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還鄉(4)

交棉途中,楊大疙瘩發現馮經理手下人攔車,讓交到馮經理的第二收棉點上去。楊大疙瘩一聽就知道馮經理打着公家的幌子賺自己的錢。全鄉人都知道那是馮經理個人承包的公司。楊大疙瘩停住車,見九月和楊雙根都奔過來,跟他們一商量,就合了老人的心意。他們一致拒絕將棉花交到第二收棉點上去。於是棉車隊又緩緩地行進了。到了鄉第一收棉點,楊大疙瘩看見棉車一字長蛇陣漸漸鬆散。他跟棉農們打招呼。有些棉車掉頭往外走,楊大疙瘩問是不是又打白條子?一個棉農說,今年倒是現錢,可他們把價壓得太低。這上好的籽棉,竟給壓成三級!楊大疙瘩下車摸摸那人的棉花,罵道,這麼好的棉花交三級?真他×黑呀!從互補組到初級社,從生產隊到包田到戶,也沒這麼壓價的。他瞅瞅自己的棉花也發慌了。楊大疙瘩又問掉頭去哪兒交棉,那人說第二收棉點比這個高一些,九月腦子快,她說怕是馮經理從中作梗了。楊大疙瘩罵這還有沒有王法啦?糧棉油統購統銷爲啥還要設第二收棉點兒?那人說第二收棉點也是供銷社的。楊大疙瘩憤然道,也是掛羊頭賣狗肉。他讓九月和楊雙根守着棉車,他穿過熱鬧的人羣,到一里地外的第二收棉點轉了轉。這裡的棉價比第一收棉點雖然好一些,仍不遂他心願。他看見有些棉農託關係遞條子塞紅包,找驗質員溜鬚,拿自己熱面孔親人家冷屁股,他很難受。另外他發現這裡交棉的沒有大戶,都是零碎的小車小包,後來碰上了東劉莊的售糧大王呂建國。呂建國說他的棉花在鄉里壓低價,一生氣星夜悄悄交到鄉外去了,又說哪兒的風氣都不正,總歸比咱鄉里強。哎,往年打白條子沒這麼壓級,該見着錢了,又都他×刁難咱!楊大疙瘩呆了半晌,嘆說,那樣會少受損失,可就當不上售糧大王啦。呂建國喪氣地說,這年頭,你還想名利雙收?哪有刀切豆腐兩面光的?楊大疙瘩說,年初糧棉油規劃會上,咱可都是向鄉**表了決心,做了保證的。呂建國罵,你跟**做保證,誰給你做保證?就說承包土地的事兒,村裡打工的一還鄉,原來的計劃就全亂了。楊大疙瘩問,你們村也重新承包嗎?呂建國說,村幹部沒明着跟俺說,看樣子也使壞招子擠對俺,提高承包費讓你自己種不下去,乖乖地將土地交出來。楊大疙瘩心想,看來難受的種田大戶不只俺一家。他不想跟呂建國學,也不想將棉花送到第二收棉點,只盼着這裡的驗質員公正些。即使自家受些損失,也還得瘦狗屙屎強挺着。人生在世啥金貴?人活名兒鳥活聲兒。這個售棉大王的稱號還想當下去。他將意見跟楊雙根和九月說了說,一家人就守着棉車等,中午了,他們與車把式們一同吃的盒飯,等到下午五點鐘,才排到他們這裡。楊大疙瘩率先抓着一團籽棉當着驗質員撕碎,圍觀的人都誇絨長好。驗質員卻毫不思索地寫下三級。楊大疙瘩臉都白了恨不得給驗質員磕頭了,這是地道的一級棉啊。哪怕你給二級俺也認了。

