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舞蹈(3)

像往常一樣,徐早蝶比全家人起得都早。到田裡派過活兒回來,就將摩托車停在村口的小商店門前,在那裡喝上一碗豆腐腦,吃上一塊油餅。吃完便回到自己的閨房裡,用洗面奶重新洗洗臉,然後坐在電腦旁工作。北方平原的風太硬,空氣乾燥,剛來的時候,她臉上總是皺巴巴的,喉嚨也有點幹痛,房裡安了美容加溼器也不怎麼管用。吃的東西也不習慣,麪食是最近兩年才吃順口兒的。

平原的優點也很明顯,質樸、開闊,田野裡勞作的人就像個小黑點,蠕動、跳蕩,有時還像黑燕子在舞蹈。心煩的時候,她獨自在平原的草灘上閒散地走,雖然有些寂寞,可心裡還是越走越舒暢,她就猜想平原的盡頭是什麼呢?她這輩子會不會走到平原的盡頭呢?

有時,徐早蝶站在無邊的青紗帳裡暗暗發誓,冬閒的時候,她要與自己的男朋友進行一次浪漫的平原旅行,而且是徒步。

這個男人是誰呢?徐早蝶自從懂得人世間還有愛情這一回事的時候,就在尋找這個人。美好的幻想,是在學校裡完成的,如果不是弟弟在北方賣服裝,如果不是承包羊馬莊的土地,如果不是在她讀到高二那年父親患了一場重病,她也許是另外一個命運,這個男人的選擇餘地就很大了。她聰明,轉學過來,依然是班上的高才生。爲了徐家,她在高二那年就被迫退學了,離開校園的時候傷心地哭了。再想想弟弟,家庭裡的男孩兒還沒念到高中就經了商,眼下家裡最需要的是勞動力以及勞動的組織者,而不是一個女大學生,道理簡單而殘酷。

徐早蝶是個十分孝順的女兒。小時候家境貧困,父母又是那麼寵愛弟弟,使她這個天資聰慧的女孩早早擁有了溫州人的勤快、忍耐和精於算計的本領。她不知不覺地把精力獻給了徐家和承包的土地,父親的事業滾得越大,她操心的地方就越多,緊張的時候,她不僅要給家裡僱用的農民派活,還要到外地聽信息、跑銷售。徐家畢竟是外鄉人,弟弟又不在村裡,她怕徐家挨欺負,她還要跟村幹部們喝酒、給上上下下送禮,像交際花那樣周旋。鄉里的幹部,農科站的,或是土產公司的人來了,她都要恰如其分地與之周旋。徐世昌只想讓她管好田裡的活兒,不想讓一個姑娘家拋頭露面。可無奈自己又不善應酬,所以就只好聽之任之了。

如果說徐早蝶接觸面兒窄,那是不實際的。她見過的男人不少,給她家打工的男人也很多,喜歡當媒人的孫大嫂幾乎把她家的門檻都踏破了,徐早蝶一直沒有心動,原因是沒見到可心的。崔支書曾經把自己在海南島當兵的兒子崔振廣介紹給徐家。崔振廣是高個頭,長得很帥,比他爹還能說,見到徐早蝶眼睛亮了一下,徐早蝶也動了一下心思,依然沒有答應。她覺得他身上缺少什麼,甚至還有一種不牢靠的感覺。徐世昌知道崔支書在羊馬莊的威力,豈止是羊馬莊,幾十年來,老頭在全縣全市都有一個關係網,鄉長上任還要到羊馬莊給崔支書一拜。老徐怕得罪了崔支書,勸徐早蝶答應這門親事,也好儘快找到一個靠山。不料,徐早蝶任起性來,任憑誰說也不應承,這讓徐世昌很是吃驚。崔支書越對徐家好,徐世昌就越慌得緊。徐世昌去海南島賣良種的時候,到崔振廣的部隊看望他,背地裡聽說,崔振廣跟一個上海的女兵談上戀愛了。回到羊馬莊,徐世昌先發制人,替自家姑娘解了圍,還讓崔支書心服口服了。

