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潮如訴(4)

第二天早上,福林背上簡簡單單的行李捲兒登上了運鹽船。他沒跟珍子搭上話,就不辭而別了。他怕珍子掩飾不住,就乾脆讓她先糊塗着好了,等他站穩腳跟,就堂堂皇皇氣氣派派接她走,讓她驚訝讓她笑。福林到了勞改總隊,由秦科長領着去鄉里報到之後,就與秦科長去西海灘的犯人村了。

西海灘是雪蓮灣最荒涼的一片窪地塌子,一片灘徐連着一片葦泊。幾年前一些從勞改隊出來的刑滿釋放犯不願回家,偷偷摸摸委在這裡混日子。漸漸地,人越聚越多,他們開發灘塗,養魚養蝦,造船,出海,曬鹽……形成規模了。鄉**派人趕不走他們,乾脆順坡下驢,與勞改隊共建犯人村。原來的村長不是犯人,上級搞試點,急需一個蹲過大獄的人當村長。福林歪打正着,糊里糊塗地走馬上任了。秦科長張張羅羅召集了村民跟福林見面,望着村民,福林很瀟灑地講了一通。村民當着秦科長的面沒敢鬧屁,秦科長一走,那羣歪腚葫蘆邪路種就把福林圍了。大海灘上的空氣立時變得緊張了。福林早有思想準備,雖然他與他們不是同一勞改支隊出來的,但犯人的鬼脾性他是清楚的。他們仇恨人,尤其是他們的頭兒。福林擺出一副滿不在乎嬉皮笑臉力大無窮的賴樣子看着他們。人們鬧鬧喳喳吼開了:“你狗×的只會堵豁口子,堵了大壩又堵娘兒們的,有啥本事當俺們的頭兒?”福林忍着沒動聲色。又有個光葫蘆頭晃動着嘎嘎作響的拳頭叫:“你小子降住俺的拳頭,俺日後給你當孫子都行,降不住,就捲鋪蓋滾人!”村民們鬧鬧嚷嚷地哄着:“對,大頭說得好!”福林頓覺身子在鬨鬧聲裡丟了分量。他有些懊惱,吼了聲:“狗×的,俺讓你清醒清醒。”他的聲音很重,在大海灘上粗野沉悶地滾動,他伸出一隻腳,避開“葫蘆頭”的拳頭,輕輕一勾,就將“葫蘆頭”勾倒了,四仰八叉地跌在海灘的黑泥裡。人們哄地笑了。“不算完!不算完!”“葫蘆頭”爬起來胡嚕胡嚕身上的泥水叫着朝福林逼來。福林拽下夾克衫扔在船舷上迎去。“葫蘆頭”哼哼着,鼻子一抽一抽,把腰殺得很低,黑炭棒一樣的手臂弄出嘎巴嘎巴的脆響,悶悶的一聲鈍吼,風一般朝福林撞去了。福林一閃沒躲開,兩坨肉撞出肉質的暗響,兩個人就一同滾倒在灘上了。他倆扭打成一團,骨碌碌在灘上滾來滾去的。福林的腦袋被泥水糊住,怪怪異異的像個泥鬼。“葫蘆頭,加油!”村民們喊。“葫蘆頭”很冷靜,臉紅脖子粗地擰住福林的胳膊,騰出一個拳頭搗着福林的腦袋,邊搗邊罵:“狗×的,怕了吧?犯人村的頭不是好當的!”福林頓覺頭昏眼花,腦殼嗡嗡響,痛齣兒滴酸淚來了。

