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幕城有些恍然,有多久沒見過她這般嬌媚的女兒態?
想她智鬥田氏母女的冷靜,她千里從軍的決然,她從容不迫地斷案,她面對猙獰屍體的無畏……
她顯示出來的種種超越他想象力的才智、勇氣、謀略,讓他幾乎忘記了——幾個月前,他第一次在尹丞相府見到長大成人的她,彼時,她豔麗如牡丹雍容。
尹莫幽端着紅藤盤硬着頭皮走到廖幕城面前,目光有些嬌羞地閃躲着轉開,面頰生粉,一身清冷色忽然便添了些許女兒家的嬌態,她晃了晃手裡的東西,囁嚅道:“那個——我不太知道如何弄這些東西。”
她的意思是不太會梳妝打扮,廖幕城卻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怔愣失神,彷彿不曾聽見。
尹莫幽的耳根微微地紅燙起來,她有些嗔怪地把手裡捧着的紅藤盤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放!
咯!
廖幕城被聲音驚得一醒,定睛再看尹莫幽那彆扭的模樣,不由失笑,他從不曾這般失態過,回過神來不由就笑自己也會有美色迷眼的時候。
尹莫幽本來就被他看得不自在,此刻又瞧他笑,覺得更加不自在,扭頭就朝外走,口中道:“既然你看着不習慣,我這就去換下來!”
衣袖連着手腕被他從身後拽住,尹莫幽頭也不回地把手往回撤。
她的手被他溫柔地拉着搖了兩下,聽得廖幕城的聲音低低的帶着軟軟的磁性:“人比牡丹嬌,爲夫看花了眼,娘子原諒則個!”
尹莫幽被他這鬼魅的聲音說得雙頰飛紅,一甩他的手,就要逃出去。
別瞧着廖幕城平時一副骨子裡都慵懶的模樣,力氣卻奇大,看她執意要走,當即擡手一拉,尹莫幽踉蹌着退後兩步,一跌便跌入了他的懷裡。
廖幕城坐在椅子裡從她背後輕輕地擁着她的肩,把臉埋在她的肩頭處低低地笑,笑了好一會兒,才勾了她的下巴諦視她,問道:“幽兒,這可是真的?”
他不是做夢吧?堪比兒郎高傲的尹莫幽,竟然因了他日間的一句戲言,真的爲他脫下戎裝換戲服,而且這戲服到了她身上,真真是嬌豔世無雙。
這驚喜來得如此突然,這美好的感覺竟讓他覺得如在雲端。
尹莫幽擡手一把拍在他的手背上,口不對心道:“假的!我拿上來本想給你穿的。”
廖幕城嘶嘶地故意誇張地抽了口冷氣,聞言後笑得更愉悅,她的性子他再瞭解不過,刀子嘴豆腐心,當下抱她更緊,低聲笑道:““娘子美極,哪需爲夫來扮女子!不過,你倒真捨得打。”
說完搓搓手背裝可憐。
“痛嗎?”尹莫幽問。
“痛,娘子爲我吹吹。”廖幕城討安慰。
尹莫幽道:“痛就對了,證明你沒做夢。”
“如此境遇,看着娘子就像看着我最美好的夢境。”廖幕城由衷一嘆,忽然便抱着她站起了身。
尹莫幽被他的動作嚇得吸了口氣,有些緊張,緊緊盯着廖幕城。
卻
見他沒將她往屏風後的榻上抱,而是抱着她走到了梳妝檯前。
那雕工精美的花梨木妝臺,鑲嵌着晶亮的水銀鏡子。
廖幕城將尹莫幽放到鋪着錦墊的圓凳上坐下,道:“坐好。”
說着放開她,探手抽開了抽屜,從裡邊拿出一個沉甸甸的黑玉盒子,卡塔一聲開了,裡邊倏然就露出明珠那潤澤的光芒,他伸出手指把那雞蛋大小的珠子拿出來,按到鏡子邊處的凹槽處,頓時水銀鏡子雪亮,她的模樣清晰地映射在上邊。
尹莫幽怔怔地瞧着鏡子,恍如不認得一般,她看到自己那嬌媚如花的面頰,璀璨的鳳眸裡含着她從來都不曾見過的光彩。
“喜歡嗎?”廖幕城問着。
尹莫幽回頭,見他已經走到書桌前端起那盛着胭脂水粉、金箔花鈿的紅藤盤過來,他將這些放到梳妝檯上,立在她身後,對鏡細細看她。
她出身尊貴,可在尹府,老夫人偏袒田氏,她的日子並不好過,不過馨菊紫芍這倆丫鬟確實梳頭梳理得不錯,他見女裝的她時,髮髻梳理得極好看。
其實,他看得更多的是她如李鐵蛋一般束着男子的髮髻,而今夜,但見她青絲如烏緞,瀑流般飛瀉,這般簡單,任青絲鬆垂,更顯出她堅韌挺拔、清卓如竹的獨特氣韻。
但今夜,此時,他只想親手爲她綰了那三千鴉色,襯她嬌豔姿容。半月形的褐紅色桃木梳就在紅藤盤裡。
廖幕城捏起來,輕柔地爲尹莫幽鬆了發,打理髮梢,輕梳兩鬟,玉色指尖挑千絲,溫存柔情攏雲鬢,爲她簪了那鳳銜明珠的金釵,鬢邊綴了輕垂流蘇的步搖。
珠粉輕塗,胭脂淡染,他以水化黛,細細地爲她畫眉,以指蘸膏,溫柔地爲她點脣。
金箔花鈿被他技巧地吹在她的眉心,他執筆凝神,挑起硃砂在那花鈿下畫了豔色花蕊,玉色額頭襯得那花鮮活得欲脫空而飛,神韻天成。
廖幕城擱筆、對鏡,只見鏡中少女皎潔若月色,豔麗如海棠,暈染嬌靨,驚爲仙人。
廖幕城心裡說不出的新奇感覺,他原覺得她清冷如霜雪,素淡顏色纔可襯她氣質清越,未曾想這喜慶之色穿在身上別有一番韻味,豔麗奪目,宛如新婦。
廖幕城滿足地嘆了聲,讚道:“賞心悅目唯幽兒,從此百花皆無色。”
“來人!”他忽然出聲,但未轉身,仍凝視那鏡中的一對絕色容顏,目光眷眷貪戀,“取兩張紅紙來,再取套紅色衣袍。”
窗外聞聲飄過一道人影,倏然便去了。
尹莫幽回頭問:“紅紙,你要做什麼?”
