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旱船(5)

一片清靜。只有雨,細細飛灑,如大蝦蠕動般沙沙響,撩得喜梅子再也躺不住了。她輕輕下炕,拽出一把雨傘,晃到門口時,“嘭”地撐開一蓬傘花,她纖巧的倩影頂着那蓬幽幽的花融進秋天的雨霧裡。她走在海灘上就像一隻綿羊小心地一腳一腳地移。養傷的幾日裡,她連連做着好夢,一回一回夢見男人拿了畢業證回家的風光,一回一回夢見自己發了大財,連喘氣都比別人粗。清風細雨,簌簌響,圍成一片,鼓盪着她釀成長久的渴想,她掐手算着,男人還有一天就會接到她的信了。她知道信走七天。雨絲涼涼的,瀟瀟灑來,染了她一臉的風塵,泛着俗人讀不懂的悲喜。她走進秋天的夢境裡去了。雨停了,海灘發出一陣遠古的囈語,如夢似幻。鮮陽在遠遠的桅尖上斜斜地挑着,帆影就勾勾彎彎地晃了。喜梅子望一眼紅彤彤的日頭,再看腳下黏答答的泥灘,齷齪得叫人發膩,連氣流也變得黏答答了。她來到蝦池旁的時候,瞧見滿池的蝦都醒着,撲撲探頭,吞着浮在水面上黃絲絲的餌料。望着散成油花狀的餌料,她猜想是四喜夜裡撒的。夜雨裡撒餌料,是最科學的,書上說的,喜梅子心裡讚歎着,款款朝水閘旁邊的草棚子走去。

灰烏烏的茅草窩棚,如一隻大龜臥在堤上。一層油氈被夜風吹落,一半搭在檐上,一半吻着溼地。喜梅子心一緊,急急奔去。遠遠地,她就聽見從窩棚裡盪出的呼嚕呼嚕很響很沉的鼾聲,鼾聲一截一截往極遠極陌生的地方延伸。不知怎的,喜梅子對這鼾聲那麼熟悉,像是男人嘴裡興之所來哼着的那支漁歌子,點燃她的熱情又使她失去分量,她緊走幾步,站在窩棚下,輕輕蓋好油氈,躡腳進了棚子。她發現四喜側着身子睡着,渾身被雨水打溼,水澇澇的沒了人樣。喜梅子心裡一熱,伸手搖着他:“四喜,醒醒,別淋病嘍。”他依舊睡着,他嘴中噴出的氣息,溫溫癢癢,像麪條魚在她手背上爬來爬去。

“四喜,醒醒咧——”

“呼嚕呼嚕……”

“四喜,日頭照腚啦!”

“呼呼嚕嚕……”

“四喜……”

喜梅子驀地看見他那隻像滷過的蝦似的泛着醬色的粗手,緊緊攥着一封展開的信。信皺巴巴洇了水漬,一塊一塊,像是淚水濡過。她疾手抓起信,映入眼睛的是她的歪歪扭扭的筆跡:“親愛的貴……”喜梅子的腦殼轟然一炸,像一隻狂躁的母狗,扳過男人黑瘦黑瘦流一線哈喇子的臉。是八貴。怎麼會是他?

“天殺的,這輩子爲啥偏偏碰上你?”

喜梅子腦殼如炸開的桐油果,身子一軟,轟轟然旋轉着攪亂傾斜的一瓦窩頂很沉重地撲倒下來。八貴醒了,被眼前的景兒嚇得慌口慌心,“撲通”跪地,抱起思戀的那一團綿軟,哭了:“喜梅,喜梅……”

八貴哭得很慘。

喜梅子一連幾日不吃不喝,哭得昏昏沉沉。她被男人騙了,八貴這次回來壓根兒就沒走,他跟四喜出海了,偷偷住在船上。她像抽走了身上的所有精血,再也爬不起來了。她的一雙紅腫無光的眼睛,呆望着沉默的紅旱船,多少個日日夜夜的美好變得很輕很賤了。她多想挽住昔日那美好,可終不能夠,不能。八貴白日忙蝦池的活兒,夜裡守着她,一嘟嚕一串懺悔請她原諒的話,很輕地在她耳朵裡飄進飄出,像一排生生滅滅的水泡兒。

“喜梅子,想開些。”

“一家人安安生生的,還求啥呢?”

“命有八升,別求一斗啦!”

“冷也好熱也好,活着就是好。”

“別太精鬼啦!”

喜梅子聽着人們極柔極潤的勸告,有暖酥酥的東西往腦後鑽,就是不入心,呆愣的目光死死落在牆上的紅旱船上,那目光像是咬住了什麼。她覺得胸窩裡熱辣辣堵得慌,一捶,忽然聽見紅早船的**聲。紅旱船能出聲了,就像一隻受了傷的紅鳥,撲棱撲棱,掙扎着哀鳴。紅鳥恰如她固執地堅守着的玫瑰色虛幻的慰藉。紅鳥不動了,日日夜夜的悲苦和辛酸俱到眼底來。她眼眶子一抖,就有兩行晶亮晶亮的淚珠子爬出。不知啥時候,娘顫抖抖地挪進屋來,晃出老態。娘乾瘦乾瘦,臉黃得難看,如一朵被風吹落了的幹菊花。孃的老舊的陰丹士林藍布大襟襖,被溜進的風撬起,如一面藍旱船忽閃忽閃。喜梅子的目光與孃的目光一碰,就滑開了,定定落在藍大襟襖上,似乎在尋找什麼,而終究覺出陌生來。

“梅子。”娘終於說話了。

喜梅子心一喜:“哎,娘。”

娘像正常人似的坐下來。

“娘,你老熬過來啦?”