“葫蘆頭”就勢騎到福林身上去了,吸溜着鼻子,大拳頭舞得狼虎。福林憋足一口氣,吼了聲:“狗×的,該讓你敗敗火啦!”說着一蹬大腿,就將“葫蘆頭”頂起來。“葫蘆頭”“嗷嗷”叫着撲蹬着四肢重重地摔在不遠處的蛤蜊皮子堆上。福林一彈腿跳了起來,嘿嘿地笑了:“剛纔,俺是讓着你呢。”“葫蘆頭”惶惶的,像頭倦驢似的叫喚了一聲:“狗×的,俺不服你!”他掙扎着爬起來。福林說:“不服好說,咱們從頭來。”他胡嚕了幾下泥泥水水的腦袋,搖搖晃晃奔過去,又一勾腿將“葫蘆頭”扳倒。他又彎腰抄起“葫蘆頭”的一條短腿掀一下,“葫蘆頭”就一彎一彎地在空中畫弧。末了,“葫蘆頭”幾乎被掀成一團軟泥癱在那裡喘息。福林問:“好漢,服不服?”“葫蘆頭”呼嚕着喉嚨說:“狗×的,俺服啦!俺認你當頭兒。”福林就喜興得扭歪了臉相,晃着拳頭嚷道:“哪個還不服?”這時圍觀的人羣裡擠出幾條虎虎生生的漢子齊聲說:“俺們不服!”福林悶雷似的吼一聲:“吃人飯不屙人屎的混犢子,不服的一塊兒上,俺奉陪到底!”幾個漢子見福林張狂,就呼啦啦圍住福林。福林嚥了乾澀的唾沫,吸進一口長氣,就有一股蠻力拱出來,在他骨子裡胡亂鑽動。涌上來的幾條漢子都像太平斧砍桅杆似的被福林擊倒,躺在地上哇哇叫喚。“狗×的,是條漢子!”村民們叫道。“葫蘆頭”爬起來,拉住福林的胳膊:“走,俺們給你造屋!”福林捋了一下他的葫蘆頭笑了:“你叫啥?哪個支隊出來的?”“葫蘆頭”笑道:“俺叫趙大全,五支隊的。”福林說:“往後咱們猛勁兒幹,奔前程,不能讓別人看笑話!”村民們齊聲應着。大海灘第一回歡聲雷動了。福林十分自信了,他心裡擱不住地念叨着:“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出水纔看兩腳泥呢!”果然給福林說着了,出海、養蝦、曬鹽宗宗件件的活路,福林樣樣拿得起,而且一竿子插個漂亮。村民們服了,就像當時老包頭船上的夥計們一樣都高看他一眼。在犯人村,他地地道道站穩了腳跟,就看領導咋看了。上邊的任命書一下來,他就蓋房子娶親,閒下來的時候,福林就想珍子了。她在幹啥呢?老包頭的錢罐子找到了嗎?她睡了會夢見俺嗎?醒着,會想着俺嗎?他一想起珍子,就覺得苦乏的日子真好。隔三岔五就有人問他:“福林,聽說你有相好的啦?”福林驚跳起來,瞪眼叫道:“沒有,沒有!誰說的?誰說的?”他憤怒得像蒙受了奇恥大辱。問話的村人說:“聽說是個挺漂亮的南方娘兒們呢!叫珍子……”福林的臉頓時黑下來,像跟誰拼命似的說:“都是造謠,珍子是老包頭玩剩下的貨,俺能拾他的破爛貨?”問話人惶惶惴惴的,連連搖頭,“哦,原來是這樣的!那就當俺沒說……”福林抓住問話人的手說;“在村裡你要再聽人胡咧咧,就給俺平平這個謠!俺要當村長,當村長,懂嗎?”問話人連連點頭,那人走了,福林就找個沒人的地方蹲一會兒,平順一下鼓鼓涌涌的心。“珍子,你原諒俺吧,都是爲了明天咱們的好口子,俺才遭這個難的!”福林默默地很傷感。他想哭,覺得窩囊,還是忍住了。他很費力地站起來,覺得腦袋空得慌。他拖着一條沉沉的影子走回了犯人村……