驗質員說你別老漢賣瓜自賣自誇啦。楊雙根和九月上來說理,驗質員說你們想吃人啊!再鬧就算你們干擾公務罪蹲局子。楊大疙瘩罵,你是瞎了眼,還是瞎了心?俺們種田的容易嗎?驗質員和保安人員都上來說,你們不易也不能坑國家呀!楊雙根和九月上去評理,被楊疙瘩攔住了。楊大疙瘩臉相很苦,蹲在地上吸菸,愈發一臉苦相地說,俺一家勤勤懇懇種地,老老實實做人,到頭來成了坑害國家的人啦!他將手裡的驗質單撕碎,站起身牽着馬車往回走。驗質員說第二收棉點兒也不賴啊。九月從這話裡證實馮經理在這裡安插自己人了。楊雙根問父親,難道咱就去求馮經理?楊大疙瘩倔倔地說,咱不坑國家啦,咱不當狗屁大王了。咱去四元鄉交棉。楊雙根說那裡保準不欺負人嗎?俺聽呂建國說那裡公道。九月說,對,寧可交外鄉也不跟姓馮的低頭。楊大疙瘩帶領棉車隊在黃昏時分出發。走到黃沽村北的小飯店,楊大疙瘩招呼所有人吃飯,自己在暗處守着棉車。他吃氣都吃飽了,也不想吃飯,從飯店拿了一瓶二鍋頭獨自喝着。幾口就幹了一瓶酒,眼睛矇矓起來。他喝酒不醉,醉了也不吐不倒。等人們都從飯店出來,他就爬上棉車想眯一會兒,他讓楊雙根多留神兒路上動靜。他聽說鄉里棉花外流,從各村兒脫離了不少幹部,沿鄉里各路口設卡,堵截去外鄉交棉。聽呂建國說夜裡出鄉沒問題。誰知他眼皮還沒合上,前面的路就被人堵上了,幾個胳膊戴袖套的傢伙晃着手電嚷,停車停車。楊大疙瘩心頭一緊,迷迷瞪瞪地溜下棉車。幾個人過來說不能到外鄉交棉,鄉**有明文規定。楊大疙瘩雷公似的一臉怒容,咱鄉里太黑啦,這都是被逼的。那幾個人不理他,快說回村,還要罰款的。還有人認識楊大疙瘩,說你這售糧大王的覺悟呢?楊大疙瘩用煙燻酒醃的粗啞嗓門說,你們讓俺過去,別往死路上逼俺。那些人挺橫,說你甭想過去。楊大疙瘩覺得一兜兒氣衝頭,臉古怪地扭皺着,蹲在地上抱頭哭了,嗚嗚的,像個老婦人。楊雙根和九月勸他,老人掄了掄胳膊,掏出打火機,點着了第一車棉花,嘴裡罵俺的棉花是後孃養的,俺燒光總可以吧?他又要燒第二車,被衆人抱住了。車把式忙將馬引開,人們七手八腳地撲火。火苗子在夜裡格外顯眼。截車的人呆住了。

九月在家的溫順勁兒全然消失,兇得像一隻母老虎,罵楊大疙瘩老糊塗啦,就是燒,也要拉到鄉**門口去燒。她指揮着車往回趕。七車棉花和那輛燒焦的馬車行進在鄉路上。一路上都默默的,誰也沒說話。棉車堵住鄉**門口的時候,已經是夜裡九點多了。賈鄉長不敢露頭,派鄉**辦公室齊主任來勸說。九月不依楊大疙瘩大更不依。九月嚷着要見賈鄉長,是他的舅爺家逼到這份兒上的。賈鄉長剛剛從縣裡回來,不摸頭腦,聽說是楊貴莊售糧大戶楊大疙瘩一家鬧事,就打電話將兆田村長叫來。兆田村長也勸不回去,引來好多人圍觀。九月說有人看見賈鄉長回來啦,躲着不見人。他再不出來,俺就帶車去縣**門口鬧。咱老百姓還有活路嗎?這些話傳到樓上去,賈鄉長坐不住了,將楊大疙瘩一家和兆田村長叫進辦公室。賈鄉長前前後後聽九月一說,當下就將供銷社主任和馮經理叫來,當場沒鼻子沒臉地罵一頓,誰叫你們設兩個收棉點的?誰叫你們壓價壓級?供銷社主任上樓時順便抓一把棉花,在燈下看了看,說這棉花夠一級的,這驗質員胡來,回頭俺撤了他。馮經理剛進來時嘴巴硬,一見是九月,就蔫下來,悄悄捅九月,早知是你家的棉花就不會有這場了,你咋不直接找俺?九月沒理他,賈鄉長真的急了眼,咱們鄉的棉花被擠到四遠鄉去,咱鄉完不成收棉任務,縣裡怪罪下來,誰擔得起這個責任?再說,老百姓辛辛苦苦種的棉花容易嗎?他說着責令供銷社主任收棉,而且賠償那燒掉了的一車棉花。楊大疙瘩聽着很解氣,瞪了馮經理一眼才下樓招呼送棉花,楊雙根也跟下來。賈鄉長留兆田村長和九月多談一會兒。他剛纔從九月的怨氣裡看出點什麼。他們談了半天村裡的事情。馮經理見楊雙根父子走了,就賴在樓梯口等九月。九月和兆田村長下樓時,馮經理湊上來說拿汽車送他倆回村裡。九月故意拿手指兆田村長,兆田村長對馮經理說,你姐夫可是挺賞識九月的,說俺太老實挺不起門來,想提拔九月做村長呢。馮經理問,那你老就退位啦?兆田村長說,俺當支書,日後你小子在九月面前要自重啊。馮經理湊在九月身後笑說,九月,你咋老躲着俺?俺可是真心對你好哇。俺沒別的指望,你拿俺當你一個朋友總行吧?九月沒說話,臉冷得像塊冰坨子,怕是拿心都暖不過來。