徐早蝶在徐家手腳不停地工作,春種秋收。除了地裡,就在電腦旁忙碌,在電腦的網絡上漫遊就算歇息了。轉眼就過了兩年,沒人見她主動跟人說說笑笑,更沒人見她對哪個小夥子親熱些。母親覺得早蝶該到了出嫁的年齡了,父親卻不覺得女兒怎麼樣,甚至覺得徐家的女兒本應該過着晚婚的生活。他害怕女兒離開這個家,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希望早蝶能給徐家招個女婿來,來維持這個家庭在羊馬莊的地位。徐早蝶對父親向來是言聽計從的。

徐早蝶對自己的婚姻大事一直模糊着,期待着。堯志邦出現在她的視野裡,是在半年前。堯志邦的老爹給徐家打工,堯志邦百般阻攔,堯志邦對徐家的敵視,使這個自尊心很強的溫州姑娘注意了他。有一次,徐早蝶到啤酒廠買啤酒,與堯志邦有一次交談,堯志邦口才有些笨拙,可他對自己的觀點毫不隱瞞。徐早蝶對他沒有壞印象,相反倒十分敬佩他的骨氣。她感到他不輕浮,懂事禮,很敬業,每天鑽研他的啤酒配方,而且把電腦弄得很熟。只是由於家境的困窘,他生活上極爲儉樸,幾件舊衣服輪換着穿,衣服自己洗,抽空還要回家幫二姐幹活。堯志邦是個勤快而有志氣的男人,這是他自己不曾注意到而常常使徐早蝶爲之欽佩的,想起這些就讓她耳熱心跳。

聽說堯志邦也從啤酒廠下崗了,徐早蝶幾次催促父親,一定要留住他。父親不懂女兒的心,他只是派堯志邦的老爹給兒子施壓,堯滿倉都沒能說服他,使徐早蝶心裡很氣憤。當聽說他跟楊金鈴要進城打工的時候,她曾經長久地感到遺憾和失落。人算不如天算!奶牛吃了徐家的麥子,意外地使她如願以償,她既留住了他,又讓楊金鈴與堯志邦分開。她早就看出來,傻乎乎的楊金鈴愛上堯志邦了,可她明白,憑楊金鈴的條件和素質,是很難走進堯志邦心裡去的。就是說堯志邦是不甘心娶楊金鈴爲妻的,他是在利用這個癡情的村姑。唯一讓徐早蝶擔心的是,堯志邦的家庭條件差,他二姐等着結婚,楊金鈴還是有空可鑽的。好在楊金鈴走了。她早該走了,她扭秧歌扭得又不好看。徐早蝶開始思念他了,開始格外注重自己的穿着打扮,爲的是不使自己在他面前顯得淺薄和粗俗。割麥子的時候,或在桌上吃飯的時候,她趁人不注意時總是要向他深深地望那麼幾眼,想從他的眼神裡看出點什麼。他的眼神很深沉,深得像秋天平原彎曲的小路。

徐早蝶怔怔地坐在電腦旁,並沒有打開各地的農副產品供銷網站,卻是猶猶豫豫地擺弄着鼠標,在圖畫欄裡,情不自禁勾畫出“堯志邦”三個字。字是歪斜的,卻很大,把整個窗口占得滿滿的。徐世昌咳嗽着走進屋來,她慌張地關掉電腦。

其實,徐世昌不懂電腦,他每每走到女兒房間,都是盯着徐早蝶的臉說話,壓根兒就不往屏幕上瞅。可是徐家這幾年糧食銷售和種植規劃,都要從網上得到信息。他看着早蝶溼潤的臉頰,說:“早蝶,你馬上把收割機收麥子的賬目給我打印出來。”

“嗯!”徐早蝶重新啓動電腦。

“你再查查,咱老家那邊,大蒜和辣椒的標價。”

“嗯,有什麼用?”

