鋪,你娘教你做醉蟹的法子還記得嗎?我心裡不愛聽,嘴上只好說,記得。提起娘來我的眼前就晃動着孃的面容。娘在我們家族做的醉蟹是最好吃的。母親做醉蟹的程序跟爺爺的不一樣,她先往大缸裡撒上螃蟹,隨後倒進米酒,摻上少許鹽粒、海帶和大蒜等作料。我最愛吃母親做的醉蟹。父親拖着很沉重的鼻音說,秀子,踏踏實實跟爹做醉蟹吧!你聽見啦?我的心情陡然變糟了,噘着嘴巴不說話。父親吼了句,沒耳性,你爹跟你說話呢!我大聲說,我不做醉蟹!父親豎起眉毛吼,你是金枝玉葉,怕閃了腰?我倔倔地犟,人家在心裡起了咒嗎,我要復課,我要上大學!父親說,大學勾住你的癢癢肉啦。你是那裡的蟲嗎?再給你一年,我看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再說啦,上了大學又咋樣?知識越多越背時!我豎起眼睛盯着父親說,爹,求你就給我一年!父親搖頭,等到啥年頭?莫黃了大麥老了秧,連婆家都找不到啦!我搖着父親的肩頭說,嫁不出去更好,留在家裡陪老爹!父親的臉鬆活了,嘆道,唉,真拿你沒辦法,唸書念邪啦,等咱家贖回醉蟹鋪,有了錢就依你!我顯出雀躍歡欣的樣子喊,爹,我可總記着你許下的大願。父親眉梢掛憂,說,這年頭錢越發不好賺啦!沒有錢,可別怪你爹打誑語!我正想掙錢的路子呢,我這幾天琢磨呀,過了今年的寒食日,就將咱家的祠堂改成醉蟹鋪子!咱爺倆掙了錢咋說咋有理呀。我聽着父親的大實話,心裡虛得沉下去就沒了底兒。父親的一竿子又支遠了,明眼人都曉得,父親身上已榨不出多少油了。我強迫自己朝父親笑笑,淡淡一股苦澀浸漫到我的心頭。父親十分疲憊地從我房間走出去,春日的柳絮飄得正緊,透過父親背影看紛揚飛舞的柳絮使眼前一切變得生疏而枯竭了。

我看不清明天。

吃罷晚飯夜晚就沉了下來,我本想找本書看,翎子到家找我來了。翎子那次被我氣哭之後,沒幾天就與我和好如初了。她心眼兒好耳根軟,時常遇事找我拿主意,在學校時就離不開我。翎子說老季找我有事。我說老季是我啥人說調我就調我?一邊待着去!翎子眼神兒似乎沒個着落,軟聲軟語,秀子姐,我再也不會因老季跟你吵啦!不值得!反正話兒我帶到啦。說完翎子跟風一樣刮出去。我的心撲撲跳蕩了,蒙着頭追出來,摟住翎子的脖子,上趕着套着近乎說,臭翎子也牛啦!說着我拿雙手胳肢她的腋窩,翎子往肚裡嚥着氣笑起來。翎子也反過身來拿雙手胳肢我,我倆就擁成一團笑瘋了。天上月亮很好,月光拱過黑泥老屋殘破的暗影,灑在我們的臉上肩上,我們製造的歡樂一定會引發月亮多種善意的猜想。父親沉悶地咳了兩聲,喊,秀子,去叫你大姐大姐夫過來!你也別去瘋跑,回頭我有事情說。我響脆脆地“哎”了聲。翎子知趣地吐了吐舌頭說,我先走了,老季可是真找你呢!翎子嫩閃閃的腰肢一晃就沒了蹤影。不一會兒我就將大姐和姐夫叫來了,姐夫見了我就長吁短嘆,一味地哭窮。我知道姐夫是啥意思。還是姐們兒比外姓人親近,大姐見了我就拉着我的手噓寒問暖。老季說我跟大姐年輕時長得一模一樣。那時的大姐有一條又黑又長的大辮子,出門便亮了一條街,總是扯着男人饞饞的目光。眼下她都是兩個孩子的媽了,依然有姿有色的,只是眼角的皺紋很顯眼了。我聞了一陣腥氣撲臉而來,一問,才知大姐剛從海灘補網回來。她在做會計的業餘時間補網無非是想掙些零花錢。大姐看了一眼坐在炕頭吸菸的父親,就把我拉到堂屋說,秀子,大姐跟你說個事兒。眼下你也沒法去復課,大姐給你找個工做吧。我說,爹讓我跟他做醉蟹呢。大姐極神秘地說,做醉蟹有啥出息,我給你找的工作還有機會進城呢!村裡好多姑娘巴結還巴結不上呢。你的朋友翎子他娘,求人說情都沒說來呢。我好奇地瞪圓了眼睛問,啥工作?大姐說,村裡的服裝廠你知道吧?廠長張士臣你知道吧?張士臣想找個條件好的女秘書,月工資800塊,他相中了你,上趕着求我的。我心頭猝然一激靈說,錢倒不少,姐,可我不幹。大姐問,爲啥?我抿緊嘴巴說,我聽說張士臣是個情種,一見好看姑娘,便走火入魔。春花不就讓他整出孩子了嗎?春花的事還沒了,又尋新目標啦,我纔沒那麼賤呢。大姐說,春花的事怨不得別人,是她自己作踐自己。你就不一樣啦,張士臣在村委會尊重我,你是我妹妹,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呢。我冷下臉來直愣愣地看着大姐,說,你面子那麼大?大姐剜了我一眼說,就是,別放過這機會!我說,屁機會,機會使人變成鬼!大姐不高興地說,你咋這樣不明事理?張廠長說啦,你跟他幹一陣兒,他就在縣城設辦事處,叫你進城呢。我擰轉身子說,這樣進城,我情願待在家裡,我可不是穿金掛銀的命。大姐生氣地說,我知道你一門心思想上大學,現在上不了,總不能一棵樹上吊死!秀子,實際點吧,別夢裡變蝴蝶想入非非啦!大姐烏溜溜的眼睛彷彿要穿透我。我躲開姐姐的目光說,姐,我不稀罕張士臣這個人,別提他啦!大姐火氣很大,說,你呀,真是死狗扶不上牆!我不愛聽了,拿手指着大姐惱怒的臉說,你纔是死狗呢!大姐說,嗔着啦?至於嗎?我以後再也不管你的事啦!不識擡舉!我雙手捂着耳朵,尖聲尖氣地吼道,我的事不要你們管!不要你們管!大姐也火辣辣地吼,你鬧啥?有理啦?然後甩手進屋去了。我渾身的氣涌到眼睛裡,直柞柞地挺在堂屋,看啥都灰灰的。夜風蕩進堂屋將竈口的草灰吹起來,嗆得我一陣咳嗽。我頭痛欲裂,兩手狠狠掐住太陽穴,強令自己打起精神。我在自己的世界遊蕩太久了,沒有誰能改變我。一切得靠自己,我要做的事肯定能做成。我想,自己給自己打氣,然後對我遐想的東南方做短暫而專注地眺望。