趁着早晨的彌天大霧,楊雙根騎着自行車去田野裡看鐵橋。哪裡還有鐵橋?鐵橋被拆掉了,兩段土坎子中間是凹坑。坑沿兒只有零零散散的碎鐵渣兒。一些無處藏身的鳥兒在那裡亂飛。楊雙根愣了愣,埋怨大鬍子不打聲招呼就吹燈拔蠟走了,拖欠的九萬塊錢還沒給呢。楊雙根氣不打一處來,直接騎車去鄰村找王禿子。王禿子大白天還偎在被窩兒裡,屋裡酒氣熏天。王禿子見到楊雙根就訴苦,大鬍子他們真他×損,在工地上,往死裡灌俺酒,喝得俺跟死狗似的,睜眼就不見人啦,鐵架子都拉走啦。不是俺老婆去工地找俺,俺就沒命啦,回家就吐血。楊雙根恨恨地說,大鬍子也太不夠意思啦,咱們去找他。王禿子說先給瀋陽撥電話,俺猜想他們也不會把廢鐵運回東北,很可能就地賣給關內的軋鋼廠。說着他就按大鬍子的名片撥了電話。金屬回收公司的人說沒有大鬍子這個人。楊雙根一聽就慌了,當下腿一軟,莫不是一個騙局?王禿子也罵韓少軍給介紹這麼一位不託底的買主。第二天,楊雙根和王禿子去縣城找韓少軍。韓少軍將他們倆罵回來了,韓少軍說俺這做媒人的還管生孩子?俺後來就沒見過大鬍子。楊雙根也不知這幕後的勾當,哀求韓少軍給找找大鬍子。韓少軍說,聽王禿子說你老婆九月長得不錯,弄來陪俺一宿就幫這個忙。楊雙根恨不得將韓少軍的臉蛋子扇歪了,氣呼呼地回了村。楊雙根沒心思進家,獨自坐在鐵橋遺址上發呆,看看橋下的大坑,像個深潭一樣嚇人。他又看看手裡的蓋有紅戳子的合同書,就覺得心底一陣痛。他雙手抱頭,胡亂地揪扯着自己的頭髮哭了。

哭了一會兒,楊雙根覺得窩囊,就罵自己快省幾滴貓尿吧。他擦着眼睛,淚珠被揉碎了,轉眼也被很涼的秋風吹乾了。他想人不能就這麼完蛋,他想去鄉派出所報案,用法律追回鐵或是追回款。只能這樣了。楊雙根把想法跟王禿子一說,王禿子就反對說,這是麻稈打狼兩害怕,吃了啞巴虧算啦。你一報案,萬一追問鐵橋的產權咋辦?楊雙根很硬氣地說,礦務局和鐵路分局都說沒這橋,產權就是俺楊貴莊的。王禿子撇嘴說,就算是楊貴莊的,你小子是莊裡啥人?是村長還是支書?楊雙根說俺帶兆田村長一起報案。王禿子說他簡直蠢到家了。楊雙根見王禿子阻攔,一時竟疑心他跟大鬍子合夥糊弄自己。楊雙根就更生氣了,回村直奔兆田村長家裡,見兆田村長不在,就揣着合同書隻身去鄉**派出所報案了。鄉派出所的人不摸底,值班人員看了楊雙根的合同,並把詳情記下來,說追查看看,一有消息就去村裡通知你。楊雙根說了好多感謝話就回村了。到了家裡,楊雙根想將那兩萬元錢和收條送到兆田村長那裡去,都找出來了,又遲遲疑疑藏下了。他還指望鄉派出所能找到大鬍子那夥人,找回欠款。他的心裡霎時就寬敞起來。