廖幕城笑而不語,低頭輕啄一口尹莫幽的臉頰,她果然小臉紅透,閉嘴不再問,嬌嗔地瞪了他一眼,就起身走到書桌前,看他寫的奏摺去了。
廖幕城緩緩走到她身邊,看她看完,問道:“如何?”
“比你剛纔吟詠的那兩句豔詩寫得好。”她十分客觀地評價。
廖幕城文思敏捷,深得真味,奏摺大意是,小桃紅一案已
鬧得京城百姓人人皆知,人心惶惶,朝廷需公開案情,一則安撫民心,二則安撫軍心;
民心對許多人來說無甚緊要,可軍心卻是朝廷十分關心的,眼下正值南方烏暘國求和的要緊時候,爲了不讓青州軍有情緒,朝中必定發榜文,公開還青州軍一個清白。
尹莫幽對他寫的奏摺很滿意,提筆便籤上了自己的名字,明日待白羽風簽名後,就命人送入朝中。
廖幕城瞧着她簽下的名字,他的與她的,字體一模一樣,大小高矮也相稱,脣邊的笑意忽然就盪漾開了。
“你偷笑什麼?”尹莫幽回頭瞧見他那笑模樣,不由疑惑。
“笑就笑了,何爲偷笑?”廖幕城說得一本正經,之後聽着動靜,是柏然送東西回來。
廖幕城牽着尹莫幽的手,將她又帶回梳妝檯前,扶着她坐下,隨後將筆墨紅紙取來,鋪好紅紙,蘸好墨水。
她坐着看,他站着寫,只見他提筆,當着那紅字的頁眉寫下兩個灑脫的大字:“婚書。”
尹莫幽頓時怔住。
廖幕城寫着並未擡眼,聲音滿含着柔情,也有笑意:“你是屬大鵬的,一旦開始展翅飛,就身不由己了,日後你會不會反悔,可未可知,爲夫還是早早寫一份婚書,存起來爲妙。”
尹莫幽卻彷彿沒聽見此話,她只怔怔地望着那兩張紅紙。
看着廖幕城用他那灑脫蒼勁的筆力,寫下他們兩人的名字、生辰、八字。
他寫得很認真,那神情簡直稱得上是虔誠。
讓尹莫幽意外的是,她的生辰八字他竟然清楚地知道,問都沒問,洋洋灑灑地便寫了下來,一字不差,也不知他是何時查到的,又牢記在心裡有多久。
他的名字領頭的是一份聘婚書,她的名字打頭的,是一份答婚書。
他耐心虔誠地替她一起寫了。
媒人、主婚人的名姓後邊都空着,她親眼看着他寫下雙方父母的名字。
梳妝檯上明珠灼灼,照着那兩張婚書,照着那些擺得齊整的胭脂水粉。
她忽然便想起前世,她與廖智遠的婚書,在他登基後,冊封她爲後時,需要重新換婚書,婚書上要蓋上傳國玉璽。
彼時,她狠心地把孃親的名字給空着了,前世在她的心裡,關入家廟的孃親是個恥辱。
家中閨房裡那箱白氏爲她準備的嫁妝,她嫁給廖智遠時不曾帶,擱在她少女時的閨閣裡,後來一直到死,她都不曾碰過。
可是今夜,她穿着身戲裡的嫁衣,本只爲答謝他,謝他今日對她的呵護、退讓與幫助,他卻如此認真地爲她綰髮梳妝,爲她親筆寫婚書。
更讓她喜悅的是,她的孃親白氏還活着,腹內還有一個讓她今生稱之爲手足的稚嫩親人,若有那一日,她嫁給廖幕城,孃親、父親與弟弟一起觀禮,到時,一家人想必會十分開懷。
廖幕城擱筆時,見尹莫幽獨坐鏡前,兩行清淚默默流淌溼潤了俏麗嬌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