“麥子收了,該播種啦。”

“哦——”

“還有,我想知道,今年麪粉是啥價格。”

徐世昌還要站在女兒面前說些什麼,徐早蝶淡淡地說:“阿爸,我知道啦。”然後快速地移動着鼠標。

“打完後,你給我送到堂屋來。”徐世昌轉身出去了。

徐早蝶細長靈巧的手指,把鍵盤敲打得很好聽就像織布。阿爸所要的全部材料都打印出來後,她就邁着輕盈的步子,走到堂屋,遞給阿爸,還跟阿爸分析了一會兒大蒜和麪粉的行情。當聽到說堯志邦今天腿痛沒有上工的消息,徐早蝶心裡疼了一下。她愣了一會兒,再也沒有跟阿爸談論什麼的興致了,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間,找出一個暖水袋,然後麻利地換了一件墨綠色的裙子,走到鏡子旁細心地照着。寬鬆的裙子顯得溫柔而神秘。窗子被風吹開,屋外的陽光照花了她的眼睛。裙子的顏色被照得俏麗,更襯托出她皮膚的白淨。她抓起暖水袋,確信阿爸和阿媽不在堂屋之後,才輕輕地走出去。

徐早蝶歡快地往村東走,村東北數第三個門口,就是堯志邦的家。他要看看志邦哥,爲了徐家,也爲了她自己。那是心理上朦朦朧朧的激情,鼓動着她去看他。當人們知道她去看他的時候,她就說堯志邦是徐家的僱工啊!人們的眼神就會問,堯志邦不僅僅是你家的僱工吧?徐家的僱工很多,每天都有肩痛的腳腫的,你怎麼不去看?村巷靜靜的,沒有人跟她說話,可她心裡卻編排着見他的一片理由。

忘記了天熱,走到堯志邦家小院的時候,徐早蝶的臉跟水洗了似的。她看見嚼草的奶牛,不免有幾分膽怯,心想他會接受自己的暖水袋嗎?他的腳是站腫的,用北方土話說,就是“膀”了。暖水袋管用嗎?一旦堯志邦看透自己的心思怎麼辦?他會不會反感自己了呢?又一轉念,不會,當官還不打送禮的呢。

走進堯家的堂屋,能感受到這個家庭的經濟狀況。堯家在羊馬莊算是窮戶。她聽堯滿倉說過,六年前,堯志邦的老孃患的是腎病,轉了尿毒症之後,硬生生花去堯家的幾萬塊錢,末了還是死去了。聽說堯家如今還有一點飢荒哩。她剛要掀門簾兒,屋裡飄出了女人很媚的聲音,這讓她本能地收住腳步。

“志邦哥,我不能沒有你!”

堯志邦粗重的喘息聲:“我可以沒有你。”

“你不是真話。我不是不願意等你這兩個月,是怕你被那個溫州‘洗面奶’勾住了魂兒,是怕你——”

徐早蝶很快就辨出是楊金鈴的聲音,心裡浸出一股怪味。

“笑話,金鈴,你誤會了。”堯志邦喝了口水,“你想哪兒去啦?徐家是咱村的大戶,人家徐早蝶可是高貴的女強人,能看上我?”

“你看你看,剛兩天,階級立場就變啦!受人家剝削,還滿口誇獎人家,你的骨氣讓狗吃啦?”

“金鈴,你聽我說嘛!”

“我不聽你白話!”

“金鈴,你真的不回城裡啦?”

“你在哪兒幹,我就在哪兒!”

堯志邦笑了:“傻樣兒的,你還要給徐家打工?好馬可不吃回頭草啊!”

“我就是吃回頭草!”

“早蝶還能要你?”

“敢不要,徐家還租着我家的地呢!”

