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岸(5)

翠蘭見七奶奶走遠了,罵道,十個老太太九個怪,一個不死都是害。這七奶奶還越活越硬朗了。七奶奶又被麥蘭子攙着去了村委會。呂支書不在,說去城裡引外資了。麥村長和兩個支委正商量計劃生育的事情。婦聯主任看見七奶奶就說,讓七奶奶幫咱管管計劃生育的事兒吧!七奶奶說話有人聽。七奶奶被呂支書買車一事氣得臉子寡白說,生孩子的事俺不管!俺就和小呂子摽啦,全爲教育孩子的事嘛!可把俺氣壞啦!麥村長瞅瞅娘說,你老就別操心村裡的事兒啦。七奶奶扭頭兇麥村長,俺有這個癮咋的?不看學校裡的孩子們,俺纔不管你們的破事兒呢!你們說,小呂子買好車,村委會商量沒有?麥村長這才知道七奶奶爲啥生氣,其實這幾天他也正生這個氣呢。他嘟囔說,商量管啥用?呂支書眼裡從來沒有俺們支委!七奶奶扭臉罵兒子,你別把不是往別人臉上摑,也怪你窩囊,沒骨氣,頂不住一片天!那兩個支委笑說,要是七奶奶當村長,呂支書就蔫啦。麥村長蹲在地上吸悶煙,不吭聲。七奶奶又說,你們怕小呂子,遷就他,多年把他慣壞了,這等於害他。這雜種的心算是都黑完了。吃喝嫖賭的支書,還要他做啥?支委們說,要是麥村長當支書,俺們都服氣。可是誰又敢動呂支書呢?七奶奶將棗木柺杖戳得山響說,俺老太婆敢動他!正說着,村裡王會計走進辦公室來聽風聲。麥村長說,娘,你快回家歇着吧!然後他示意麥蘭子扶奶奶回家。七奶奶胸裡像塞了塊東西堵得慌,衝麥村長罵,連生,怕啥?你哪像俺的兒子?對着你爹的大鐵鍋,你聽明白。你還想當這個官,就得主事兒。把小呂子的材料給俺蒐集蒐集,讓全村百姓評評理兒,告到上邊去!怕傷人,你就給俺辭職,弄條破船打魚去!娘說的話,你聽見啦?麥村長額頭淌汗了。娘說的話,正是困擾他多年的難題。兩頭都想過,想歸想,到動真格兒的了他又犯難。麥村長眼裡聚淚了,瞅瞅孃的白髮,又將臉埋進大掌裡,嗚嗚地哭起來。麥蘭子見爹一哭也眼淚汪汪的。七奶奶昂頭挺着,心跳得厲害,身子晃幾晃。她不再說話,緩緩擡起胳膊,朝蹲在地上的麥村長腦袋狠打一柺杖。麥村長一動不動。麥蘭子撲上來抱住奶奶,別打了,奶奶。七奶奶扭轉身,拄着柺杖,踉踉蹌蹌地走進雨中。七奶奶的舉動,使屋裡人呆傻了。七奶奶守寡這些年,知道兒子厚道本分,從來沒這樣打過他,而且當着這麼多人。麥村長站起身,追到門口扶着門楣,熱熱地喊了聲,娘——隨後就將拳頭攥得嘎嘎響了。七奶奶聽見麥村長喊了,依舊倔倔地走着,走着,沒回一下頭,她的白髮在風雨裡飄揚。

天黑下來,雨停住那麼一段。

麥蘭子趁着不下雨去村口髮屋取東西,留七奶奶一人在老宅裡做飯。竈膛的火嗆人,七奶奶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來。她正揉眼睛,就聽到門口有汽車喇叭響,不一會兒她就看見呂支書和翠蘭提着一網兜水果進來。呂支書笑呵呵地說,七奶奶做飯呢?七奶奶坐在竈口沒動,說,小呂子小呂子,你還真來啦!她拿燒火棍子攔住他們說,先說明白,建校款買車啦?建學校咋辦吧?!