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忽起,沙塵飛揚,胡楊葉倏倏而下迎面而來,長髮揚在半空,每一根髮絲都閃爍起微光。強勁的氣流在女孩身上炸開,方圓五里,屋舍草木都聞聲瑟瑟發抖。
墨泠發覺不對,卻無法攔住常羲:“你做什麼!”
風吹得鼻尖眼眶都紅腫,常羲搖着頭,執拗地借周邊五行之勢調動起周身全部修爲,再一次悖逆師父教導,觸及禁術。“我一定要救她!”
即便是對玄門法術一竅不通的凡人,墨泠也感覺到她體內正要噴涌的力量超出她身體所能負荷,那煞白的臉色竟已隱隱有了灰敗之象。靈炁衝出她身體,雜亂地盤旋,一股股匯聚成一束傾注向那個可怖傷口。
齊雪早已閉上了眼,再多的靈炁都無法彌補回一絲生氣。
“夠了!”墨泠抓住她的手,“你冷靜些!齊前輩已經沒有脈息了!”
“對不起……對不起……”額上汗如雨下,身側狂亂靈炁也逐漸消弱,往齊雪身上傾注的靈力出現了中斷之象,但不過短短一瞬,很快又被常羲努力濟上。
這樣下去,墨泠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但也看得出她將到極限。目睹殺戮的衝擊、害死齊雪的自責,連番而來的打擊已將一個十七歲女孩的理智沖垮,現在她再沒有別的念頭,只有一個,就是無論如何都要挽回。墨泠不忍,突然有個人在腦中一閃而過,令他如見救命稻草:“以你之能如何起死回生?你師父方外高人,或許有辦法!”
“師父……”呼嘯的靈炁一頓,常羲如夢初醒,“對……師父一定可以!我們,我們這就回浙東,這就回四明洞天!”
原來舒望前輩在四明洞天……墨泠微垂了眼,目光落上齊雪冰冷身軀,尋他那麼多年的人,如今已聽不到了。
混亂的靈炁偃旗息鼓,常羲悶哼着捂上胸口,那裡舒望留下的二十年修爲也已被盡數調用,那本是最後保她性命的東西,與齊雪的靈力一起,在她體內相互依偎,一同保護她引導她的修行。
常羲大口喘着氣,整個身子都在戰慄,幾乎無法支撐她站起。齊雪屍體被血污與塵土砂礫環繞,雪白無垢的長袍早已淪落到污濁不堪。常羲抱住她手臂,掙扎着想要將她拖起,手中已然又有靈符閃耀——她身上最後一張神行符。“現在就回四明洞天,現在就……”
墨泠扶住她,拉着她靠入自己懷中:“四明至鳴沙縣四千餘里,你已氣力不濟,如何帶着前輩屍體回去?”
常羲再忍不住,大哭出聲:“怎麼辦……我怎麼辦啊!”
墨泠擁住她的肩膀,極力定下心神:“我朝與吐蕃開戰在即,軍中每一分物資都彌足珍貴……軍營是不行了,我去找驛站,無論如何都要借到馬車,我們立刻出發。”
常羲淚眼朦朧,盯着齊雪的屍體突然想到:“七日,七日之內趕回去!頭七回魂,一定還有辦法!”