徐早蝶沒想到上城打工的楊金鈴又回來了,她註定是爲堯志邦回來的,她心裡很亂,進退兩難。但她十分清楚,此時若走進去將會是很尷尬的事情。於是,她就轉身輕輕地跑了。她的身體輕盈,屋裡人根本沒有感覺她曾經來過。她跑到自己的房間,使勁兒把暖水袋往地上一摔,頹然地坐在竹椅上,呆呆地望着屋外漸漸飄過來的炊煙。

徐早蝶第二次來到堯家,是在麥收過後的一天上午。在這之前,徐家承包地裡收下的麥子,一部分由堯滿倉老漢操持着交到鄉糧站,一部分放在徐家剛剛開張的米麪加工廠。今天開現場會,縣裡鄉里和各村的領導雲集羊馬莊,而且都擁擠在堯志邦家的院子裡,因爲要給堯滿倉老漢一家掛光榮匾。堯家一夜之間就成種糧模範戶了,這是老人夢都夢不來的喜事。堯滿倉身上披着大紅花,張嘴笑着,因門牙已經掉了很久了,笑聲不算響亮。徐早蝶發現堯志邦一直沉着臉,默默地站在牆角,聽見崔支書喊他,他纔沒精打采地來到自己的房間。那裡有徐早蝶的那臺電腦,崔支書讓堯志邦當衆表演網上查找農業信息。堯志邦被迫坐下,打開電腦,電腦屏幕保護上硬是出現“堯志邦”三個字,就扭頭看徐早蝶,急忙滑動鼠標遮蓋過去。

徐早蝶的臉頰紅了一下,怕露了餡兒,就躲在阿爸後面靜靜地看。徐世昌還向領導們介紹了自家來羊馬莊打工的感受。崔支書聽了滿意地點着頭:“老徐是我們羊馬莊的榮譽公民哩!”徐早蝶看見楊金鈴不管不顧地擠到堯志邦的跟前,還嘻嘻地傻笑着。徐早蝶雖然打心眼兒裡膩歪她,但還不能把她拒之門外,爲了徐家的利益,她還是耐着性子把她留下了。她沒有讓楊金鈴跟堯志邦一起幹活,而是把她派到了米麪加工廠,幹一種又髒又累的活兒。楊金鈴是個能吃苦的北方姑娘,她沒有怨言,而且把活計幹得井井有條。當徐早蝶看見楊金鈴的臉上、肩上和頭髮上落滿白麪,就想起戲裡的“白毛女”來,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看完電腦表演,崔支書讓堯滿倉領着衆人到田裡,看田裡種下的玉米、棉花、大蒜和辣椒。黃黃的麥茬不見了,土地變成了深紅色。剛翻過的土地上有股水汽,堯滿倉聞着這種氣息,想象着秋天徐家的收成,更加後悔自己當初的草率,就有淚水在老眼裡噙着。

在田裡蹲到了晌午,堯滿倉老漢才顛顛兒地回了家。路過村巷口,碰上孫大嫂和幾個村人說話。孫大嫂咧着嘴巴喊:“老堯頭,給你道喜呀!給人家幹活,還當了模範,一腳踢到屁上啦!”堯滿倉吭吭地支吾着,他拿不準她是啥意思。有羨慕咂嘴的,有敲怪話的,也有撇涼腔的。孫大嫂又朝着他的背影喊:“……到處都吹牛,吹的都一樣!”堯滿倉哼了一聲不願再聽了,急急地走了幾步。堯家成了種糧模範,難道是吹牛嗎?這是村裡派的。村人肯定跟着吃驚,儘管有些錯位,有點突兀,老人還是被激動着,說明堯家的日子有了先兆。而且徐家的收成裡也有他的汗水,他突然覺得這世界有了看頭,人世也真有活頭了。

吃午飯的時候,堯滿倉心情特別好,咿咿呀呀地哼起皮影調子。他讓二女兒給他燙了一壺酒,喝酒時,老人也讓堯志邦陪着他喝。堯志邦繃着臉長時間不吭聲,也不擡手端酒杯。他枯樹根似的蹲在飯桌前,鼻子酸酸的。二姐催促說:“志邦,今兒爹高興,你就喝一點兒吧。”堯志邦還是沒喝。土豆埋頭吃着麪條,他今天有過年的感覺。在自家院裡快樂地奔跑着,的確跑餓了。堯滿倉沒有在意兒子們的表情,嚼着桌上的豆腐乾,獨自把酒飲了,咂着嘴說:“志邦,誰說種田沒出息?這回好了,給你吃了顆定心丸吧?雖說我們得不到實惠,可我堯家往後知道咋種地啦!徐世昌難道比我們多了三頭六臂?”