福林和“葫蘆頭”住在村委會。每天晚上,他倆喝酒時就胡吹海侃地瞎扯一通解悶子。“葫蘆頭”有講古論今的好口才。福林聊着腳氣就犯了,大咧咧地蹺起二郎腿,哧啦哧啦地拿手指搓腳趾縫裡的黑泥,泥片片從腳趾縫裡唰唰落下。“葫蘆頭”,看着福林的樣子就好笑,他就想起每天夜裡聽見福林喊“珍子”的夢話。他精鬼地問福林:“哎,俺問你個事兒。”福林滿不在乎的樣子:“有啥事兒?”“葫蘆頭”的眼睛靈活地轉了轉說:“你天天夜裡喊一個人的名字。”福林心頭猝然一激靈:“狗×的,俺喊誰啦?”“葫蘆頭”說:“你喊珍子啦。”福林語無倫次,惶惶地說:“不,不,這可不能!”“葫蘆頭”彷彿看出他的心思,就說:“你不承認也就罷了,俺給你提個親吧!”福林覺得一切都跟夢裡一樣,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你提誰,誰能看上咱?”“葫蘆頭”顛兒顛兒地湊過來,說:“你混到這份兒上,也夠棒的!俺妹妹心靈手巧模樣好,就給你當媳婦,咋樣?”福林慌得連連擺手。“葫蘆頭”樂了。天黑不久,他們就睡了。福林夜裡做了一串一串的噩夢——不知怎的,轟隆隆海潮將大壩衝出一個豁口。豁口子沒有人去堵,一浪高過一浪的海水哇哇吼叫着衝下來,捲走了房屋,捲走了船帆,也捲走了珍子。珍子在黑漩渦裡沉沉浮浮。她沒有哀號,沒有悽槍,在沒頂的一剎那間探了一下頭,留下對人世無盡的依戀。福林字正腔圓失魂落魄地吼着:“珍子,你不能死啊!”喊聲撕碎了小屋的寧靜,福林喊叫的同時,“砰”一聲滾到地上,兩隻手抓撓着自己的胸窩,喉嚨裡撕攪着高燒時纔有的暈暈乎乎的**:“珍子,珍子……”葫蘆頭被喊醒了,福林也被自己喊醒了。福林像頭倦驢似的爬起來,極不自然地咧嘴笑笑,笑得很難看:“俺真沒用,又做夢啦!”“葫蘆頭”故意哄他:“沒事兒,睡吧,俺啥也沒聽見!”他說着又倒頭大唾了。福林像是提防什麼似的回想夢裡的事,再也不敢睡了,發酵出的是懼怕、痛苦和無休無止的憂傷。他迷迷瞪瞪地仰望天上的星星,就想起牛郎織女的故事來了。他不禁爲他和珍子的事傷感。他問心無愧還竟然提心吊膽吞吞吐吐自慚形穢窩窩囊囊地過日子,他委實理不清人世的玄奧。“奶奶的,竟要這般活!”他睡不着,乾脆鑽出屋子,獨自走在暗夜裡。他真有點抓拿不住自己了,他感到有一副重軛,沉重地扣在他的肩上了,使他覺得很累很累。他不知不覺走到海灘上來了。春天,鬧災的春天就要逝去了。福林走在海灘上已經感到初夏的溫熱了。溼漉漉的海風撲打着他的眼睛。他走到一座小泥屋前站定了,小泥屋就像堆灰不溜秋的蛤蜊皮子,風聲在屋檐下呼哨。他無聊地嘬嘬牙花子,很沮喪地坐在屋檐下一塊滿是節疤的木墩上。他臉色發青,木然地結了一層灰氣。他愣是呆傻了似的靠着牆根兒默默無語地朝老河口的方向張望了很久很久……

有一天小池子來找福林。福林正在蝦池裡於活。問:“小池子,有事?”小池子說:“是她派俺來找你的!”福林心裡一哆嗦,就上來把小池子拽到一個僻靜處。小池子急赤白臉地說:“福林,你個沒良心的負心漢!出來這多天,也不回去看看珍子。她好苦哇!”福林說:“你懂得個屁,俺不回去自有理由。”小池子噘起嘴巴說:“啥理由?還不是當官看不起她啦!開弓不放箭,誆人!”福林拍了一下小池子的腦袋,罵道:“狗×的,回去,偷偷告訴珍子,等着俺,那紙批文下來,俺不娶她就是小姨子養的!”小池子說:“等啥?這會兒把她接來就行啦!免得花軲轆給她氣受!”福林氣呼呼地說:“這會兒接她,就他奶奶的雞飛蛋打!花軲轆告到鄉里啦!全雪蓮灣人都在議論這件事!俺跳進黃河洗不清呀!”小池子說:“你做虧心事啦?”福林說:“生就的眉毛長就的相,橫豎一個大老爺們能幹殺人吞財的事?”小池子說:“那你怕啥?”福林說:“怕在犯人村站不住腳,怕丟了這張臉面!人要臉樹要皮呀。”小池子說:“哼,人要臉誤人,你要多想想珍子,她是個好女人。愛上你,是你狗×的福氣!”