呂支書賠笑臉說,是這樣,最近有個外商談判,沒好車人家瞧不起,就……就先買車啦!建校嘛,俺想求你老再求陸經理給一部分。咋樣?七奶奶幫孩子就幫到底吧!七奶奶寒了臉罵,小呂子,你拿俺老太婆當猴耍呀?呂支書笑說,你老別多心,都是村裡的事兒。七奶奶說,陸經理那兒沒戲啦,他們也是空架子。虧你想得出,要款你咋不去?俺就一條,俺要的這筆款子不能挪用!翠蘭笑着勸七奶奶幾句,她心裡正罵大街呢。呂支書說,買車也是村委會定的。七奶奶從竈膛口站起來說,村委會支委們哪個敢不聽你的?小呂子,別耍小聰明,你也是四十來歲的人啦,遇事得掂得出輕重緩急,啥是正道兒啥是歪路,你不知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哪!哪是井,哪是岸?你全看得見。呂支書見七奶奶把他當成失足青年了,心裡很彆扭,胡亂應了個景兒,就說還有事,放下那兜水果,拉着翠蘭鑽進轎車裡走了。在車上,翠蘭好生埋怨呂支書,俺說不來,你偏要跑這兒接受再教育,一副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樣子。瞧老太太那兇樣。呂支書罵媳婦,你懂個啥,不能跟七奶奶鬧僵,一着不慎,全盤皆輸哇。田副鄉長馬上就要回城了,俺的副鄉長材料也報上去了,俺一拍屁股走了,留這不死不活的攤子,讓麥連生和七奶奶胡亂折騰去吧。這樣說着,七奶奶的身影像團火,躥上呂支書的眼簾子,不由頭皮發緊。七奶奶聽着汽車聲走遠,又繼續蹲在竈膛口燒火做飯,心裡着實不悅。她掐算不出呂支書這號人哪一天能倒運。這時麥蘭子回到家,七奶奶讓她將呂支書的那兜水果送回去。七奶奶說,拿兜水果堵俺嘴?麥蘭子沒說啥,就乖乖地提着水果出去了。吃完晚飯,雨又飄灑起來。六月的雨零亂如泥。七奶奶端坐在炕頭吸着煙聽雨。這時兒子麥村長悄悄進來了。知子莫如母,她知道他會來的。七奶奶也不去瞅兒子,面對窗外的黑暗,吧嗒着老菸袋。她身後是一扇被煙火燻黑了的土牆,細看,像立着那口大鍋。麥村長站在孃的土炕前,怯怯地說,娘,俺想通啦。七奶奶還是沒回話。麥村長說,過去俺想隔岸觀火,看來不行啦,俺跟呂支書說,整不過他,他不容俺,俺就不幹啦。七奶奶依舊默默地吸菸,心想爲啥不幹,鹿死誰手還兩說着呢。麥村長在分析娘在想啥,半晌不語。他盯着七奶奶的滿頭白髮,白髮像日子一樣,有時像白雲,有時像土地,是那樣真實可靠。看久了,使麥村長有些陌生了。這是俺娘嗎?七奶奶的煙鍋早已熄了,可菸袋杆仍在嘴裡含着,手上端着。麥村長又說了幾句,七奶奶還是坐着不動,他獨自扭身出去了。他冒着小雨,竟不知不覺溜達到學校,在操場上的大鐵鍋前停下來。瞅久了,父親的鍋也脫形走相了,很像隆起的一片泥岸。咋會有這種感覺呢?多少年之後,麥村長仍然不明白。第二天,麥村長與呂支書長談了一回,過幾天又談,半月之後,鄉**就來人了,說借調麥村長搞一段水利工程。麥村長知道是呂支書搗鬼,就挺了身說,俺他×辭職!他自己都吃驚,男人硬氣起來是很痛快的。呂支書滿不在乎地說,你辭就辭,三條腿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還是有的!