堯志邦咕噥說:“爹,您就爲這高興?”

堯滿倉嗯了一聲,仰脖又喝了一杯。

堯志邦放下飯碗:“爹,這是天上扭秧歌,空歡喜啊!”

堯滿倉酒喝得有些飄浮,瞪着紅紅的眼睛罵:“混賬話,空歡喜啦?從今往後,全縣都知道羊馬莊有個堯滿倉。人活名兒鳥活聲兒,這名聲是用金錢能買來的嗎?”

“要這個名兒,我嫌丟人!”堯志邦氣呼呼地走進裡屋。

“志邦——”二姐喊着,嘆息一聲。今天發生的事情,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從沒有過的光榮和歡樂。儘管她沒完全弄清楚。可她希望的是,堯家有個臉面,志邦能夠討個好媳婦。

“沒偷沒搶,我丟啥人啦?”堯滿倉愣着,端酒的手顫抖了。堯志邦回頭哀哀地盯着老爹的臉說:“爹,崔支書是拿您當猴耍呢!您在地裡滾了一輩子啦,不比我更懂莊稼人的臉面?”堯滿倉像是看怪物一樣盯着兒子,把他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過了一會兒,他順着那根筋往回裡想,忽然猛醒了,臉色竟然跟凍白菜一樣難看了,他把酒杯狠狠一蹾,使勁揉着發紅的鼻子。

堯志邦抱着電腦往外走,看都沒看爹一眼。

二姐說:“志邦,早蝶跟我說,把電腦放這兒幾天。”

堯志邦勾着腰沒回頭,倔倔地抱着電腦出去了。

“抱走!擱着那玩意兒堵心!”堯滿倉憤憤地吼,“把那個牌匾也抱走,統統都給徐家抱去!”

堯志邦彎曲的身影已經消失了。二女兒聞到老爹說話時口腔裡散發出大蔥和酒的氣味。她小聲告訴老爹,那塊牌匾已經被徐家人抱走了,咱家門上掛的是複製品。

“複製品?”堯滿倉頓時黑了臉,惱怒地站起身,三下兩下就把木製匾額拽下來,定定瞧了一會兒,然後狠狠踏上兩腳。踏折之後,塞進竈膛裡點燃。老人蹲在竈膛邊,竈膛裡的火苗子,將他扭曲的憨頭面孔映紅。火光沉甸甸地照耀着他的臉,老人從心底裡呼喚一聲:“天殺的!我堯滿倉也是條漢子啊!”雙頰就被自己的老淚燙痛了,感覺自己這張老臉被活活撕扯下來。老人哆嗦着肩膀,發出女人一樣尖細的哭聲,一溜清鼻涕吊在鼻尖,老人一把揪下來,揩在了自己灰灰的褲腰處。二姐和土豆都被老爹哭愣了。

堯滿倉扛着鋤頭下地了。一路上,老人巴望着土地爺給堯家複製一片土地出來。獎牌可以複製,土地爲什麼不可複製呢?過去自家有地的時候,從沒有過關於土地與尊嚴的思考,今天他似乎明白了兒子爲什麼不願給徐家打工。看見自家的土地,老人就慢慢忘記是給別人打工,臉上的肉像是伸懶腰似的舒展開來。他還像是給自家幹活一樣,檢查幾畝新翻過的地。這塊地就要栽上辣椒了。上水之前,他將草根、碎石和被土埋了半截的塑料袋子挑揀出來,堆在地邊,等到收工時把它揹走。他蹲在地頭,聞到了一股清新潮潤的泥土味。許多人都上工來,看見老人提前上工,覺得他真的進入角色了,隨便地跟老人開着玩笑,老人也沒搭腔。他半天都沒跟人說話,閉着眼睛,彷彿耳朵裡塞着一把泥土。老人就是從今天開始耳鳴的,底氣也不足了。