“俺早想好啦。”

“你真是瘋啦。”

“沒有。”

“瘋啦!”

“狗×的!”

“你變啦!”

“咋變啦?!”

“變得不是過去闖海的好漢福林啦!”

“去你的!”

小池子被福林罵走了。福林心裡難受,欲說不能,就覺心火上攻。一提珍子,他就覺得自己一下子被劈成了兩個人。他長噓一口氣,胸中涌起很深的落寞和空涼。有些日子,福林眼神虛虛的,整日無精打采的。他這路漢子素來是穿大鞋放響屁,怎的做起蠅營狗苟的事來了?他強悍的樣子像被什麼東西吸去精氣,只剩下空空的殼和抖抖的魂。他幾次努力將昔日的亢奮和熱情重新營造起來,終不能夠。那天,秦科長和鄉里的司法助理來村裡指導工作,秦科長看出福林有些異樣,就拿目光仔仔細細地研究他的臉,似乎在尋找什麼。福林有些慌,被看得心裡陣陣發空。秦科長問:“福林,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福林搖搖頭。“是有啥心理負擔?有啥想法就講出來,悶在肚裡會生病的!”福林的目光與秦科長的目光碰了一下,又陡地滑開了。他能說啥呢?說要娶珍子?那不是給秦科長添亂嗎?那時誰願意坐這根大蜡?秦科長說:“領導們對你的工作十分滿意!別因花軲轆告你,就想不開!你的正直,你的坦蕩,領導心裡有數!”福林誠惶誠恐地說:“謝謝領導!”

他心裡有了一些沉重的快意。勞心傷神的日子總算沒白熬。等上上下下對他福林都瞭解了,即使娶了珍子也會好的。他想,重重的一塊心病,隨着一天一天熬日月,就墜墜地壓心,活活糟蹋了一條硬漢。“狗×的,老包頭!你死了還不讓俺們安生!”福林心裡罵,他竟把一切又推到老包頭身上了。他陪着秦科長他們到鹽場考察工作,在村口竟碰上了珍子。遠遠地,他就看見她了。珍子,珍子啊,她怎麼來啦?福林的心亂了,走路的腳步極爲倉皇。他僅瞟一眼珍子就記住她的樣子了。她怎麼變得這般狼狽?她的頭髮凌亂,慘白的臉瘦瘦的呈着菜色。她好像哭過,弄糟的眼影和熊貓一樣黑了兩個大圓圈,纖弱的腰肢一搖一擺地朝福林走來。珍子遠遠地喊:“福林,福林——”福林朝珍子使眼色裝沒聽見。秦科長也認識珍子,就收住腳捅福林:“哎,老包頭家的喊你哪!”福林小聲罵:“騷貨,不理他!”他說話時,珍子已喘喘地堵在福林前面了。珍子不馬上說話,而是一眼一眼地看福林。福林臉色變青了,出竅的遊魂就被這不和諧的沉默驅到別的地方去了。珍子終於委屈地哭了,撲向福林:“福林,俺等不了啦!俺好想你喲!俺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俺不稀罕什麼村長了,俺只要你!”秦科長在一旁愣住了。福林見秦科長臉上表情了,像是失去什麼似的狂躁起來:“你滾,你個騷貨!老鬼活着的時候你勾搭俺。他死了,你還纏磨俺!俺……”他輕輕一掄,就將珍子推倒了。珍子像被雷擊一樣呆了片刻,就跌倒在地,咕咕嚕嚕滾出老遠。她“嗷”地叫了一聲。福林晃了幾晃,險些栽倒,額頭冒起汗球子。秦科長說:“福林,你怎能這樣?”他就奔過去扶起珍子說:“老包頭家,你不要自討沒趣啦,不要影響福林的進步!你和花軲轆成天跟他過不去,又何必呢?回去吧!”站在一邊的司法助理說:“你再胡攪蠻纏,俺給你捆起來!”珍子嘴角的血像小紅蛇一樣爬出來,她瘋了似的罵:“福林,你不是人!”然後眼一黑,轟轟然旋轉着攪亂傾斜的一片藍天很沉重地撲倒下來。福林派兩個村民將珍子送走之後,就躲進屋裡野獸般地哭了。他好久好久沒有這樣哭過了。夜裡等“葫蘆頭”睡熟了,他便悄悄爬起來,騎上一輛摩托去了老河口。他蹲在珍子的窗根下,弓着脊背贖罪似的背那蒼穹。他不敢進去,他知道有個姑娘跟珍子做伴兒,他怕見人,怕露馬腳。他心裡唸叨着眼就亮了,彷彿半生半世的榮光俱到眼底來了。他沉入一個久久不醒的老夢裡去了。他像頭瘟頭瘟腦的老牛,遊遊蕩蕩一夜,天亮方倦倦而歸。