於是麥連生就辭了村長。麥村長一撂挑子,有幾個支委也要辭,村裡人意見哄哄,他們都去找七奶奶。這叫啥天日?七奶奶臉上的表情變得複雜莫測了,她只說沉住氣。村人心緒糟得不知怎麼打發日子了。七奶奶對麥連生說,娘是過來人,孃的話要好好記下,你和裴校長寫個材料,會有用的,物極必反!娘總信這老話。於是麥連生就像領了聖旨似的在心裡倒嚼這句話,慢慢兒他就不理會了。

說物極必反的時候,七奶奶絕對想不到,村裡橫豎有一場災的。頭伏涼澆倒牆,頭伏的雨真大,砸在地上的水流像翻花一樣。七奶奶喜歡聽雨,可不願聽這種雨聲。一天傍晚,她和麥蘭子都被雨聲驚擾,看北風從檐前溜過,將房頂墜落的雨水扯斜了。這時她們聽到轟的一聲響。不多時就有看船佬敲響銅鑼滿街跑,邊跑邊喊學校塌啦。七奶奶問麥蘭子,聽聽喊啥呢?麥蘭子靜下一聽,臉就白了,話也帶了哭腔,壞啦,學校出事兒啦。七奶奶緊着下炕,她倆拿了雨傘,隨村人往小學校跑。麥蘭子惦念裴校長,乾脆將七奶奶扔了,自己飛快地跑去。七奶奶一手舉傘,一手拄杖,撲撲跌跌地顛,顛幾步摔一跤,她趕到學校時成了泥人。這當口學校的事故已有結果。好在是放學了,只有三五個沒帶傘和雨衣的孩子在教室躲雨。老師們也走了,裴校長住校,而且還留下一位叫馬振良的年輕老師談心。馬振良老師是五年級班主任,不知咋搞的,前一天,有女孩子家長告馬振良老師借重點輔導爲名,單獨幫助這個女生,講解時對女生有流氓行爲。裴校長讓馬振良老師寫檢查。正這時,他們聽到很沉悶的聲響,出來看見學校院牆倒了一片,泥流洶洶地捲進來,淹沒了大鐵鍋,衝折了旗杆,直抵挨牆的教室。裴校長和馬振良老師看見躲雨的學生,就雙雙衝進去了。孩子們呆傻了不動。裴校長和馬振良先拽出來三個孩子,第二回衝進去,裴校長挾起一個孩子,馬振良也抱一個。裴校長眼見着房要倒了,就勢從窗臺滾出去,馬振良和那個孩子就砸在廢墟里了。裴校長和人們七手八腳地扒出孩子和馬振良,兩人都死了。大雨還是沒有停的意思,泥流又衝倒學校後牆往街上去了。麥蘭子撲向泥泥水水的裴校長,紮在他懷裡哭着。裴校長一摟她,哎喲叫了一聲,左胳膊擡不起來,血水滴滴答答地流着。

麥蘭子捧起裴校長的胳膊說,你傷啦?裴校長咬牙沒說話,死盯着躺在門板上的馬振良和孩子,駭然至極地尖叫一聲,淚流不止。七奶奶拄着柺杖站着,眼前一陣昏黑,晃悠晃悠,像個三條腿的怪物一樣勉強挺着。不一會兒,七奶奶發現七爺的大鐵鍋從泥水裡漂起來,在校園操場的水面上逛蕩。怪了,大鐵鍋明明釦着的,啥時翻過來的?順着大鐵鍋往遠處看,就是那片泥岸了,過去埋着鐵鍋的泥岸。眼下泥岸上的黑泥衝下來了,流過的地方,黑了一片,像被鬼舌舔過一樣。該死的泥流衝倒了教室。要是不挖鍋,要是還有皁角樹,泥流就不會下來了。報應,都是報應哩!七奶奶挺不住了,終於像泥一樣癱軟在泥水裡。麥蘭子和衆人忙將七奶奶架起來,送回老宅。一路上,七奶奶不住地罵天罵地。其實,七奶奶心裡罵的是呂支書。事故發生的時候,呂支書在鄉**,正與鄉長、書記和田副鄉長几個人打麻將。