秀子,你進來!父親說。

我進屋倚着門框站着。

父親弓腰盤坐的身影很模糊,他的臉像在鍋裡滷過的蝦一樣泛着醬紫色,眼眶裡總是糊着白白的眼屎。父親多皺的臉很平淡,也沒有表情,卻在平淡中鎮住了我們。父親“吭吭”地咳了兩聲才說,還有七天,就是咱米家的寒食日,今晚上咱們把祠堂拾掇拾掇。你們聽見啦?大姐夫鱉一樣蹲在地上吸悶煙,不吭聲。我偷眼打量一下呼呼喘氣的大姐,說,寒食日是咱整個米氏家族的事!爲啥四爺那頭不來人,年年都是我們家出人出力?沒道理啊!

混賬,良心就是道理!父親教訓我說。

大姐說,別惹爹生氣,走吧。

我沒再說啥,隨大溜兒去了。

在我眼裡,夜裡的祠堂像一個廉價的古董。

我的日子活在盼望裡。

春天的雨水沖洗村裡村外的萬物,使老季小屋的牆壁漸漸發白變灰,最終顯示出泥牆的原有本色,散發出青澀的泥土氣味。我坐在老季書屋門口能望見老河口東一撮西一爿的老船,河灘上深深的泥岬裡汪着水,好像藏着想不透的故事,令我神往。老季坐在輪椅上也陪我朝老河口張望。不知爲啥,老季今天換了新衣裳,闆闆棱棱,像相親似的,他半個身子探出門口,不一會兒嶄新的藍上衣就被雨水打溼了。我收回目光,將老季的輪椅推到屋裡說,老季哥,沒見外面下雨嗎?老季感激地望我一眼,沒言語,掏出一支菸來吸。他吸菸很深,兩腮內縮,絲絲縷縷吸進丹田去。翎子不在場我不敢看老季的眼睛。我來書屋大半天了,除了看老河口落雨,就是聽鄰室打檯球的噼啪聲。我不知道老季找我有啥事,我來了他又遲遲不開口,我疑心四周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進去。社會爲啥給我們這些單純的女孩子挖出那麼多的坑呢?唯有沙沙的落雨聲。慢慢我就不理會他了,十分悠閒地翻弄書架裡的書。吸完這支菸,老季臉上豪氣頓生,挺挺腰,表明他有一件事情在心裡運籌好了。老季說,秀子,你過來。我捧着一本《女友》緩緩走至老季跟前,心裡想老季千萬彆強制向我搬弄哲人的思想。老季說,秀子,我想吃你親手做的醉蟹,能滿足我的要求嗎?我舒口氣說,那現成。我眼不拙看得出來,他叫我來絕不僅僅是吃醉蟹。他笑一下,一副極卑賤的苦笑。