日子久了,山也會塌的。半月之後,正式任命福林爲犯人村村長的一紙批文終於下來了。小小犯人村都沸騰了。村民們喜歡福林。福林得到喜訊時,正在鹽場裡幹活。他歡歡樂樂地朝村委會跑去了,他要親眼看一看批文,瞅一眼心裡就能落個踏實。福林抓住批文反反覆覆看了很多遍,竟“嗬嗬”地發出不知是哭還是笑的怪聲。“狗×的,花軲轆,俺×你娘!俺也是村長啦,珍子跟你也肩高肩平啦!哈哈哈……”福林吼着,渾身筋骨脹脹的,自己都能聽見骨節膨脹的嘎巴聲。他拽起一瓶子酒,仰脖咕嚕咕嚕灌了一陣兒,臉上就放出紅通通的豪光來了。他把“葫蘆頭”叫來,大模大樣地說:“去,操持給俺蓋房子吧!俺要結婚啦!”“葫蘆頭”笑了嘴,精精明明地說:“俺知道你跟誰結婚。”福林笑道:“知道更好,沒必要再藏藏掖掖的啦!”“葫蘆頭”笑着溜了。村裡的一切安排妥當,福林去勞改隊找秦科長了。秦科長說:“好好幹吧!犯人村有好前景哩!”福林說:“秦科長,俺有件事跟你說說。”秦科長說:“說嘛,幹嗎吞吞吐吐的?”福林又吭哧吭哧撓頭皮了,悶了半天才說:“俺請你喝喜酒!”秦科長瞪大一雙眼:“你要結婚啦?”

“嗯,結婚!”

“新娘是誰呀?”

“珍子。”

“啊?老包頭家?”秦科長火了,“你是跟領導擺迷魂陣咋的?告訴你,你真要跟珍子結婚,花軲轆的咒語可就應驗啦!領導還會重新審查你的!”福林一本正經地說:“俺沒做虧心事,都是花軲轆胡謅的!”秦科長說:“俺知道,俺信任你!可俺頂不過社會輿論哪!”福林心一下子涼了,胸口窩裡像有一團東西死死壓着:“那,你說咋辦?”秦科長說:“天下女人多的是,憑你福林在雪蓮灣搞不到對象?”福林連連搖頭:“不,不,俺不能沒有珍子,俺答應過她的!求求您,給俺做主吧!”福林“撲通”一聲給秦科長跪下了。秦科長惶惶惑惑地扶起福林:“好吧,俺給你兜着,不過這件事先跟頭頭溝通一下。”福林說:“求求您啦,成全俺們吧!”秦科長點點頭。福林樂了。福林走出勞改隊大樓,天已經黑了,他走在河堤上心情好極了。他將覷成一線的目光探出去,眼前是純粹的黛藍。他在霧氣裡走着,胸膛裡涌出一種思戀的焦躁,渾身熱血沸騰了。他想極坦蕩極快活地吼一嗓子漁歌子。他張了幾張嘴巴卻吼不出詞來,憋得眼裡涌出淚來。他定定神兒,不由自主地吼了一通“噢嘿噢嘿”攏船號子。老河顫抖了,他的吼聲就像一個涌動着頑強生命力的怪物發出的悠長恢宏的鈍吼,傳得遠遠的。他走着,好像看見珍子的笑臉了,她哧哧笑,臉蛋成柔柔情情的月亮。他試想着當把喜訊告訴她時她高興的樣子,她也不會抱怨他了。誰說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不,事在人爲。俺福林也會使心眼也會算計人了。不算計能立足嗎?他想,很得意地笑了。又快到那個“黑豁口”了,福林腦裡閃了一下闖灘的情景。四野一片灰黑,他嗅到了一股很濃郁的海腥氣。風又將海腥氣和他粗重的喘息聲一同吹向曠野。他在蒼灰的天地間走得消消停停,並不顯得孤獨。有珍子給他做伴呢。有心愛的女人相伴走多長的夜路也不會累。他嘬起嘴巴,又快樂地吹起口哨來,悠悠揚揚的口哨聲在飄動的小風中如一根一根遊絲飄蕩。老河口也好似寬闊了許多,水聲一甩一甩,在兩岸翻卷着。福林一路走得風快,不多時辰就看見老河口了。老河口上浮着大大小小的蟹燈,明明暗暗閃閃跳跳一片紅火。他又看見跟珍子約會的小酒鋪了,不由得心裡一熱。福林腳步快捷起來,不長時間就懷揣着厚望站在珍子的屋前了。他很沉靜地站着喊道:

“珍子,珍子——”

屋裡黃乎乎的燈影有些虛幻。沒人吱聲,又叫了老半天也沒見珍子出來,他心一沉。再喊,蹦出石鎖來。福林問石鎖:“你嬸孃呢?”石鎖歪歪一頭撲進福林懷裡,“哇”一聲哭了。福林渾身打了個哆嗦,使勁地搖着石鎖:“咋啦?她咋啦?”石鎖抽抽噎噎地說:“嬸孃?她跳海啦!”福林當下腿一軟,立時塌了身架,深黑的眼眶子一抖,稠稠淌下淚來。他蒙了片刻,就像一頭怪獸,嘶吼着,跌跌撞撞地奔向海堤……

夜深的時候,小池子將福林拖回來。

小池子悲悲愴愴地向他訴說一切……

那天珍子從犯人村回來,就病了。福林哪裡知道她懷孕了,她肚裡有了福林的根脈,不幾天她就流產了。小池子招呼着將她擡到鄉醫院的時候人都昏死過去了。醫生將她搶救過來,她嘴角垂下一滴血,像吊着一滴殘忍的記憶,她只是清醒地說了一句話:“俺的天神哩!村裡村外誰都罵俺,戳俺脊樑骨。俺不怕,可俺沒承想,那麼多作踐俺的話,竟是打福林嘴裡傳出來的!萬般都是命喲……”然後,她就狠狠哭出一攤淚水。淚流乾了,她再也不吃不喝不說話了。一個飄着小雨的暗夜,珍子偷偷溜出醫院,悄然登上了攔潮大壩。她就在福林堵住的“豁口”處站住了。她擡起蒼白的臉,愣怔徵地凝望着給福林帶來榮光又給她帶來災難的豁口子,眼底生出恨來。她愛這個世界卻恨這個豁口,此刻支撐她心靈大壩的支柱斷裂、崩塌了。她忽然像潑婦一樣跌坐下來,身子慢慢蜷下去,喉嚨口擠出一串短促的嗚咽。她忽然拿雙手瘋了一般挖着泥土,一下、兩下、三下……直到十個手指露出血糊糊的骨頭來,大壩依然不可一世地屹立着,像一條黑蟒。“豁口”再也不會在她面前出現。她絕望了。她一閉眼,滾下了大壩,融入大海。她被撈海帶的漁人救了,再次將她送回醫院。遺憾的是,她的情感、她的血肉、她的愛戀以及她的體溫都葬進“豁口”裡了,撈上來的,再也不是敢愛敢恨美麗迷人的少婦珍子。她被“豁口”吸去了精氣,僅留下一個空空的殼兒。她坐在醫院的牀上,臉色蒼白,目光呆滯,渾身浮在空洞輕泛的世界裡,她的意志、她的女人的一切,皆失了斤兩。她像個坐化的尼僧。

“珍子……”

福林“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

她一聲不響地冷冷看他一眼。 ωwш_TTκan_co

“珍子,俺是福林,接你來啦!”