聽到報告,呂支書也渾身打戰了,鄉領導也吸着涼氣,忙推了麻將,風風火火地奔出事現場來了。後來人們告訴七奶奶,呂支書趕到現場,小臉青着,屁也沒放,只是拿腳踢了一下大鐵鍋。還說田副鄉長當場用大哥大給縣委肖部長打電話,說活學活用,馬振良老師就是一個新典型。肖部長回話說,爲啥還沒蓋新校舍?出典型是好,可眼下得安頓好死者後事,安排孩子們開學。鄉里領導們也狠狠批評了一下呂支書。裴校長被領導們叫到車裡,詢問詳細情況。七奶奶已經懶得聽這些了。她被雨水淋病了,躺在熱炕上渾身哆嗦。望着房頂,她忽然感覺自己被泥土埋了,掩埋她的泥土像節日禮花一樣落下來。麥蘭子和麥連生爲七奶奶請來了醫生,打針吃藥,第三天就好些了。七奶奶聽說學校搬到了紙袋廠。要是呂支書不挪用建校款,學校早就搬過去了,也不至於出這事。這回再不給呂支書點顏色看,恐怕以後再沒機會了。聽說學校給馬振良老師開追悼會,七奶奶掙扎着坐起來,也要去。麥蘭子攔她,她說俺是少先隊輔導員,誰不讓俺去?麥蘭子說不過奶奶就帶她去了。馬振良媳婦見七奶奶來了,就哭天抹淚地訴屈,七奶奶你可得給俺做主,振良沒了,給俺家補多少錢俺不在乎,只是說法讓人堵心。七奶奶生氣地說,咋啦?誰刁難你啦?馬振良媳婦說,俺剛纔聽裴校長寫的悼詞了,說振良作風基本正派,人都沒了,俺臉往哪兒擱?七奶奶當下就明白了,讓麥蘭子把裴校長叫來,狠狠訓了裴校長一頓。七奶奶說,把基本去了,振良那孩子就是作風正派!裴校長訥訥地說,已經落實了,振良老師也承認了,總得實事求是嘛!七奶奶火氣挺大,你們讀書人就是死性。裴校長爲難地說,不是我,是女孩家長盯着呢!七奶奶說,讓家長找俺,活人莫把死人怪!振良救了那麼多孩子,就是有問題也對頂啦。裴校長情知扭不過七奶奶,就偷偷將悼詞的“基本”兩字畫掉了。

學校裡的後事都辦妥了。裴校長和七奶奶操持辦麥蘭子教書的事兒。馬振良老師給麥蘭子騰出了指標,算自然減員。七奶奶說,啥自然?就是減員,好像學校自然該塌似的。麥蘭子更會解釋,泥流衝了學校是自然災害,當然叫自然減員。裴校長覺得可笑,就說別爭啦,麥蘭子明天到學校報到就是啦。麥蘭子說,俺咋算?裴校長說,先頂編代課,然後轉民辦。七奶奶替孫女高興,中午包餃子給她慶賀。吃完了餃子,裴校長陪麥蘭子去村口髮屋收拾東西。一進發屋,裴校長就把門關死,窗簾也拉上了,扭頭抱緊了麥蘭子,舒暢地閉上了眼。麥蘭子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沉了臉說,俺就離開發屋了,心情不好。裴校長問,你留戀髮屋?麥蘭子眼圈兒紅了,俺對髮屋還真有感情。裴校長說,蘭子,你想啥哩?真沒勁!麥蘭子瞪他一眼,沒勁就拉倒!裴校長吸着一支菸。麥蘭子覺得自己臉燙燙的,一摸有淚水在流。裴校長見她落淚了,就站起身攬住她的細腰,親暱地問,你咋啦?我們結婚吧!麥蘭子扭頭撲進裴校長的懷裡,吻出一些細微的聲響。