他朝我跟前湊了湊,冷不防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女友》嘩啦一聲掉地上了。老季真是亂了性子,他的手勁真大,像手銬死死地扣住了我的左手腕子。老季,你要幹啥?我當下就慌了,小胳膊血管暴脹,不住地哆嗦起來。老季的這手比搬弄哲人思想更可怕更膩味人。我臉變得煞白地說,放開我,再不放手,我可喊人啦!老季畏畏縮縮地說,秀子,別誤解我,我都這樣兒的人啦,還對你有啥非分之想嗎?秀子,我是求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噢了一聲,臉色依然沉着說,說吧,只要我能做的就成。說話時我翩然一轉身將手抽了回來。老季又尖聲尖氣地笑了,這孩子真逗。然後他不情願地欠欠身說,秀子,我這個老大哥求你回學校復課吧!你老這樣沒着沒落的,非誤了前程不可!他噴着很濃的鼻息,渾身透一股漚餿氣。我啞然失笑了,去復課好像不是你該求我的事。老季愣了一下,從懷裡摸出一個紙包來說,這是一萬塊錢,是我這裡掙的,送給你,當作助學金吧!我的身子僵了樣地呆住。這種頗爲驚喜的尷尬局面,對我來說是始料未及的。我連連推託着支吾道,不,我不要這錢,謝謝你了,老季大哥!老季瞪得大大的眼睛閃出駭光,唯恐我眨眼之間從他眼前跑掉。他欠着身子又抓我的手,我退卻着躲開了。我倒揹着手筆管條直地站在他眼前說,這是你的血汗錢,我不能拿。老季坦誠地說,秀子,你懷疑我的誠意嗎?你擔心我在你身上有所圖嗎?老實告訴你,這筆錢是我留着想捐給希望工程的,給了秀子妹妹,正對路子。我覺得……我使勁搖着肩上的腦袋,眼窩潮潮的想落淚,老季的大臉在我的視線裡晶晶瑩瑩地顫動。我說,老季大哥,你的情義我領,錢還是你自己留着吧。老季哥將紙包託在左手掌上,快快地垂着腦袋自語,人就是賤東西,想要這錢的我不給,我想給的人家又不拿。隨後他就望着書架愣神。我強迫自己笑得好一些,說,老季哥,你賺點錢不易哩,留着用吧,別老想着捐這個給那個的,怪可惜的。老季沉默不語,呼出的熱氣暖化着潮溼陰涼的小書屋。靜佇良久,我甚至能聽到老季怦怦心跳的聲音。我待不安穩了,總是胡想一氣。老季的牙齒嘬得噝噝響,說,秀子,好妹妹,聽哥這一回,算我借你的,等你大學畢業掙了錢再還我。我淡淡地說,別提這事啦,別把我逼出病來!再逼我,我就再也不登你這門檻兒啦!老季嘆一聲徹底怯場了,蔫蔫兒收起錢來,好些天拿定的主意讓沒頭風給撞亂了。他說,秀子呀,你野得讓人抓拿不住。疲憊的慵懶使他重新合上眼皮,泛起了新的呆想。我立馬拿話堵他,老季呀老季,你變得讓人猜不透啦,真的猜不透啦!老季只管蹙眉不言語。趁老季犯呆的空兒,我真想悄悄溜掉算了,可是兩腿就是不聽使喚,不管咋說,煩人的老季今日添了某種魅力,給我平淡的日子注入了一種盲目、無所適從的興奮。我直把話問到老季臉上,老季大哥,開書屋挺來錢嗎?老季說,單賣單租賺項不大,我這裡是中轉站,兼營批發,海上來的書我過過手,往海上去的書我也過手!我笑說,老季哥的能耐大啦,真看不出來呢。老季這時倒牛氣了,說,蛇有蛇道鼠有鼠路,這年頭幹啥都賺錢。老季的眼睛亮起來,搞書、做書商的學問大着哩,而且超凡脫俗,職業高雅。我知道老季在引我上套兒呢。我的好奇心真被強烈地引逗起來,說,老季大哥,我能搞書嗎?老季露出一臉的歡喜說,能,而且我保你儘快賺到錢!就屈屈才,先跟我幹吧,等將來翅膀硬了,你再獨挑一攤兒。咋樣?我說,我哪兒是做買賣的料兒,試試唄。老季說,我絕不虧待你,不出仁月你就會走進教室,腰裡揣着票子上學是啥感覺?老季神采飛揚,帶着深厚的情分。我就是太直,凡是深厚的情分說破就淺了薄了。我說,我希望我們合作不帶任何情分,我要靠自己的能力!你答應我纔來。老季連連點頭。他很快樂,是多少錢也買不來的那種快樂。老季擺擺手說,秀子,快去跟你爹說說,明早就上班,月工資800,業務有提成!我一臉燦爛地笑了,冒雨跑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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