交完公糧就快入冬了。受冷氣影響,一夜之間落了場大雪,隨即裹上了冬裝,雪後的第一個上午,楊大疙瘩與村人一起聚到村委會門前開會。賈鄉長來時,檢查一下重新承包土地的事,又宣佈九月給兆田村長當助理。沒明說但也是幹村長的事。楊大疙瘩沒有看到高興,他發現兒子楊雙根這沉着臉。這個小家庭各有各的心事。楊大疙瘩知道九月的升遷並不能使楊家留住土地,甚至地會更少。他知道九月和兆田村長操持開荒,但這是遠水不解近渴的。春天訂下的大棚塑料已經送貨上門。楊大疙瘩只留下極少部分,然後就說盡好話將人家央告走了。隨後他就走到田野上去了。雪停之後,天空仍然很晦暗,他沒法說清楚這個初冬,田野上的人慢慢多起來。他們議論着哪塊地好哪塊地壞,腦袋裡卻是想象來年秋收的景象了。人們沒有發現有一個老人久久徘徊在原野,迎風哭泣。似乎土地上發生的事在老人的臉上都顯露出來。在那天的鄉**表彰會上,**依然獎給楊大疙瘩售糧大王的錦旗,楊大疙瘩沒有去開會,錦旗是九月領回來的。眼下這個家庭最活躍的就是九月了,與滿面春風的九月相比,楊雙根明顯地委頓下去,整日唉聲嘆氣像是丟了魂。楊大疙瘩猜想兒子的魂兒是丟在田野裡的。他們家裡供着菩薩,他和老伴兒面朝着龕裡那個面孔慈祥的觀世音,緩緩跪下去,祈禱菩薩保佑他們的兒子。楊大疙瘩想到重新承包土地之後,將兒子的喜事辦了。這個家庭是該拿喜氣沖沖積了很久的晦氣了。分地的前兩天,楊大疙瘩將兆田村長和幾個村支委請到家裡吃飯喝酒。喝酒的時候,匣子播放一着歌,叫《九月九的酒》。楊大疙瘩說今兒的酒本該是九月九來喝的,只是收秋太忙啦。楊雙根心事很重地說,這九月九的酒怕也是假酒,這年月連眼淚都假了,何況這酒?兆田村長呵呵笑。九月邊端菜邊哼唱:思鄉的人兒漂流在外頭……兆田村長罵,眼下打都打不走啦,真有意思哩。然後他苦笑着舉杯說,都回來也好哇,咱就喝了這杯九月九的酒!全桌人都笑了。

喝完酒的傍晚,楊大疙瘩一下子病了兩天,發高燒。到重新承包土地那天,楊大疙瘩強撐着去田裡抓鬮兒。他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深刻地意識到,他硬硬朗朗出現的重要性。

