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柏然沒說。
周圍的人,誰也不曾接口,只瞧着被問的尹莫幽。
尹莫幽以茶代酒,高高舉起,朝着衆位將領團團一舉:“別管銀子的事兒,大夥兒只管着自己吃得好玩得開心就成,咱們青州軍有此榮耀,我們如何慶祝都不爲過,來,端起茶杯,大家幹了。”
說完仰頭,豪氣地把茶水倒入喉中,那動作丰神瀟灑,頓時其他人的膽色好奇也都被她激起,舉起桌上茶杯,仰頭嚥下。
不明就裡的旁觀者,估計還以爲他們喝的是烈酒。
背後那隱藏在臨時休息室內的真正的李鐵蛋,正透過窗戶縫隙瞧着尹莫幽,他如此熱切地瞧着那青卓的背影,見她風骨卓然,哪裡有一絲一毫的女子模樣。
心裡不由爲堂兄李鐵書看女子的眼光嘆息,看堂兄那樣子,對此女自然是敬佩至極,他曾想着,若是個美麗的女子就好了,日後堂兄娶了回去,也是福氣,如今瞧着,這樣子枯黃清瘦,一般人家的女子都比不了,這羣人口中那風華絕代竟然會是這樣子。
不過,這是從看女子的角度來看的,若客觀地看她,他瞧着尹莫幽穩穩地坐在一衆將領中間,那種端然自信,讓他宛如看到了理想中的自己,一般的女子估計見了這些鐵血漢子,羞得頭都擡不起來。
白羽風瞧着這個謎團一般的少女,她是他的外甥女,是姐姐的女兒,身上除了有姐姐曾有的聰穎之外,還多了些豪爽的英氣。
她經商有道,奇衣閣幾乎壟斷高門貴族日常的衣服供應,交給大哥打理的萬里車行,更是日進斗金。
難得的是她賺錢卻毫不吝嗇,頗具眼光,明白尹府與白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道理,該她得的那一半銀子,盡數都交給外公充作軍費,這是怎樣的一種襟懷!
想着自己那小官既安、志得意滿的心態,他深深慚愧。
比如,這個給他們接風的地方,她能包下京郊正紅極一時的戲園子,除了有銀子膽氣壯之外,更多的是膽色!
她不怕得罪人,在這丹桂飄香的經營旺季,她這包場,會讓許多前來京郊遊玩的王侯大臣、公子哥兒們嫉恨異常,可她什麼都不怕,就爲了讓這些從不曾見過京城繁華的同袍開心。
李鐵書滿含興味地一笑,如此的她,依然耀眼得讓他瞧着晃眼。
尹莫幽道了請之後,大夥兒就開始毫不客氣地拿筷子吃了起來,軍營的漢子行事粗豪,吃菜自然也是此態,那精緻絕美的菜餚,在他們的手下,也不過是三兩筷子就吞下的事兒。
一邊伺候着的下人,瞧着哪盤的菜空了,馬上就會有新品送上,一時間,伺候上菜的人在各席間奔走穿梭。
如此忙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夾菜的筷子纔開始緩慢下來,跑得幾乎氣喘吁吁的送菜的,也有了喘息的功夫。
這時,纔有心情地品起味道來了。
白羽風瞧着尹莫幽小聲道:“一會兒能不能帶着我入內城?”
尹莫幽殷勤倒茶:“非要今晚進城去?”
白羽風無聲點頭
。
尹莫幽眯眼一笑:“如此模樣,可不像是省親,倒像是要尋故人?”
白羽風也不回答,動筷大口吃喝,沉默片刻道:“本將軍那故人,十分小家子氣!若此刻飯時去,她必定不招待,還是在這裡吃飽了再去爲好,免得餓着肚子被攆來。”
尹莫幽打量他的神色,但見他笑着吃菜,那笑容在燈影裡十分柔和,似期盼又似情怯,一口菜嚼到無味方纔嚥下。
那神情似曾相識,心懷甜蜜,若有所思。
白羽風要尋的那個故人,必定是他此生至愛。
“白將軍要去見誰?”燕青好奇。
“楚館名伶?”李鐵書也好奇,他們面聖之前,按規矩是不能入內城的,他身爲這裡的最高將領,明知故犯。
“高門小姐?”
“老相好?”
白羽風爲了把這支軍隊打造成真正的白家軍的主心骨,努力學着放下身段,與士卒一起訓練一起吃睡,他年輕,能吃苦,沒有什麼架子,故而在軍中人緣好,一羣少年跟他開玩笑心無顧忌,氣氛漸漸活了起來。
白羽風筷子一放,如公子哥兒一般把那扇子刷地瀟灑一打,微風拂面,笑道:“哪來的什麼名伶小姐老相好?將軍我幼時訂婚,未婚妻子年芳二九,花樣年華!”
少年們一聽,頓時樂了,嘻嘻哈哈的往細處問,白羽風卻神秘微笑,只吃菜,不再作答了。
聽的人當他這話是閒話,尹莫幽覷着他眼裡的光彩,倒覺得那神情像是真的,她正待細看,眼梢餘光瞥見戲園子裡東面雅閣二樓的一間屋子裡忽然亮了燈。
尹莫幽眉頭一皺,今夜她的人包了園子,都在這一樓吃飯看戲,二樓住宿的地方怎會有人?
