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莫雨訥忽然開口,將尹莫幽的思緒拉了回來:“這東西確實是小桃紅留下的,是孫兒送給她的。”
莫雨訥看着那神魚煙黛,失魂落魄,想到昨夜二人那般溫柔繾綣,如今小桃紅竟然屍陳公堂,都是因他連累,才遭此禍殃,瞧那神色像是對小桃紅有幾分真情。
“你——”老太太不可思議地回頭,眸光詫異地瞪着他,那眼神裡分明充滿着恨鐵不成鋼的惱意。
這神魚煙黛既然在馬車上找到,自然是她的寶貝孫兒賞給小桃紅的,此事她心知肚明,剛纔的話不過是想勉強保全莫家的名聲罷了。
他再紈絝,這點利害關係難道看不出來?
怎能突然出口,反幫着那賤人給自己臉上添髒污?
莫雨訥擡眼接了祖母那嚴厲的目光,他第一次沒有爲自己做錯事而愧疚低頭,他勇敢地擡頭迎着她的視線,哀傷萬分道:“祖母,你不喜她孫兒可以遠着她些,爲何要狠心殺了她?”
“孽障!”莫天化怒而擡手,恨不得一掌打死這孽子,可這不是他親生的兒子,這是大哥的遺孤,當即憤然朝玉華公主道,“大嫂,你都聽聽這孽子胡說些什麼!”
玉華公主坐得端端正正,聞言冷笑道:“大嫂?你們幾曾當我是莫家嫡媳了?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兒,想起讓我這大嫂來頂黑鍋了?
訥兒已經長大成人,自然有分辨是非曲直的能力;
他小時性子驕縱你們埋怨我,十二歲就被你們強行接回莫府,每月我接回身邊幾日,都被你們百般刁難,讓我們母子感情越發生分;
他如今已將二十,你們養在身邊也有八年了,卻連婚事都給拖着,你們瞧瞧誰家的公子哥兒到了快二十還沒定親的?“
莫天化聽她如此冷情地說出這般無理的話來,頓時大怒:“你——你倒是推卸個乾淨,此話也是我要對你說的,若不是你驕縱跋扈,目無尊長,訥兒怎麼可能依樣學樣地長成這等模樣,你還——
老太太擡手阻止莫天化發脾氣,面含威嚴,壓下心頭怒火,冷冷地盯着玉華公主,對莫天化道:
“玉華公主乃皇家金枝玉葉,且在你大哥屍骨未寒之時,就已先尚林家,後尚青家,早已不是我們莫家的人了,公主且說說,你的身份老身如何能讓莫家的嫡孫常住在公主府?
訥兒不成器,是莫家祖宗德行不夠;
公主今兒能駕臨此地,是想全了與訥兒的母子禮數,想要奢望她站出來護一下莫家,不過是徒留笑柄而已,今兒即使她如此冷眼旁觀看咱們莫家的笑話,我老婆子也覺得臉上有光,至少這證明她還記得,自己曾經是咱們莫家的嫡媳!”
如此刻薄的話,從老太太的口中說出來,一字一句在寂靜的大堂裡更是擲地有聲,聽着無不動容,這話,哪裡是把她當着金枝玉葉來敬着,分明在控訴她仗着皇家威勢,在莫府不守規矩,不敬公婆,不睦小叔,不愛夫君,不慈小兒!
玉華公主聽後更是額頭青筋直蹦,她就知道,這老東西一看到她絕無好話,她哪裡是來看熱鬧的,她是擔心訥兒,本來氣勢洶洶地要來此幫兒子討公道,可到了這裡,瞧到身後跟着莫家的人,她忽然覺得自己還是不要搶了老太太的風頭爲好,於是,她以罕見的耐心,壓制着自己幾乎要咆哮公堂的憤怒。
她知道自己必須忍,若是發了火,就中了那老不死的奸計,再次惡名遠揚。
她能在陰險詭譎的宮廷內活下來,能在規矩森嚴的莫府全身而退,都證明她是有些能耐的,當即只見玉華公主勾脣冷笑:
“莫老夫人也知道本公主‘曾經’是莫家的嫡媳,如今不是了,瞧你上了年歲,這不敬之罪本公主就不與你計較了,如此這般詆譭人的技倆,你就自編自演地唱下去好了。”
大堂內坐着的人物都知道內宅婆媳爭鬥的事兒,聽這針鋒相對的對話,自然明白如此不顧顏面地撕破臉說開來,想必都在心裡忍耐多時,忍無可忍了。
廖清遠本想張口護着姑姑的,可他用眼角掃了廖幕城以及在座的那些大人一眼,發現後者都是垂着眼皮,一副認真傾聽之態,並其他無任何表情,當即就也垂了眼,眼不見爲淨,他若張口,估計會更讓莫老太太坐實了姑姑倚着皇家威勢欺負人的罪名。
老太太聽她如此頂撞,眸中波瀾更顯陰暗,她只微微對着玉華公主點頭,嘆息道:“那老身就多謝公主體恤。”
說完,不再理睬玉華公主,再看向莫雨訥,仍是那般痛心疾首,聽她那蒼老的語氣萬分悽然地緩緩說道:
“訥兒!你真是被那戲子把魂兒勾了去了,你的婚事,萬分艱難,理由到底出在哪了,咱們一家人都心知肚明;
可你嫡妻未娶,便要先納妾室;
那賤人但凡懂事,有一點點真心安分地給你做妾室的想法,怎會在你嫡妻未娶,就攛掇你爲她贖身,納她入府?