第二天早上,七奶奶很早做熟了飯,喊醒麥蘭子去學校。吃完飯,麥蘭子翻箱倒櫃找合適的衣裳,當老師穿體型褲不妥,就由七奶奶參謀着換上一件連衣裙。色兒挺素淨,麥蘭子一穿顯得高雅端莊。這件還是裴校長爲她買的。七奶奶見她穿好,就又等她化完淡妝,才送麥蘭子去了學校。正巧趕上學生們列隊升國旗。七奶奶把麥蘭子一交想走,裴校長留七奶奶一塊兒跟着升旗。七奶奶望一眼旗杆下的大鐵鍋,就欣欣走回來,拄着柺杖站在國旗下,聽着國歌,望着五星紅旗,她頓感豪氣涌動,昏花的老眼溼了。儀式一完,孩子們就奔跑着說笑。七奶奶跟裴校長說,該叫呂支書來看一回升旗,這雜種也會受教育的!裴校長笑笑。七奶奶一提呂支書,就想起讓裴校長整的材料來。她問,俺讓你和連生寫的小呂子的材料呢?裴校長說那份讓雨水泡湯啦,俺又寫了一份,連學校塌房事件也填上了。七奶奶說,給俺,俺挨家挨戶去講,讓老百姓摁手印,然後去鄉里告他個兔崽子!裴校長並不抱多大希望,只是不想讓七奶奶生氣。七奶奶接過材料,又讓裴校長給她念了一遍。然後滿意地點點頭,拄着柺杖去發動羣衆了,村人早就對呂支書憋着勁兒,借學校出事這引子,村人對呂支書意見更大了。這回在材料上又得知一些新情況,是麥連生掌握的呂支書貪污挪用公款的一些內情。村人一聽就炸了,狠狠地罵開了,邊罵邊在材料上簽字按手印。七奶奶顛着小腳兒把材料送到鄉**,逼着鄉書記和鄉長看。田副鄉長正忙調動,就溜邊兒走了。領導們對七奶奶好言相勸,終於將七奶奶勸回家裡。不幾日,呂支書媳婦翠蘭就堵着七奶奶老宅門口罵街了。她罵街走了嘴,使七奶奶知道那份材料已經落入呂支書手中。七奶奶氣糊塗了,真是官官相護哇!麥連生勸母親罷手。七奶奶不甘心,又把手頭複印的材料送到縣信訪辦公室。半個月過去仍沒動靜。七奶奶沒轍了,身體幾日好些,幾日歹些,氣得身體木了半邊兒。人到了沒有指望的份上就異想天開。那天她獨自去泥岸轉了轉,真的轉出絕招兒來了。

七月白露的那天早上,七奶奶讓兒子連生套好一輛馬車。馬車套好,七奶奶又不讓兒子和麥蘭子沾邊兒。麥連生問七奶奶做啥,七奶奶說拉着大鐵鍋去縣**門前靜坐。麥連生說,這行嗎?七奶奶說,縣領導不見俺,可他們知道這鍋,看他們見不見俺。麥連生心嘆這招兒夠絕的,也就沒攔,背水一戰不進則退了。他招呼村裡幾個男勞力跟隨老太太去,幫助裝鍋卸鍋。那些恨呂支書的村民自願加盟,又拉了一車人。大鍋裝上了車,因爲是倒扣着,遠看像一隻千年巨龜在鄉道上爬行。七奶奶很神氣地坐在鐵鍋上,揮着長煙袋坐鎮,吸引得路人朝這邊巴望,像看大戲一樣專注。鐵鍋很像亙古不變的堡壘,誰也無法動搖它。七奶奶坐在鐵鍋上,罩着一層仙氣。一輛輛汽車從她身邊閃過。過了五道橋,忽然有一輛轎車停下來,車裡走下田副鄉長。田副鄉長問七奶奶,拉着大鐵鍋幹啥去?七奶奶裝成沒事人似的笑笑,小田呀,俺回孃家!田副鄉長已調縣文化局當副局長了,大鐵鍋對他不重要了,也就沒過分走腦子,只隨便問,回孃家還帶鐵鍋?七奶奶說,可不,百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孃家要這個。田副鄉長呵呵笑兩聲,真逗!就說自己回城了有事找他。七奶奶祝賀兩句,便看見田副局長鑽進轎車走了。七奶奶“呸”了一聲,逗得後面車上人都笑。看見別人笑,七奶奶也笑出許多個意味來。她忽然覺得自己和鐵鍋挺滑稽,像演戲,人的一世都像唱戲,臺好開,戲難唱呢。