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泠與安之素趕到長安,已是四日之後,風塵滿面地匆匆上門,見到的是一臉凝重的易蘭旌與一個錯愕至極的消息。
當日在晉州收到的信中僅有一句話,有常羲消息,速至長安,那時怎會料到這消息竟關乎她生死?
“……方小將軍今日剛被帶回長安,軟禁於鎮國公府,常羲也在。”易蘭旌將幾日來收集情報在桌上一一鋪開,推向墨泠。
“……”墨泠一聲不吭,將情報依次認真看過。
“長安到鳴沙縣,朝廷驛馬加急也要四日,自方小將軍現身長安至今也就九日,將將只夠一個來回而已。難道這小將軍剛入長安城就回鳴沙縣了?那日盤查那麼嚴,他怎麼做到神不知鬼不覺離開的……”徐筠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盡數歸於常羲術法玄妙深不可測。“不過他到底回來幹啥?”
“確定那真是常羲?”墨泠放下最後一份情報,擡頭問道。
易蘭旌點頭:“應當沒錯。今早他們進城之時,我與阿筠遠遠看過,身形像極,且那樣斗篷,應當不會再有。”
墨泠提了橫刀,起身就走。
“阿泠。”易蘭旌叫住他,“朝中還未有消息,莫要輕舉妄動。”
墨泠頓了頓,立於門前的身體遮擋住陽光,逆光之下也看不清神情:“常羲只是修道之人,與軍政大事無關,我不能讓她無故受牽連。”
“那麼。”易蘭旌道,“你想去哪裡?”
“先去鎮國公府問個明白。”
“阿泠你傻了?”徐筠走過去拉住他,“方涯若被禁足於鎮國公府,雖沒說不許探視,但這個節骨眼肯定有許多暗衛密探盯着,風口浪尖誰撞上去誰惹事!”
墨泠不爲所動,反道:“墨泠不過一介草莽,無關軍政,應是無礙。”說罷徑自走了。
安之素壓根不攔,反直接跟了上去。
徐筠正要再阻,被易蘭旌攔住,緩緩搖頭:“不可。阿筠與我皆與朝政有所瓜葛,此時不宜插手。”
鎮國公府前果真有不少守衛,附近雖有好奇的百姓來回路過,卻也無人敢靠得太近,皆是遠遠繞開,瞧一眼便罷。
鎮國公於百姓心中,就如武曲星君下凡保我朝安寧,雖說二十年過去,當年英姿仍是爭相傳頌。故而,聽聞赤膽忠心的鎮國公家出事,雖對滿身肅殺的士兵心懷敬畏不敢擅自探聽,但也忍不住紛紛聚來,遠遠看一眼也好。
方涯若只是禁足,並未禁止探視,該有的尊重待遇皇帝並未剝奪,只是這個風口浪尖,本也無人會自趟渾水。因此在聽到墨泠說拜訪鎮國公時,看守的士兵簡直以爲自己聽錯了。
“墨泠一介布衣,慕鎮國公之威名,前來拜謁。”墨泠面無表情,重複了一遍。
士兵回神,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陣。眼前的年輕人玄衣墨袍,僅腰間佩了柄橫刀,並無特別之處。
“小女子安之素,同來拜訪鎮國公。”安之素站在墨泠身邊,輕鬆道。
士兵示意同伴進府通寶,回頭指着他們的兵器:“方涯若禁足,上諭探視者不得身攜兵器。”
“好。”墨泠並不多話,解了橫刀反手遞去。
安之素也十分配合,遞上隨身長劍。
士兵再三檢查他二人,確認無有不妥後,通報的同伴也已回來,便將他二人放了進去。
一身常服的鎮國公負手立於廳堂,聽到腳步聲略略側首,鬢邊白髮非但未顯老態,反更添幾分睿智蒼涼。
那是曾經出生入死、沙場百戰的驃騎大將軍,一人一槍於北疆挑平賊寇的三鎮節度使。
即使是色調柔和的常服,依然渾身凜然的殺伐之氣,舉手投足,依稀可見當年膽魄。
許是安如媞的關係,縱然此人英雄蓋世,於安之素心中,卻仍有一兩分隱隱敵意。
鎮國公倒是開門見山,十分乾脆:“兩位小友想必也知此爲非常之期,爲何會來這鎮國公府?”
安之素尚想打馬虎眼:“平日裡想拜訪也輪不到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啊,現在也算個難得之機。”
鎮國公捻了捻並不長的鬍鬚,捻出一絲笑,微眯的眼精光閃爍:“小丫頭在老夫面前就別逞甜言蜜語之能了。”
對方無意拐彎抹角,墨泠自然也單刀直入:“我二人是爲一朋友而來。敢問國公,可有一位名叫常羲的姑娘在府上?”
“常羲?原來你們是爲那位小道長而來。”鎮國公頷首,也不多問,叫來一個小廝交代帶客人前往後院。“老夫自己的朋友都不敢在此時貿然前來,兩位爲朋友倒是義氣得很。小道長與犬子就在後院,兩位跟他去就是。”
墨泠拱手:“多謝。”
安之素斂了目光,欠了欠身:“晚輩對國公忠義深信不疑,又非官身,自然沒什麼顧忌的,倒是打擾了國公。待尋到常羲,我們會盡快離開。”
鎮國公轉身坐下,端起茶吹了吹:“離開?你二人恐怕是離不開嘍。”
安之素一愣:“這……”
“小姑娘莫是不知?”鎮國公呵呵一笑,倒是看不出什麼愁色,“如今的鎮國公府,可是龍潭虎穴,有來無回!”