她這是害你!
害得你以後在人前擡不起頭,害得你娶不到門當戶對的妻子,若祖母百年之後,你的兒孫頂着個戲子身份的母親,你能想象他們該如何在京城立足嗎?
男兒活着本就要以家族利益爲重,你的嫡長孫,你若如此,你身後的那些庶出的弟弟妹妹,你把他們的親事置於何地?
祖母如此用心良苦,這都是爲你好,爲了咱們莫家好!”
此話再是情深意重,可內容即是毫不隱晦地認了殺小桃紅之事!
莫雨訥聽得神情悲愴,那身子一晃,便不由蹬蹬地倒退了兩步,怔然望着祖母:“真——真是您老殺的她?”
“沒錯!”老太太本想強辯不認,想不到自己養育成人的孫兒爲了個戲子竟出賣了她,痛心疾首之餘不由怒火洶洶,拄着柺杖猛然站起身。
用那柺杖指着他,恨恨地說:“就衝着你爲了她,連祖母、家族的顏面都忘了,她就該死!
一個戲子,
卑微下賤,也妄圖進莫家爲妾,她就該死在那牌坊底下,叫她到了陰曹地府也記着她的身份,知道何爲廉恥!”
老太太咬着卑微下賤四字,斜睨着尹莫幽,連她也一起罵了!
話裡的諷刺顯而易見,不過是死個戲子罷了,賠些錢財就是,她是何等身份,還能給個下賤的戲子償命?但今兒此人帶給莫家的羞辱,她記下了,日後定要她百倍千倍抵償!
“祖母,你要殺她就殺,她死就死了,爲何殺人辱屍,還要將她挖腸剔骨、用盡酷刑?”莫雨訥說得面白氣虛,冷汗涔涔,這幾句話好像已經用盡了他渾身的力氣,說完幾乎站立不穩,他無法想象,平日裡慈眉善目的祖母,爲何面對小桃紅就變得如地獄修羅一般冷酷殘忍。
“什——什麼?”老太太聞聽此言,悚然一驚,愕然問,“你說什麼——什麼挖腸剔骨、用盡酷刑?”
莫天化也愣了,他在府中得知莫雨訥被綁來府衙公堂後便匆匆趕來,只聽說是在外養着的那個戲子上吊死了,案情卻知道得不多,更不知道有此內情。
“那戲子不是被勒死的?這挖腸剔骨又是怎麼回事?”莫天化轉頭問尹莫幽。
尹莫幽舉步走向女屍,莫天化與老太太的視線也隨着她看過去。
只見尹莫幽蹲下身去便爲女屍寬衣解帶。
此時莫雨訥難受得肝膽俱催,掩面抽泣,委頓在地,方正大連忙擡袖微微地擋臉,廖清遠雙眼望天,宇青毫不掩飾地擡袖掩了口鼻,公堂內除了廖幕城和柏然神色毫無變化,先前見過驗屍的人無不慌忙轉開目光。
此景甚怪,莫天化和老太太剛心生疑惑,尚未來得及對視交換信息,但見尹莫幽便刷地扒開了女屍的上衫以及那豔紅的刺繡肚兜,露出內裡那血腥猙獰的肉骨。
莫天化一驚,老太太登時嚇得啊地一聲便丟了手中柺杖,雙手撫上心口,兩眼一翻便仰頭向後倒去!
“婆母!”
“母親!”
“祖母!”
“老夫人!”
玉華公主就坐在老太太身旁,離她最近,眼見她就那麼仰頭摔倒,慌忙伸手就將她扶住,這聲婆母叫出口,她自己好像也有些吃驚,此時顧不得那麼多,只抱着老太太的身子,朝着那身後一步遠的座兒放去。
莫天化一家隨侍丫鬟也都忙圍過去。
莫天化看老太太躺在椅子上放穩了,知道宇青在此,忙朝他說道:“事出突然,還請王爺瞧瞧。”
宇青那袖子依然捂着口鼻,本想袖手不理,看到尹莫幽也瞧了過來,當即才淡漠疏離地開了金口:“不過是驚厥而已,大人掐一下人中,便能醒來。”
他那樣子,連脈都不屑去診,莫天化也知宇青爲人看病的規矩,他肯說這句話已是給莫府面子,雖然此法人盡皆知,但從他口中說出,便讓人心裡放鬆了些,且眼下情急,當即也只能伸指一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