七奶奶想。進縣城時都晌午過了,人們嚷嚷着吃飯,七奶奶長煙杆一揮說,不準吃飯,放妥鍋,拉開架勢再說,免得出啥閃失。七奶奶的憂心是對的,大鐵鍋扣在縣**門前,七奶奶往鍋底上一坐,攔截七奶奶的電話就打到縣公安局。是村裡走漏了風聲,被呂支書知道了。公安局的人趕到現場,七奶奶正坐在鍋底啃麪包。不一會兒就圍了滿街筒子的人。縣**辦公室劉主任慌慌張張地問哪位領頭?七奶奶說俺是頭兒。劉主任問有啥要求?七奶奶說,俺要見縣長,告狀!劉主任勸幾句不頂用,就跑回樓上報告了。呂縣長正午休,聽到情況就找肖部長。大鐵鍋是肖部長抓的典型,竟抓出婁子,使呂縣長十分惱火。肖部長埋怨幾句田副局長和呂支書,就乖乖下樓與七奶奶對話。七奶奶端坐着,眼皮沒擡,吧嗒着長煙袋,問,是你,當縣長啦?肖縣長可得給俺們做主!肖部長說,俺是肖部長。七奶奶說,你走,俺跟你沒話!肖部長笑着勸勸,七奶奶耷着眼皮沒回一句話。公安局的人急了吼,肖部長別管了,我們把這乾巴老太太帶走。七奶奶說,誰敢動俺,俺就撞死在鐵鍋前!肖部長訓了幾句公安局的人,別再添亂了,你們知道這鐵鍋嗎?知道七奶奶嗎?你們的任務是保護七奶奶的安全。他把公安局的人罵愣了,再瞅七奶奶覺着神了。呂縣長還是出來了。他看了看七奶奶手裡的材料問,這都是真的?七奶奶說,要有半句假話,呂縣長你把俺老太婆放油鍋裡炸了。呂縣長拉住七奶奶的手說,老人家,請到樓上來,我現場辦公!七奶奶老臉鬆活了,站起來,揮揮長煙袋說,你們別動,在這兒待命!她說完蹶躂蹶躂跟呂縣長走了。她聽到人羣裡的鬨笑了。

日子終於睜開了眼睛。

七奶奶的狀告成了。七奶奶是被呂縣長派車送回雪蓮灣的。拉鐵鍋的馬車傍晚纔到村裡,大鐵鍋又送回學校。縣紀委和檢察院跟來了聯合調查組,專門審查呂支書的案子。呂支書開始被隔離審查,審兩天就審出事兒來了,立案逮捕了。村裡來了鄉**的工作組,徵求支委們意見,又把麥連生請了回來,接替呂支書。七奶奶在村裡的威望陡增,村裡大事小情兒都找七奶奶,然後再由七奶奶向兒子發號施令。七奶奶熱心快腸,樂意替老少爺們兒辦點實事兒。要生孩子指標,批宅基地和出海捕撈證等雜七雜八的事情都找七奶奶。沒有七奶奶,麥支書還真有點拿不起來。村裡有些大事,麥支書都要請示七奶奶。村委會研究過的事,還要由七奶奶最後定奪。比如建學校,七奶奶讓麥連生將呂支書的桑塔納賣了,換回的錢,由七奶奶掌管着建學校。幾個月下來,七奶奶累成一團駝背了,沒牙的嘴巴合不攏縫兒。裴校長和麥蘭子勸七奶奶,別往裡摻和了,養身子吧!見好就收,懂嗎?您不是常說物極必反嘛。七奶奶能以悟道之法點化世人,一到自己身上就糊塗了。她想省心,就是身不由己了,她發現原來人掌權是很上癮的。這些日子,七奶奶心裡的快樂咋也按捺不住,小車不倒只管推吧,老了老了還倒來了勁兒了。也許人都願在水裡撲騰,明明看見岸了,就是不肯上去。七奶奶想。夜裡七奶奶又夢見了鐵鍋和泥岸,天邊天際的大小,鐵鍋裡的七爺拼命往泥岸划水,總也不攏岸。七奶奶站在泥岸上喊,看見俺了嗎?俺腳下就是岸。七爺遠遠地喊,俺要上岸,就被海水吞了。七奶奶一個冷驚嚇醒了。