鳴沙縣暴動消息不脛而走,僅僅幾日震驚整個西北,除了漢人人人自危,在九州大陸上行商的西域商旅也個個如芒刺在背,走到哪裡都承受着異樣目光。吐蕃這一招太高,國朝與西域商貿往來由來已久,西域諸國多多少少都依賴着中原富饒物產,尤其是絲綢、茶葉、大米等等西域無法產出的東西,在西域人民那裡一直備受歡迎。國朝能保百餘年太平這經濟往來的作用舉足輕重。但如今,因爲這一場暴動,西域行商乃至在中原定局的異域人都不再受信任,畢竟普通百姓誰都不知道,會不會如鳴沙縣百姓那樣,不過買個東西卻付掉了命。西域行商在中原的買賣大幅縮減,甚至還有偏激的百姓看到異域人就呼朋引伴一擁而上,叫嚷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把他們往死裡揍。人身安全與賺錢,孰輕孰重一目瞭然,不久的將來,西域行商們恐怕也不敢再來,中原與西域互利互惠的聯繫岌岌可危。
可以預想,很快吐蕃便會與西域其它小國聯盟,入主中原的念頭不止吐蕃有,很快他們就會付諸行動。二十年前與突厥一戰,有回鶻在突厥背後捅刀,如今的吐蕃吸取教訓,欲成事,先行挑撥。
天子聞之震怒,下旨西北三節備戰吐蕃,進方涯若爲正四品忠武將軍,又十日,下旨進爲從三品雲麾將軍,加安西都護府副都護,是爲大軍先鋒。
自此,西北五年戰亂,真正拉開序幕。
當然,此爲後話。皇帝封方涯若忠武將軍的聖旨送往鳴沙縣之時,常羲與墨泠正風餐露宿日夜兼程,全然不知烽煙已起。
七日太短,鳴沙縣與四明洞天四千裡之遙,單單靠着馬車,即便是寶馬名駒也無法趕到。
以常羲之能,平日裡帶着一個凡人長距離神行也有些勉強,更何況如今帶着墨泠與了無生氣的齊雪,但時間緊迫,她沒有多餘的選擇,只能賭上所有修爲。神行之術與馬車交替着進行,每次施完術後常羲就要在馬車上直挺挺地躺上整整兩天,一旦恢復一些立刻進行下一次的施術,往復循環,終於在第七日抵達四明山。
山道狹窄,馬車行動不便,常羲以凝冰化雪之術護住齊雪身體,將之負於馬背上,與墨泠一同向山林深處行進而去。
天陰陰沉沉,雲層似在一點點加厚,隱約可見雷電在其後醞釀。
而此時,若在遠處看,便可見所有陰雲都在往一個方向匯聚,越疊越厚,其間白亮的閃電忽隱忽現,不寒而慄。
舒望透過窗,正見那團雲。
“天刑……”舒望略有驚訝,幾十年行走世間都不曾見過它在人間出現,千年來修道之人都很守規矩,此次不知是哪個膽大包天的竟敢挑戰天道。
天道公平,恪守着它的法則不容任何人違逆,對性命雙修汲取天地靈息修煉自身的玄門中人尤其嚴厲。今次那天刑看着嚴重,但比之當年仙界那朵,卻又差得遠。
舒望愛看均竹公子寫的異聞軼事,真真假假無奇不有,看來十分有意思。但均竹公子所寫多是人間修道之人的故事,或是妖鬼與人之間的愛恨情仇,獨沒有神仙的故事。
說起故事,舒望倒是知道一個。
昔時仙界太微垣,有太陰星君與雪問真君一同修行,神仙眷侶,形影不離,引得多少豔羨,連文昌元君都想將他二人記成一段佳話偷偷散佈去人間。然而,文昌的書還未成稿,他二人便迎來天劫。
修行每一進階便需渡劫,神仙也不例外。那日他二人在天刑臺一同受劫,天刑的雷鳴之聲幾乎響徹太微垣。
太陰星君功力深厚,終扛過天劫,而雪問真君修爲未濟,被天刑劈得奄奄一息。
天刑鐵面無私,熬不過就只能從頭再來,太陰星君不願雪問真君努力付諸流水,硬是替她擋了天劫。然而天道無情,不偏不倚,察覺到有人擋劫,天刑所下更爲殘酷。而太陰星君剛剛渡劫完,如何再承受得住,一次天刑,竟將兩位神仙劈落雲端。
太陰星君因雪問真君而死,冥冥之中結下宿世牽絆,往後輪迴三世之中,雪問真君必將因太陰星君而死,以償還深恩。
後來呢?若是常羲在,必定會追問下去。舒望自失一笑,後來啊……
電閃雷鳴。
常羲驚恐地回頭,那濃雲就跟在她身後,任她東躲西藏都不曾落下。
有冰雹噼啪落下,化作冰箭擊中她胸口。常羲被大力帶得向後仰去,本就疲憊不堪,腳下一軟,就摔倒在地上。冰箭像是有意識一般,忽而轉向,紛紛刺入她手腕、腳踝,像是鉚釘將她牢牢釘在地上,再無法動彈。
“常羲!”墨泠顧不得去想究竟怎麼回事,在雲端雷電劈上她之前飛身撲到她身上。
凡人之軀,如何承受得住天之刑罰?背心被擊中,哧地一聲,冒出到白煙,夾雜着焦灼味道。墨泠一口血噴出,濺上常羲胸口頸間。
“你!你過來幹什麼啊!”常羲心急如火,偏生動彈不得,想將他推開都不能。
墨泠整個覆在她身上,將她牢牢護住,悶聲咳嗽着,在她耳畔斷斷續續道:“不妨……事,我必……護得你……周全。”
在他保護之下,常羲看不到周圍一切,也看不到電火行空,驚雷轟山,只能看到他緊緊抿起的脣和毅然決然的臉龐。“墨泠你……你這是做什麼啊……”淚又落下,常羲泣不成聲。
有白色人影一閃而過,墨泠只覺後領被扯住,整個人被拎起,丟到一邊。
分明不曾見過,那人氣息卻似曾相識,恍惚之間竟像是齊雪。
“師父!”