“放水嘍——”皮黑肉糙的冬瓜在遠處喊了一嗓子。

堯滿倉好像還是沒聽見,當清冷的渠水順着壟溝流淌過來時,老人似乎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焦渴,瘋了似的俯身在地,敞開喉嚨喝着,想把自個兒灌個死去活來。

堯志邦和徐早蝶是搭乘送辣椒秧子的拖車來到地頭的。不一會兒,徐世昌也騎着木蘭摩托趕來。今年的辣椒秧子是新品種,栽培要求也很特別,爲這,徐家專門派堯志邦到城裡的農科站學習了幾天。堯志邦的聰明和內秀,馬上就表現出來了。他給鄉親們講解得井井有條,示範動作也很到位,令徐家爺倆兒十分滿意。徐世昌還像往常一樣吩咐堯滿倉幹活,上午發生的一切似乎是個遊戲,遊戲玩完了,日子又回到原來的模樣。

徐早蝶沒讓堯滿倉插秧,而是給他派了個輕閒的活計,讓他往壟溝撒底肥。徐早蝶本來是好意,怕老人在兒子的指揮下插秧有失面子,可是,堯滿倉並沒有掌握好火候,把底肥撒得太狠了。這一切,早被精明的徐世昌看在眼裡了,徐世昌懷疑老人有私心,因爲這塊地是堯家的承包田。徐世昌揹着插秧的泥手,走過來,輕輕地提醒他不要浪費底肥。老人看了徐世昌一眼,心裡着實不悅,還是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堯滿倉不知不覺中又撒多了,徐世昌搓着手上的泥,搶過堯滿倉手裡的糞筐,自己精細地撒糞。撒化肥的孫大嫂看見不由得一愣。

有一股鳥火憋在堯滿倉的心裡。老人看不慣溫州人種地施肥的樣子,小氣鬼,這樣幾年下去,這塊地非板結不可。他挺了挺胸脯,憋粗了嗓子吼道:“×蛋啊,底肥太少了,光使化肥,糟蹋土地哩!”

徐世昌邊幹邊說:“像你那樣撒肥,得多少底肥呢?我可賠不起,賠不起呢!”

“你覺得虧了,我的地更賠不起!”堯滿倉順手抓起一個柳筐,使勁往攏溝裡揚着底肥。

徐世昌搶過堯滿倉手中的糞筐,瞪着眼睛喊:“老堯頭,你從前可不這樣啊!別以爲,你今天戴了紅花,就是主人啦,要知道,你現在是給我徐家幹活兒!”

堯滿倉惱怒地一掄筐子,將徐世昌帶了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泥溝裡,孫大嫂急忙把徐世昌攙住了。“你——”徐世昌氣得抖抖的,幾乎說不出話來,就要朝堯滿倉身上撲去,堯志邦和徐早蝶慌張地跑過來,各自拉住各自的老爹。徐早蝶拉着徐世昌的胳膊,小聲說:“阿爸,這點事兒,值當的嗎?堯大伯是好意,多施點底肥,將來辣椒收成也好哇!”

堯滿倉被兒子抱住,伸着脖子喊:“徐世昌,你真不如早蝶懂事理,虧你活了這把年紀!”

徐世昌沒搭理堯滿倉,紅着眼睛對徐早蝶吼:“在堯家承包地上多施底肥,到別人家,怎麼辦?我們賠得起嗎?”

堯滿倉“呸”一聲,把一口痰吐過去:“姓徐的,老子不當你的傀儡啦!”他攥住堯志邦的胳膊,往地頭拉着:“走,跟爹走!”