墨泠毫無意外,只點着頭道:“如此,便叨擾國公。”
鎮國公揮揮手:“老夫本就是不幹活吃俸祿,多兩雙筷子兩牀被罷了,談不上多叨擾。也不知你二人需留幾日,閒時或可聊聊,這位少俠倒是頗對老夫胃口,許有緣成個忘年之交。”
墨泠傾身:“國公擡愛。”
“聽聞鎮國公高義,平生喜好交友,今日一見,倒是能猜測舊年一二。”走過迴廊時,安之素回憶起沿途聽來的舊事,心有感慨。
院中角落,有一方石桌几張石凳,方涯若提了把小小玉壺傾酒,倒滿淺淺兩個小杯。軍中不得飲酒,難得有空,反正閒來無事,不如就小酌幾杯。
常羲趴在桌上,目不轉睛盯着清冽的酒緩緩斟入杯中,嚥了咽口水。
方涯若好笑,將其中一個小杯推向她:“想喝就喝。”
常羲遲疑,看看酒,又看看他,拿不定主意:“可是……師父不讓我喝啊……”
方涯若揚起眉:“修道之人不能喝酒?”
“也不是……師父他自己就常喝酒。”常羲苦惱,“師父說我酒量太糟糕,小時候喝醉過,給他添了好大的麻煩,他就不讓我喝了……可是我一點也不記得喝醉什麼感覺……”
“哦?莫非你還發酒瘋?”方涯若來了興致,不懷好意地慫恿她,“就一杯應該無礙。試試?”
“真的……可以嗎……”常羲動搖。
方涯若湊近她,壓低聲音:“總該有些酒量,若一杯都喝不了,你成親喝交杯酒時可怎麼辦?誰能替你?”
清冷空氣之中,呼出的氣息灼熱,噴在臉頰上。方涯若本想逗她臉紅,不想常羲非但沒羞赧反興奮起來:“咦咦咦?原來成親還要喝酒嗎?”
這不對啊……方涯若有些挫敗,哪個姑娘家不是說起成親之事就害羞的?這丫頭若是無知,也應該茫然不解吧?這麼興致勃勃的算怎麼回事……
常羲小心翼翼取過酒杯,左瞧右瞧,趁着四下無人方涯若也不曾注意一飲而盡。
唯恐方涯若反悔,唯恐被人攔了下來。
方涯若不過一個恍神,再回神時小丫頭已咂着嘴在回味酒香了,下意識抽走她手中杯子:“這酒烈,你傷還未好完全,別喝這麼急。”
清涼酒液卻帶着灼燒的熱度淌過喉間,腹部騰起熱意,連帶着全身都暖洋洋起來。熱意蔓延到頭上,自耳根開始燙起來,燒到臉頰,襯得眸子越發清亮。常羲舔舔嘴脣,巴巴地望向方涯若:“我剛纔沒嘗仔細,再、再一杯好不好?”
難怪小丫頭師父不讓她喝酒,這樣子,若放開了怕也是個酒鬼的料。方涯若雖愛逗她,但也並非想要把人帶壞,何況她傷還未徹底痊癒,喝多了總是不好。本該嚴厲阻止的,但她那小狗一般的神情又讓方涯若不自覺鬆了口:“再一杯,不許再多。”
“好好好。”常羲一個勁點頭,捧着酒杯又是一飲而盡。
方涯若撫額:“你不是想好好嘗味道麼?喝得這麼豪氣做什麼。”
暖意再次遊走全身,常羲不好意思抿了抿脣,笑眯眯地又遞過去:“沒嘗清楚,再來一杯。”
“你……”小小心思就那麼不加掩飾地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方涯若也無奈,去奪她的杯子,“不許喝了。”
“哎哎哎!”常羲護着酒杯躲,“你讓我嘗的呀,現在我都沒嚐出味道!你這不是……那個什麼,言而無信嘛!”
“誰言而無信,胡言亂語。”方涯若翻了個白眼,也不去奪了,直接拿走酒壺,挑釁地在她面前傾酒入喉。“那你抱個空杯子喝去吧!”
常羲眼睛一眨一眨,看着方涯若豪情幹雲地一抹嘴,挑着眉毛晃晃酒壺。目光下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了他身前酒杯,仰頭喝盡。
“………………”忘了先前給自己也倒過一杯,還沒來得及喝呢。“喂,那是我的杯子。”
常羲捧着兩個杯子笑:“你又沒喝……再說你不是有酒壺了嘛。”
方涯若作勢又想敲她腦袋,冷不丁有家丁過來,硬生生打斷:
“二公子,有客來訪。”
這個時候,竟還有客?方涯若回頭望過去,聽得那家丁補充道:“說是常羲小道長的朋友。”
常羲怔了一怔,繞過方涯若看去,房檐之下墨泠身形如鬆,有光輝三三兩兩撒落在他身上,就像夢境。
忽地風起了,吹面不寒,似是二月的第一場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