儘管是一個晴日,地上還殘存着積雪,踩上去咯吱咯吱響着。好多飢餓的麻雀在雪野裡覓食。西北風揚着晶瑩的雪粉,砸得楊大疙瘩總想閉眼睛。楊雙根默默地跟着父親。父子倆幾乎同時發現自己家承包過的土地慢慢膨脹,被凍酥,像棉團一樣蓬鬆地脹開。人們紅着眼盯着這些土地。沒有誰挨門吆喝,村人便很興奮地擁到田野裡來。楊大疙瘩覺得像土改合作化或是三中全會以後的大包乾兒。人們臉上的喜氣依然不減當年。與這氣氛格格不入的是楊大疙瘩垂頭喪氣的樣子,儼然像被分了田地的地主。楊雙根開始爲第二小組張羅抓鬮兒。他悄悄地走到父親跟前說,爹,沒人鬥爭你,高興點兒吧,這地誰種不是種呢?楊大疙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直到兆田村長和九月都湊過來跟他打招呼,他的老臉才鬆活一些。他蹲在雪地裡,吧嗒吧嗒地吸菸。一羣孩子在人羣裡鑽來鑽去,拍着小手唱歌謠。楊大疙瘩幾乎不認識這些孩子,孩子們大多是城裡生的,模樣很洋氣。他們隨父母還鄉了,還拿城裡人眼光唱童謠,鄉巴佬看花轎,傻姑爺得……楊大疙瘩歪着腦袋瞅他們。楊大疙瘩感到被嘲弄了,扭頭臭嘴地罵,**養的,不准你們糟蹋莊稼人!孩子們被老人的兇樣嚇跑了。楊大疙瘩泥塑木雕似的不動,煙鍋早已熄了,可菸袋杆仍在嘴裡叼着。楊雙根走過來,有些焦急地說,爹快去抓鬮兒哇,不然好地就沒啦!楊大疙瘩還是沒理他。楊雙根說你不抓,俺可要下手啦。楊大疙瘩扭頭兇兒子,你別給俺抓,剩下啥是啥!楊雙根茫然地盯着父親。這時候,在城裡賣菜發財的楊廣田笑呵呵地走過來說,老叔哇,俺抓着原來承包的那塊地了,真是天湊地巧的。這塊地幾年不荒,比先時還肥了,感謝老叔的料理呀!楊大疙瘩嗯嗯着點頭。楊廣田見楊大疙瘩繃着臉,就說俺在城裡學會了管理大棚菜技術,你老有用得着俺的就叫一聲。然後哼着歌子走了。楊大疙瘩心腔一熱。他覺得楊廣田還算有良心,還知道是俺將他的地養肥啦。是哩,幾年來他往地裡使了多少底糞呢,總算換回一句熱腸子話。

西北風越刮越緊了。楊大疙瘩的老臉被凍得擠成一團。他看見九月了,九月舉着小牌嚷着村人的名字。她長大了,長成挑樑拿事的能人了。她的臉蛋被風吹得紅撲撲的,脖子上的紅圍巾被風一掀一掀,像一隻在田野裡撲棱着的大鳥。她支使着楊雙根幹這幹那,楊雙根只有被使喚的分了。楊雙根瞅着父親的樣子很難受,也在自責,自責自己沒能把鐵橋賣成,沒有爲楊家贏來土地。看來追橋錢也沒啥指望了。一切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在尋找適當時機,將剩下那點事跟兆田村長說清了。楊大疙瘩不動聲色地瞅着村人來來往往,楊家剩下的承包地有結果了,有好有壞。楊大疙瘩聽着兒子數叨那些地。還有九月娘家的地,以及五奶奶的地,仍由楊大疙瘩承包。楊大疙瘩閉上眼睛就能想到那幾塊地的方位和模樣,因爲那裡還留着他和雙根的氣味兒,他的影子。捂了耳朵還能聽到他留在地裡的吆喝聲,儘管這些地少得可憐。

過了一會兒,楊大疙瘩聽到人羣裡有女人的哭泣聲。他被女人哭聲弄得渾身發緊。楊雙根告訴父親,說那是小木匠雲舟的媳婦田鳳蘭在哭,她抓鬮抓到一塊很遠很差的地。楊大疙瘩問是不是被城裡人打瘸的那個雲舟?楊雙根說是,他說他們挺可憐的。爹,咱們幫幫她吧。楊大疙瘩嗨了一聲,蹶躂蹶躂地走去了。他對田鳳蘭說,雲舟媳婦,莫哭鼻子啦。俺咋好意思雪上加霜呢。楊大疙瘩瞅了一眼雙根那組的,要不讓雙根也幫你種田。田鳳蘭淚流滿面了,喃喃地說,還是咱鄉下人情厚哩!俺代表雲舟給您老磕頭啦。說着就緩緩跪在雪地上了。

人都散盡了,雪野被人羣踩黑了。楊大疙瘩還獨自蹲在田野裡。只有幾隻覓食的麻雀陪着他。楊大疙瘩竟憶着很早的往事,新中國成立後搞土改分田地時他和父親分了地。那是他還是個孩子。他看見老地主蹲在土地上吸菸,還不時抓一把地上的活土。眼下他忽然明白老地主爲啥最後一個離開田野。這茫茫一片都曾是楊家的田野。從今天開始,或許到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昔日的景象了。就像沒生過娃的女人做不得娘一樣,他這售糧大王算是做到頭了。楊大疙瘩忽然覺得臉上燙燙的,一摸,才知道有淚水流下來。