“爹,你消消火兒,消消火兒!”堯志邦掙脫了老爹。

堯滿倉悻悻地走了,一失腳踩在水溝裡,拔出腳,頭也沒回走出地頭。到了地頭,還沒忘記把那些雜物撿走。

晚上收工,堯志邦回到家裡,看見老爹站在院子裡的牛棚前,給奶牛喂草料,還不斷地跟牛說着話。老人看了兒子一眼,不說了,臉上一籌莫展。堯志邦走到老爹跟前,想說點什麼,又不知怎麼開口。其實,他從心裡是敬佩老爹的,他不明白老爹的血性是靠什麼爆發出來的?爹一直在徐家面前唯唯諾諾,今天是怎麼啦?是上午的掛匾儀式,給他壯了膽兒嗎?換一個角度看,老爹今天表現得很蠢,蠢得不能再蠢了。憑你堯家的處境,是沒有實力跟徐家弄翻的,老爹不是很明白地教育他嗎?人活低了,就得按低的來哩。回家之前,徐世昌和徐早蝶都對堯志邦表示,要來看望他老爹,要跟老人承認錯誤。人家徐家有什麼錯呢?租用你的土地,使用多少底肥是人家的權利,溫州人能給你臺階下,是衝着你兒子堯志邦的面子。如今的堯志邦思想開始轉變了,他對徐家的生產方式很感興趣,徐家父女都是他佩服的人物。他要跟徐家學,將來收回土地的時候,也像徐家一樣燦爛一把,再也不能端着金碗到處苦巴苦累地討飯吃了。

吃飯的時候,沁心潤肺的田園氣息,涌到院落,再從門縫裡流到房間裡。堯志邦和二姐一起勸了勸老爹,只能是勸,纔不失晚輩的分寸。他還告訴老爹,晚上徐世昌父女倆要來看他。堯滿倉沒吭聲,大口地嚼着大蔥,辣得眼睛裡流出淚水來,把頭深深地勾下去了。爲了省電,家裡只用了二十瓦的節能燈,光線有些昏暗,老爹面目不清的臉常常使堯志邦一陣心酸。一家人草草吃完飯,靜靜地等待徐家父女的到來。溫州人的精明處處都能顯現出來,在徐家人到來之前,徐世昌派崔支書趕來鋪墊,崔支書勸了勸堯滿倉,最後還措辭嚴厲地訓了老人幾句。

二姐看着崔支書來了,從兜裡摸出三塊錢,遞給土豆,讓他到村口的小賣部買個西瓜來。土豆拿了錢,像兔子似的蹦到街上去了。

崔支書對堯滿倉的訓斥,老人是不敢回嘴的,因爲崔支書對堯家向來都是很照顧,連選擇頂替徐家戴花的人都想到他。老人一直信服着崔支書。崔支書直到把老頭說服了,才起身走了。崔支書走到門口,堯滿倉忽然含着眼淚問一句:“支書哇,土地政策還變不變啦?啥時第二輪承包土地?”

崔支書笑笑說:“快啦,可能是明年吧。”

堯志邦問:“三叔,徐家承包的土地還有六年到期,要是明年第二輪承包,我們與徐家的合同是不是作廢啦?”

“咦?我還沒想過。”崔支書想了一會兒,說,“我可吃不準,到時問問鄉里。你們想收回土地的心情我理解,不過,可不能幹出格兒的事情,啊?徐家老兩口挺喜歡志邦的。”說完就走了。

堯志邦先是驚着,繼而紅了臉,愣愣地看着夜空。二姐卻笑着喃喃:“是徐家兩口喜歡志邦,還是早蝶喜歡志邦?”

堯志邦瞪着二姐說:“二姐,你想哪去啦?”

二姐像孩子吃奶般地笑着。說了一會兒別的話,徐世昌和徐早蝶提着西瓜進了院子。堯志邦和二姐出來迎接,卻看見弟弟土豆抱着西瓜奔跑過來,撲通一聲,跌了一跤,很圓的西瓜骨碌碌滾到暗處,滾到牆根兒才碎了,紅紅的汁液淌了一地。