她感覺七爺想回家了。天不亮七奶奶就爬起來,拄着柺杖去學校看鐵鍋。鐵鍋是七爺的魂兒,是她的光彩,她的臉面,多瞅幾眼,能驅妖避邪,渾身的病興許就好了。從小學校回來,七奶奶就找到兒子麥支書。麥支書自從當上村裡第一把手就忙得不行,見到七奶奶他就說,你老有話快說,俺還要去鄉里開會。七奶奶沒好氣地說,官升脾氣長啦?連你娘也懶得理啦?麥支書連說俺不是這意思。七奶奶說,俺想把大鐵鍋埋回泥岸,俺夢見你爹了,你爹的魂不安呢。麥支書笑笑,你老又閒得沒事瞎琢磨,迷信。大鍋就別亂折騰啦!七奶奶瞪眼兇他,你說的啥話?沒大鐵鍋福佑你,你能當支書嗎?小呂子能倒運嗎?麥支書說,既然這樣,非埋了幹啥?七奶奶說,俺不放心,俺這把年紀說完就完,拋下大鐵鍋,俺死後能安生?你爹責備俺咋辦?麥連生嘆道,唉,人老了就總胡思亂想。依娘說埋,也沒法埋那片泥岸了。七奶奶愣住問,咋着?麥支書說,那片泥岸,外商看中,要買下建冷庫。七奶奶鴨子似的伸長了脖子說,你敢,不跟你娘商量,你就私做主張。麥支書說,是支委會商定的。俺跟呂支書不一樣,不能太武斷,啥事得多聽大夥的。七奶奶罵,你耳根子軟,光聽別人的,會吃虧的!麥支書說娘別生氣,慢慢你老就想通啦。七奶奶繃着老臉說,俺想不通!麥支書嘆口氣看看手錶,就鑽進門口的綠吉普車走了。七奶奶跺着腳罵幾句,正巧麥蘭子回家來取課本。七奶奶說,蘭子,你來論論理,這大鐵鍋該不該埋回去。麥蘭子咯咯笑着說,奶奶,大鐵鍋就在學校扔着吧,俺看着。說完就拜拜一聲走了。七奶奶罵一句,這羣不肖子孫,跟外人一路貨色。然後她就想,有多少人通過大鐵鍋幹成了自己的事,之後的鐵鍋,在他們眼裡就是廢鐵一塊了。七奶奶越想越傷心,心口窒息得像悶在炕洞裡。過去的七奶奶只管講故事,吃着閒飯不管閒事,如今她吃着閒飯要管正事了。

秋涼的一天下午,七奶奶聽說麥支書去城裡接買泥岸的外商了。她就擰着小腳來到村委會,召集在家的支委們開會。聽說七奶奶操持會,支委們都很快湊來,比麥支書還靈。看着支委們都湊齊了,七奶奶拿眼掃了他們一遍,半晌不說話。她在權衡妥不妥。她越不吱聲,支委們就越緊張。末了,七奶奶嚅動着嘴巴說了一句話,告訴你們,那片泥岸不能賣!然後就拄着柺杖走了。其實七奶奶不讓出賣泥岸,是爲村人着想的。她找陰陽先生看過全村風水,陰陽先生說全村壓在一條龍脊上,泥岸是龍頭,北河沿兒是龍尾,龍頭得壓着鎮物,村人方能平安興旺。給七奶奶說得挺服氣,那鎮物不就是七爺的大鐵鍋嘛!她要將鐵鍋埋回去。埋了鍋,村裡縱使有禍也將無禍了。七奶奶的威力夠大的,麥支書接着外商一來,支委們就嚷嚷着換地方。外商說,換哪裡?支委們說,村西北河沿兒吧。麥支書不知內情,他不願換,又怕人說他太武斷,就勉強附和。外商說回去商量一下。沒隔幾天,麥支書就聽說外商買了鄰村的海邊泥岸,鄰村淨落80萬元地皮費,將來的受益還不算。支委們讓麥支書罵了一頓。支委們委屈,也心疼嘴邊的肥肉溜走了,就都埋怨七奶奶。麥支書得知娘搗鬼,回家就跟七奶奶使性子發脾氣。七奶奶罵,吼啥?俺還不是爲村人好。麥支書說,想啥哩?還不是幫倒忙!七奶奶生氣地說,俺不管了,你們有事別找俺!