烈風撲打着楊大疙瘩昏花的眼睛。

婚禮就要到日子了。楊雙根和九月婚禮的前一天,楊貴莊又落了一場雪。一切都操辦好了,只欠這場瑞雪。這天早上,九強將那羣陪嫁姐姐的鴿子引過來。門口的殘樹枝上落滿了白鴿子,分不清是鴿子還是雪。楊雙根被鴿子的啼囀叫醒了,一睜眼,發現九月一雙眼睛癡癡地看他。楊雙根笑問,你不認識俺啦?九月將臉貼過來,很傷感地說,雙根,俺做了一夜噩夢,夢裡你揹着行李外出打工啦,一去就再也沒回來。楊雙根憨笑說,俺這破組長有啥好,又窩囊,你見俺不回來就再找一家唄。九月緊緊地抱住楊雙根,將自己的胸脯貼在楊雙根胸脯上,訥訥地說,俺不能沒有你哩。楊雙根笑說,夢打心裡頭想,剛分了地,你自然夢着俺上城打工。九月的慌亂給楊雙根帶來桃紅色的遐想。他趴到九月的身上去,九月這一次是漸漸入境的,做得很真實。她那好看的鼻眼擠弄着,聲音像夜鳥兒輕唱。楊雙根彷彿覺得自己牽着那頭老牛走在田野裡。九月的臉漸漸化在平原裡了。他牽着老牛走,越走越遠,待回首最後看一眼小村時,小村竟被一團亮色的雲遮蔽,像一段駝黃色的繩頭。

吃過早飯,兆田村長到楊雙根家裡賀喜。賀過喜就跟九月商量開荒的事。九月將那筆存款直接提出來開荒。兆田村長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楊雙根聽說九月從城裡引了一筆資金過來,從心眼兒裡佩服。楊雙根知道自己摻和不進去,就抄起笤帚掃院子裡的積雪。掃完自家門前的,又掃大街上的雪。鴿子們在他頭頂上旋飛,時常能聽到鴿哨。一羣孩子在村巷裡堆雪菩薩,雪地上留下他們奔跑的足印。楊雙根站在雪菩薩前,歪着腦袋瞧着,發現菩薩很和善,很慈祥。這個時候,楊雙根和孩子們一同扭頭看村口,那裡緩緩開來一輛警車。紅燈警車沒有鳴笛,到楊雙根跟前就停下了。車門打開,走下一位很威嚴的警察,問楊雙根,村長家在哪兒?楊雙根說現在村長正在俺家,然後憨厚地笑笑,就領着警察往他家走,楊雙根邊走邊笑問,俺村有犯法的啦?警察點頭走着。楊雙根還罵了一句,俺村還有這樣的傢伙?看來從城裡回來的人學壞啦。說說笑笑就進了院子。兆田村長迎出來問了問,警察出示逮捕證說,你們村有個叫楊雙根的人嗎?兆田村長愣起眼問,有哇,給你們引路的就是。楊雙根腦袋轟地一響,就有冷冷的鐵銬銬住他的手腕。楊雙根伸着脖子喊,俺咋啦?俺沒犯法哩!賣鐵橋是爲公家開荒,俺還被騙了呢。兆田村長說,你們抓錯人啦,俺這個村誰犯法俺都信,就是雙根犯法俺不信,有事好商量,放下人。警察並不理睬兆田村長,七手八腳地將楊雙根推上了警車。楊雙根舞着雙手喊,九月救救俺哩。五奶奶看見這一切就癱在雪地裡,說,俺村就雙根這麼一個好人哪。隨後她就將剛剛堆好的雪菩薩抓碎了。

九月奔跑着追到村外,汽車就沿着村路消失了。她狂奔的時候,也滑出了許許多多哀慼的面容。唯有那一片原野跟着她遊動、起伏,眨眼的工夫就牢牢地定在那裡了。她的身子慢慢軟向大地,喉嚨裡擠出一陣短促的嗚咽,這冤家,別人都還鄉啦,你爲啥走啦?然後就朝那個遙遠的地方好一陣張望。

紛紛的雪,又在飄。

落雪的平原竟有了田園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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