滿院兒都是濃濃的西瓜香味。凡是從小院門口走過的人,都能聞到西瓜的香味。

大雪無鄉(3)紅雀東南飛(1)風潮如訴(3)風潮如訴(4)平原上的舞蹈(1)風潮如訴(4)裸岸(2)裸岸(5)閏年燈(4)平原上的舞蹈(2)紅雀東南飛(2)風潮如訴(4)風潮如訴(2)閏年燈(1)閏年燈(3)裸岸(4)大雪無鄉(2)裸岸(2)平原上的舞蹈(1)紅旱船(4)裸岸(4)大雪無鄉(1)紅旱船(5)紅旱船(5)閏年燈(4)平原上的舞蹈(1)紅雀東南飛(3)紅雀東南飛(4)裸岸(5)紅旱船(1)風潮如訴(1)大雪無鄉(3)閏年燈(2)大雪無鄉(1)太極地(3)紅旱船(5)閏年燈(4)大雪無鄉(2)平原上的舞蹈(1)閏年燈(2)紅旱船(4)閏年燈(5)大雪無鄉(2)紅旱船(2)平原上的舞蹈(2)紅雀東南飛(3)風潮如訴(1)裸岸(1)風潮如訴(2)風潮如訴(2)平原上的舞蹈(2)九月還鄉(4)平原上的舞蹈(3)平原上的舞蹈(2)紅旱船(4)閏年燈(4)閏年燈(4)九月還鄉(1)風潮如訴(2)閏年燈(1)紅雀東南飛(4)風潮如訴(2)閏年燈(3)風潮如訴(4)平原上的舞蹈(2)紅旱船(2)平原上的舞蹈(1)裸岸(1)大雪無鄉(1)大雪無鄉(4)平原上的舞蹈(1)紅旱船(5)閏年燈(3)平原上的舞蹈(2)大雪無鄉(2)閏年燈(2)九月還鄉(4)風潮如訴(3)紅旱船(1)風潮如訴(3)裸岸(5)裸岸(4)裸岸(2)裸岸(4)裸岸(1)大雪無鄉(1)紅旱船(5)風潮如訴(1)九月還鄉(1)裸岸(2)九月還鄉(4)平原上的舞蹈(4)紅旱船(3)裸岸(5)紅旱船(1)閏年燈(5)大雪無鄉(1)平原上的舞蹈(1)
大雪無鄉(3)紅雀東南飛(1)風潮如訴(3)風潮如訴(4)平原上的舞蹈(1)風潮如訴(4)裸岸(2)裸岸(5)閏年燈(4)平原上的舞蹈(2)紅雀東南飛(2)風潮如訴(4)風潮如訴(2)閏年燈(1)閏年燈(3)裸岸(4)大雪無鄉(2)裸岸(2)平原上的舞蹈(1)紅旱船(4)裸岸(4)大雪無鄉(1)紅旱船(5)紅旱船(5)閏年燈(4)平原上的舞蹈(1)紅雀東南飛(3)紅雀東南飛(4)裸岸(5)紅旱船(1)風潮如訴(1)大雪無鄉(3)閏年燈(2)大雪無鄉(1)太極地(3)紅旱船(5)閏年燈(4)大雪無鄉(2)平原上的舞蹈(1)閏年燈(2)紅旱船(4)閏年燈(5)大雪無鄉(2)紅旱船(2)平原上的舞蹈(2)紅雀東南飛(3)風潮如訴(1)裸岸(1)風潮如訴(2)風潮如訴(2)平原上的舞蹈(2)九月還鄉(4)平原上的舞蹈(3)平原上的舞蹈(2)紅旱船(4)閏年燈(4)閏年燈(4)九月還鄉(1)風潮如訴(2)閏年燈(1)紅雀東南飛(4)風潮如訴(2)閏年燈(3)風潮如訴(4)平原上的舞蹈(2)紅旱船(2)平原上的舞蹈(1)裸岸(1)大雪無鄉(1)大雪無鄉(4)平原上的舞蹈(1)紅旱船(5)閏年燈(3)平原上的舞蹈(2)大雪無鄉(2)閏年燈(2)九月還鄉(4)風潮如訴(3)紅旱船(1)風潮如訴(3)裸岸(5)裸岸(4)裸岸(2)裸岸(4)裸岸(1)大雪無鄉(1)紅旱船(5)風潮如訴(1)九月還鄉(1)裸岸(2)九月還鄉(4)平原上的舞蹈(4)紅旱船(3)裸岸(5)紅旱船(1)閏年燈(5)大雪無鄉(1)平原上的舞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