她比任何時候都寒心了。一翻心,她就往上翻眼睛,喉嚨裡嗚嗚響着,一連好些日子,村裡真沒事找七奶奶。學校裡課緊,麥蘭子又不能陪她說話,她想串串門子,跟村裡老夥計們曬太陽,老人們都躲她,躲不掉的就對她客氣幾句,笑也是硬撐出來的。沒人敢圍她聽故事了,都當官一樣敬她,她委實失去了往日曬暖的樂趣了。七奶奶理不清爲啥,村人爲啥躲她?七奶奶不是過去的七奶奶了嗎?醜了?惡了?臭了?七奶奶一時摸不着頭腦。有一回,七奶奶蹲在村口茅坑裡聽到外邊有人議論她。有人說,七奶奶這個皇母娘娘哩,誰想到她能火起來。有人說,屁,火啥?老傢伙越來越不幹好事兒啦。她告呂支書,也是爲她兒掌權唄。聽說建學校老太太就撈了一把。那人又說,那不算啥,前一陣,老太太菸袋杆一揮,把外商轟跑了,幾十萬塊的肥肉白扔啦!唉,老太太垂簾聽政,村裡又該倒黴啦!麥支書總聽老孃的,最後還不如呂支書呢。七奶奶心裡罵少他×放閒屁,就想站出去論理,可是她的腦袋要炸,腿腳也不聽使喚了。她扶着茅坑的牆走出來時,外面沒了人影。沒有對手,七奶奶憋好的氣話,沿那串彎彎腸子漏掉了。後來,七奶奶見了村人就噁心,成天繃着老臉不說話了。

命運也來捉弄七奶奶了。有一個禮拜天,裴校長和麥蘭子去城裡買結婚用品,學校裡沒人。這時有人將大鐵鍋給砸碎了。七奶奶聽說後,當下腿一軟,暈倒在地。醒來後,被麥蘭子揹着去學校操場看現場。也不知是咋弄的,大鐵鍋碎成三瓣兒。七奶奶想,呂支書恨鐵鍋,可他被關押。不是他,就是可惡的村人乾的。若是早把鐵鍋埋進泥岸,也不會遭這個難。七奶奶好生埋怨兒子。她拄着柺杖,找村治保主任,找村支委,找鄉長和鄉派出所,都沒有怎樣的重視。他們對這一事件很淡漠,不知道大鐵鍋來歷的人,一個勁逼七奶奶講這段故事。聽完後說挺有意思。回到村裡,七奶奶就幾天不吃不睡,終日坐在炕頭上,望着遠處的泥岸愣神兒。她只吸菸,有口煙就能挺着。一日,縣文化局田副局長從省城開文物工作會議回來,來到雪蓮灣找七奶奶。他說大鐵鍋是文物,要逐級上報。他跟七奶奶說一句,七奶奶彷彿沒聽見。過了一會兒,田副局長又說,她還是彷彿沒聽見,依舊默默地吸菸,好像是與她無關的閒事。田副局長一走,七奶奶就拄着柺杖去了泥岸。已是晚秋時節,海岸是少有的空曠,岸上扣着一些老龜似的舊船。七奶奶發現泥岸上的新土早已灰白。她坐在泥崗子上,纔看到孩子們又重新栽了皁角樹,岸上落滿焦黃的葉片。明明有樹,可在七奶奶眼裡永遠是裸露的了。七奶奶迷迷瞪瞪地坐着,聽到身後有人說話。她扭回去看,看不見人影,只有聲音。問,老人家這兒是岸嗎?答,是岸。又問,天外有天,岸外有岸嗎?答,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七奶奶愣了愣,聽到了哭聲。無雨的傍晚,是誰在哭?爲誰而哭?她身後的教學樓裡,書聲琅琅,正是孩子們的讀書聲,將泥岸的哭聲沖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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