“天刑,你不能替她擋。”舒望斂眉凝視地上的常羲,神情莫測。
墨泠心急:“那常羲……”
舒望緊緊皺着眉,沉聲:“她自己犯的錯,只能自己擔。你若不想害她,便不要插手。”
一顆落**結結實實砸在常羲身上,其聲淒厲,不忍卒聽。
周圍突然又燃起了熊熊火焰,團團成圈將她圍在其中,一點點縮小,望之,竟與當日常羲出手困住行兇人一模一樣。
滾燙熱氣炙烤着肌膚,頭髮已被燒焦許多,衣袖也燒得破破爛爛,常羲受不住滾滾熱氣,兩眼一翻,再不知事。
她一暈,火勢便停了,雷鳴之聲漸漸弱下去,不一會,濃雲漸遠,逐漸散去。
常羲狼狽不堪地倒在地上,衣裳烤得焦黑,長髮也被燒得參差不齊了。墨泠顧不得身上的傷,急着跑去看她,舒望卻先他一步,已閃身至小徒弟身邊。
只消一眼,便已看透:“靈根已斷,修爲盡廢。”
墨泠抱起她,擁入懷中。
在她胸口位置,有微弱的紅光閃爍而起,就在墨泠的血下,格外鮮豔而顯眼。
幽幽紅光繚繞着身軀,慢慢遊走遍全身,常羲原本已無人色,此刻竟似是慢慢有了好轉。
“鮫人血珊瑚……”舒望一眼認出,“怎會有這個?”
不知是不是因爲墨泠的血,到此刻,那鮫人血珊瑚終於肯認常羲爲主而守護她。
“前輩。”墨泠緊了緊手臂,擡起頭,“我與常羲,是帶齊雪前輩前來找你。”
舒望臉色微變:“師妹?”
墨泠望向他身後:“她在那裡。”
舒望回頭,此時纔看到身後不遠栓在樹邊的馬,以及背上的白衣女子。
此一眼,隔了幾十年,隔了兩生,望穿天地。
“請前輩救她。”
舒望一步步走去,每近一步都似是走在過去,幾十年的歲月沉澱在腳下,一步步,竟如在雲端那般虛浮。
後來怎麼樣了呢?
後來,太陰星君與雪問真君投胎轉世,一同拜上藍水成爲師兄妹,一同修道就如前世那般,一直到太陰星君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學了秘術三明六通回溯前世知曉宿命。太陰星君不願連累雪問真君,留書離去,也帶走了秘術所有記載。
這一離開,就是三十年,連他的弟子,都已長大。
春秋幾度,榮枯幾回,萬萬不曾想到,再次見面,竟是如此光景。
“師妹……”舒望終於走到她身前,撫上她的臉,“終是我害了你。”
夜幕落下,身邊突然幽冷起來,彷彿是誰的魂魄循聲回來,靜靜立於他身邊,無需多言。
但願來世,你不會再遇見我。
柳絮落下,沾上髮際,恍然一刻白頭。
生死無常,輪迴有常,天地法則,千百年來從未對誰例外。
隔世宿命,終究應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