她的心思好像跟這裡不搭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醫生對她說:“你看哪,誰來啦?”珍子忽然舉動古怪地抱起腦袋,瘋瘋癲癲地喃喃着:“俺要福林,俺要孩子……俺要福林,俺要孩子……”

“珍子,俺就是福林!”

“不,你不是福林,你是鬼!”

“俺是福林!”

“你是鬼!”

福林撲過去,緊緊地抱住珍子,哭了。

“鬼,鬼,鬼……”珍子一把推開他。福林虎虎壯壯的身子竟然很輕地被推開,慢慢蜷蹲下去。完了完了啥都完了。他將滿是淚水的臉埋在闊大的巴掌裡,埋在往事的記憶裡。昔日的一切美好,都被“豁口”葬掉了。他忽然抱起腦袋狂狂地叫着,直挺挺地仰望蒼天。漸漸地裂開的豁口裡有一束鮮花開開敗敗,敗敗開開。“珍子……”福林淒厲的長鳴將這輝煌的景緻拖延了很久,很久。福林以後再也沒有見到過這種景象……

之後,福林病倒七天。

海又是鬧災的樣子。老天陰沉沉的,爽人的光亮黏糊糊地滑進看不清爽的地方去了。福林擡起酸乏的手臂抹了一下腦門的汗珠子,身體就一點一點發軟。他眼一黑,身子晃了幾晃。“奶奶的!”他罵自己。“葫蘆頭”湊上來將他扶到一旁坐下。築壩的工地上又熱熱鬧鬧了。“村長,你指揮吧,俺們保證趕在風暴到來之前幹完!”“葫蘆頭”說。福林慌口慌心地點點頭。人不能這麼簡簡單單地完蛋,儘管活着不易,俺已經沒有退路了,俺一定要治好珍子的病。她會好起來的,他想。幾天折騰,福林又在秦科長的勸說下回村了。天氣預報說這幾天來風暴潮,西海灘急需築壩了,犯人村的財產不能泡湯。亮澤縮去,大海灘黑得麻眼了。風車輪子吱呀吱呀叫,潮水也嘩嘩啦啦淺唱不止。高高聳起的攔潮大壩吃水不淺。眼見着大壩立起來了,福林松了口氣。他有點心灰意懶。

“大哥,回村休息吧!”“葫蘆頭”說。

“完活了?”福林問。

“完工啦,沒事啦,就剩打樁!”

福林呆呆地站起來。他在壩頂上響起空洞沉悶打樁聲音的時候,心裡就空落落難受了。漁火燃起來了,滿天都閃閃耀耀地顫動了。光亮將福林身影縮成棒似的一截兒,如扔在地上的一條不成形的麻袋。又下霧了。福林和“葫蘆頭”朝村裡走着,霧越來越濃,夜天沉沉茫茫的,不時響起雷聲。雷聲不很響亮,卻是滾動的,一陣復一陣,久久不息。福林狠狠地朝暗處吐出一口痰:

“狗×的,風暴不會過夜啦!”

果然給福林說着了,他對災難的預感總是很準的。夜半,福林和“葫蘆頭”正睡着,就聽見幾聲脆生生的響雷,跟着就起賊風了。閃電刺得福林睜不開眼睛,懵裡懵懂地吼一句:“發天啦!快起來。”他穿着大褲衩子一蹦一蹦地跳到外屋,擰開擴音器向全村報警:“都他娘起來,發天啦!”喊完,福林就拽酒瓶子咕嘟咕嘟灌一陣兒。喝完就與“葫蘆頭”跑出來了。天黑得怕人,風賊硬賊硬,捲起村巷裡的雜七雜八在空中揚着。驚驚惶惶的鷗鳥叫着像沒頭蒼蠅似的在夜空裡鑽來鑽去。破破碎碎的聲音響起一世界。福林彷彿成了村民們的主心骨兒,他們在驚慌的奔跑中不由自主地向福林靠攏,他們簇擁着福林呼啦啦潮水似的往新築起的攔潮大壩奔去。福林站在一坨肉贅似的泥岬上,指揮着人們裝草袋子。福林望一眼瘋狂囂叫的浪頭子,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像是屁股縫長草,有些慌,目光也就濁了。他頓覺腦袋瓜一陣**。“狗×的,真沒用!”他十分泄氣地罵着自己。大浪掀出重濁的鬧響,在十足的癲狂裡嘲弄着他的狼狽。他自己也不知道昔日一條有肝有膽有氣度的海漢子見到大浪會發虛。他又從“葫蘆頭”腰裡拽過酒瓶子,灌一陣兒壯壯膽兒。風愈加大了,浪頭子像房子那麼高。水裡分明像有股巨大的魔力狂暴地大施淫威。高高低低的浪頭如無數攻城的武士朝攔潮大壩撲來了。福林聽見了嘎嘎的木樁的斷裂聲,他驚駭得張大了嘴巴。“譁”一浪,就有苦澀的海水灌進他的喉嚨,陣陣滿含鹹腥的浪沫子濺到他的頭上。他彷徨四顧,吼了一聲:“上,狗×的!不能出豁子!”