“嗯。”娘嘴角癟了又癟。

“看紅蛇把你老折騰的。”

孃的目光忽又濁了。

喜梅子異樣地望着娘。

“日子久了,海也會枯的。”娘說着就一陣乾咳,“娘盼你成氣候,幹成事,會有出頭日子的!”

喜梅子拿眼在孃的身上搜刮一遍。

孃的表情恍若隔世,一身枯醜,堅毅卻是留在骨頭裡的。她眼圈子紅紅的,一把一把老淚長淌不止:“梅子,娘不行啦,走前只想告訴你一件事。”

“娘,啥事兒?”

“你還記得咱家的綠旱船嗎?”

喜梅子點點頭。

“你知道綠旱船咋就沒了嗎?”

喜梅子搖搖頭。

“那夜裡,俺燒了它。”

喜梅子滿臉的內容和空洞。

娘就蹶躂蹶躂走了。

喜梅子深情地喚一聲:“娘——”她再也說不下去了。

收蝦的季節到了。喜梅子自從跟娘說了話,精神就奇蹟般地好起來。她跟八貴苦扎苦累將肥鮮鮮的大蝦交售到外貿收購站,換回七萬元的票子。他們比先前更富有了。八貴懷裡揣着票子,風光成熊了,狂癲癲地喊:“老師,嘿嘿,文化人兒,嘿嘿,去他×的吧!”喜梅子聽見了八貴的狂叫,如五雷轟頂,抖抖的,靜下臉瞅八貴。她的臉相慘白,但表情平平。每一次她都以平淡中的力量鎮住男人,這回不靈驗了,八貴如灌了烈酒的笨熊,搖搖擺擺叫道:“去,去他×的!”喜梅子的心一點一點下沉,慢慢走到男人跟前,不說話,也不看他。八貴不懂她的心思,有些害怕了。喜梅子揮手一巴掌將八貴推倒在地上,就一巴掌。男人癱在地上,將腦殼縮到肩胛裡去了,好久好久擡不起頭。

夜裡,八貴就走了。

她不知道這冤家去了啥地方。

走,還是希望嗎?他,還會回來嗎?

她不知道。她都不敢猜一下了。

後來不長日子,喜梅娘死了。老太太就硬挺挺地死在了那株石榴樹下,喜梅子發現她的時候,她的身子僵蝦一樣勾在那裡,眼睛墨線一樣疊合在一起,臉上的老皺也舒展開了,掛着很富態很滿足很安詳的笑。喜梅子不懂娘死後爲啥這般模樣,收屍的時候,她猝然發覺孃的右手緊緊地攥着一條紅蛇。紅蛇,紅蛇,這神神鬼鬼的傢伙又怎麼鑽出來了呢?紅蛇顯然是被娘攥死的,紅舌花莖一樣吐出,身子直了,乾硬乾硬了。喜梅子用了力掰娘手裡的蛇,怎麼也掰不開,就乾脆一同下葬了。娘死後,喜梅子看着空蕩蕩的後院,老樹下總是蹣跚着娘疲憊、孱弱又永不止歇的身影,她有些怕了,就又將男人輸去的小酒店買了回來。開了酒店,心裡還是老樣子。那日她聽說鄉文化站要招人了,而且能轉長期合同工。她心裡的念想又活脫脫往外鑽了,她去報了名。鄉長說原本要考試的,既然喜梅子來了,巴不得的,免啦!喜梅子執意不幹:“考,俺考上纔來。”臨考試的前一天夜裡,有人看見喜梅子攜着紅旱船去了林子裡的墓地。

夜很沉很幽,濤聲很響很重。轟轟隆隆的聲音如旱天雷在大海灘上沉甸甸地滾動,鋪天蓋地滾至遠遠的。喜梅子就裹在這種聲音裡,默立在爹孃的墳頭旁。她一把火點燃了紅旱船,由於是一面陡坡,紅旱船燃燒着,如一個做工精細的花圈,彈跳着滾動。火苗子伸伸縮縮,就像紅鳥挓挲一雙白亮的翅膀,隱在夜裡自由自在地遠去了,遠遠地哼哼嗡嗡,淡了,怎麼也飛不到眼前來。葬掉了,一段日子的美好都被壯麗地葬掉了。她忽然跪下去,將被火光映紅的臉埋在手掌裡,埋在往事的記憶裡,啜啜地哭起來……喜梅子離開墓廬,獨自走上老河口的時候,那遙遠的沉悶的聲音仍悠悠不絕。她爽氣許多,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想唱一支娘唱過的漁歌子,讓黑沉沉的雪蓮灣知道,她還醒着。唯有醒着,方能打進另外一方天地。第二天,文化站考試的時候,人們驀然發現喜梅子舞出一條藍旱船。藍格瑩瑩的旱船攪動了一瓦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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