她正待差人將桂花園的班主找來,那老班主就如同知了她的心中想,入了大廳,到了近前賠笑道:“叨擾小將軍了,東邊雅閣裡有貴客,等候您多時了,請您過去一敘。”
席間氣氛瞬間一窒,衆人面面相覷,神情幾乎一個樣——這不是包了園子嗎?咋還敢接待貴客?
尹莫幽沒多問,老奸巨猾的班主拿了她大筆的銀子,還敢腆着臉皮說着該打臉的話,自然是那貴客來頭不小。
就擺手招呼上菜,讓衆人吃着,讓那班主帶路,起身跟着去了。
桂花園的雅閣中間有廊,過了曲廊,去了東邊上了二樓,那班主把尹莫幽送到門口就低頭道:“都督,您自個兒進去就成,小人先退下了。”
並沒有介紹裡邊是誰的意思。
尹莫幽也不問,既然到了門口了,她推門就走了進去。
屋裡擺着一桌酒菜,圓桌旁坐着二人,尹莫幽見到二人便怔了怔。
她原以爲是廖幕城想給她個驚喜,來了桂花園,卻沒想到不是。
屋裡的人按說她都認識,但是這兩個人來此是見李鐵蛋,李鐵蛋不可能認識這二人,她必須做出不認識的模樣。
其中一人穿着身鬆墨華袍,佩玉執扇,不言不笑也能顯出紈絝矜貴——此人正是尹丞相一直
親近的七皇子廖清遠。
另一人是個貴族少年,生着雙善睞明眸,活潑爽快,看人帶着審視好奇,那心思全在臉上放着,一瞧就是女扮男裝——正是青玥的後孃玉華公主的女兒,林雨兒。
這林雨兒尹莫幽見過,那日宮宴,在荷塘邊,就是她用腳尖兒碾碎了尹莫幽送給青玥的那支小水草。
七皇子、林雨兒!
這兩個人,一個紈絝不羈,一個潑辣冷厲,是京城裡是出了名兒的,怪不得她都包了夜場,桂花園的班主仍讓二人進來,京城裡哪有人敢得罪這二位。
尹莫幽客氣地拱手道:“在下李鐵蛋,不知二位貴人來此何事?”
廖清遠瞧着進來的這個傳說中的少年實在是太其貌不揚了,除了那雙眼睛有些神采之外,整個一路人甲。
當即面色輕慢地啪地合上手裡摺扇,朝桌上丟過去一塊白玉片,這東西是皇子們都有的,由宮內宗人府頒發雕刻的玉牒,證明廖清遠的身份。
尹莫幽被那噹啷一聲的清脆玉聲驚得挑了眉梢,眼睛瞥了一下桌面,連伸手拿都不曾:“原來是七皇子殿下,失禮了,不知殿下找李某何事?”
那林雨兒眼睛睜得大大的,從她的位置瞧去,那玉牒的字是反着朝向尹莫幽的,她是如何瞟了一眼就認出字來的?
那雙好奇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尹莫幽,仔細地打量着。
廖清遠哪裡會留意到玉牒字跡朝向這細節,他一瞧這人如此不識擡舉,他丟了玉牒過去,對方不是該雙手捧了玉牒認真看了,再捧着送還給他,而後跪下給他見禮嗎?
怎麼這小子比他更狂傲,連伸手拿都不屑,更遑論捧着還給他了。
當即冷哼一聲起身,自取了玉牒收了,對尹莫幽道:
“李將軍,久慕大名,沒想到將軍能斷案、善征戰,這豪闊的揮霍手段,就是連本皇子都比不上。”
尹莫幽同樣冷冷地一拱手道:“殿下過謙了,李某一介武夫,如何擔當得起殿下這樣的評價?
不過李某拿着陛下賞賜的銀子,帶着同袍入京受封,既然來了這皇城富庶地,不見識一番富貴溫柔鄉,對不起這些跟着我拿命驅逐烏暘鬼子的英雄,在下認爲,此舉非是揮霍;
若殿下是因爲這來責問,請回。”
廖清遠橫行京城久矣,幾曾聽過如此連圈兒都不轉一下的難聽的嗆口話,當即氣得擡手指着尹莫幽:“你——你——你——”了好幾次,愣是氣得說不出完整的話。
尹莫幽又道:“殿下無須生氣,李某隻是就事論事,若咽不下這口氣,明兒金殿上儘可以上本參奏,如此良辰,若無其他事,李某失陪了。”說着轉身就走,她不想剛來京城,就與皇家人走得太近,這對剛剛有些職權的李鐵蛋來說,毫無好處。
廖清遠瞧她真要走,氣得憤然將手中摺扇啪地往桌上一敲,“啪”地一聲,園子裡戲臺上的鑼鼓歡騰將那聲掩了,卻未掩得住他大怒的聲音:
“李鐵蛋,你給本王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