人們紛紛將草袋子扛上壩頂。

狂風又將他們一個一個卷下來。福林心亂了,大壩降着全村人的福分。他再也不願看見黑豁口了。他死盯着大壩,大壩在狂浪裡一拱一拱地搖了。“狗×的,備船!”他吼。村人們哼哼哧哧將一條老船從泥岬後面的淺泓裡推出來。在福林的印象裡,大壩出了豁子,最好拿船堵。“轟”一聲響,大壩的一截兒不可逆轉地崩塌了。聲音很響,如旱天雷在大海灘上沉沉悶悶地滾動,鋪天蓋地滾至遠遠的。之後,上躥下跳的海水就齜牙咧嘴地衝下來了。人們束手無策地呆愣在那裡。福林腿一軟,心一顫,強作鎮定地吼了句:“狗×的,俺去闖壩!來人,推船!”說着,他跳到船上,鑽進舵樓裡了。“葫蘆頭”也跳上去:“大哥,俺給你扯帆!”福林吼:“×你娘,給俺下去!”“葫蘆頭”倔倔地不應聲,雙手抱緊了搖搖擺擺的鬆桅。老船打着斜線衝進浪裡,顫着碎響,一顛一顛地朝豁口子衝去了。久違了,福林又看見豁口了。他的目光咬着豁口,握舵把的手像得了雞爪瘋一樣胡抖了。往事如煙般散去又如潮涌來。他心亂如麻,莫名地生出一股懼怕來。豁口如一張虎口嘲弄着他。他駕船的精氣被什麼吸走了,腦袋一陣陣麻脹,再看啥東西都是黑洞洞一片了。他感到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脆弱,無所依附,鬼在跟他擺迷魂陣呢。老船就要挨近豁口子了。“大哥……”“葫蘆頭”一手拽帆一邊狂吼。由於福林心虛,風暴潮的慣性力,將老船變成沒有靈性的棺槨,頭重腳輕,東倒西歪。“轟”一聲響,老船在沒有接近豁口處撞壩,船被擊碎,木板、繩頭和帆片漫天彌散。“葫蘆頭”和福林都被甩進大浪裡了。福林身子被豁口一側迅猛的水流捲進了豁口裡,他的腦袋一探一探,很快就被兇兇的浪頭子捲走了。不知爲啥,豁口子這回愣沒堵住。福林可是堵豁子的英雄啊!他被捲走了。

海水吼唱着捲來了。好猛好猛。

就在海浪頭捲上十里長灘的時候,人們紛紛爬上最高的泥崗子上避難。他們眼巴巴地望着瘋狂囂叫的海浪頭心裡發怵,就心酸,就嘆息,就落淚了。

黎明到來的時刻,風潮退去了。

太陽像朵花,開在海里頭。

麻麻瘩瘩的空海灘上,一個面孔慘白披頭散髮的女人,搖搖晃晃地在海灘上奔跑。她穿着鮮亮得打眼的紅褂子,像一朵開野了的紅蓼花,可可依人,純美無比。她迎着大海笑着,跑着,笑得很狂,跑得很野。她身後,有一個光葫蘆頭的漁娃追着她哭喊:

“嬸孃,嬸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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