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嶽無傾•大夢誰先覺】
“如果說人的大腦活動屬於電磁波的一種,那麼在特殊磁場作用下,有沒有可能以其異常頻率帶動腦電波超速共振,實現超越光速從而穿越時空?不過話說回來,理論上身體無法穿越,腦電波如果長時間離開身體也只會帶來腦死亡一個結果……”
嶽無傾怔怔對着電腦,待回過神才發現報告只寫了三行,不知什麼時候按到了回車鍵,文檔正瘋狂地翻着頁不覺間已經翻了上百。嶽無傾揉揉太陽穴,擡手打斷對面人的滔滔不絕:“打住打住,陳辭,麻煩正視一下自己的專業,你是學醫的,物理太高深不適合你。”
“偉大的理論都源自猜想,青豬,你要有一雙善於發現美的眼睛。”對面的人喝了口水,衝她擡擡下巴,“你報告寫完了沒?”
嶽無傾淡定地刪去一百零三頁空白,隨口應了聲:“快了,再六頁紙就寫完了。”
“你逗我?”陳辭嚷嚷起來,“不是總共就六頁紙嗎?合着你壓根沒寫啊?這都一個月了你幹嗎去了?不對啊咱倆坐這也快一下午了吧你不寫完個三頁紙也太對不起這咖啡這空調就算本人講得太精彩你也用不着心無旁騖投入成這樣吧!”
“吵死了你!”額上青筋突突地跳,嶽無傾悶悶打斷,“知道我要寫報告還不停地講你那些沒根沒據的猜想……你居心何在啊!”
陳辭哼出一聲:“不識好人心,我是看你一臉腎虧沒睡好的樣子怕你壓力太大給你解解壓。”
“你才腎虧呢!”嶽無傾隨手抽出本書砸了過去。
陳辭順手接住,收起玩笑,正色:“好了說真的,你到底怎麼了?我看你心不在焉好一陣了。再一個月就是期末你可別掉鏈子。”
“我知道……”嶽無傾嘆了口氣,“期末好歹還有一個月,報告大後天就要交了……天要亡我……”
陳辭皺眉,嚴肅起來:“你倒是告訴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看看你這黑眼圈,這眼袋,這紅血絲,失戀了?”
嶽無傾偏過臉,不去看他:“沒事。”
身側玻璃上映出的臉蒼白,眼圈青黑,看上去疲憊至極。
她都快認不出自己。
嶽無傾很想請病假,但沒有任何理由。她不是失眠,卻多夢如無眠;不是心臟病,卻心悸絞痛;不是發燒,卻頭痛難忍。醫院裡查不出任何症狀,最多開個內分泌失調的診斷——請不了假。醫生要她早睡不要熬夜,但她早睡了,依舊沒有任何改善,再者報告迫在眉睫,她也沒有時間再早睡了。
剛纔陳辭的話如當頭棒喝提醒了她,腦死亡,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離這個詞這麼近。
易蘭旌啊……
無意識地,文檔裡又打出了這三個字,輸入法選項裡的第一個。
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了。
心心念念一個夢境裡的人,是不是,很可笑?
嶽無傾嘲諷地笑了,卻又涌出淚來。
“嶽——無——傾——”
陳辭在她身後,臉色陰晴不定。“你腦子壞了?做夢而已你記着也就算了被這種連二次元都算不上的東西影響現實生活你不覺得很可笑?”
是很可笑,但是我忍不住。
椅子側轉,嶽無傾擡起臉,直視着陳辭的眼睛:“我以前看牡丹亭,什麼話都沒記住,就記住了一句。‘夢中之情,何必非真’,現在我明白了。”
陳辭抓狂:“那是戲曲!需要我重新給你定義一下戲曲嗎?那故事是虛構的,是藝術加工的,你不是杜麗娘你沒法死而復生!要是剩女當太久了我這就給你上相親網站貼徵婚啓事去,被個春夢迷住你蠢不蠢?!”
一反常態,嶽無傾沒有反駁。
陳辭深深吸氣,平靜下來:“你有沒有按時吃藥?”
嶽無傾聲音很輕:“吃了,沒什麼用。”
“吃的哪個?谷維素?停了,改安定。”
嶽無傾不安:“安定?不至於吧?”
“還不至於?這都不至於還有什麼情況至於??”陳辭恨鐵不成鋼,“你知不知道我很想直接給你打鎮定劑。”
嶽無傾啪地蓋上電腦收拾東西:“除了多幾個夢沒別的影響,我心裡有數。”
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陳辭猶在背後嚷嚷:“不要命了你啊!”
雖然已經睏倦不堪,但晚上有課,她需要代表小組上臺做presentation,必須好好準備。買了杯特濃黑咖啡,苦得大腦都抽搐了一下,勉強振作起精神。
向來不愛喝咖啡的她,這已經是今天第三杯特濃黑咖啡了。
“各位同學晚上好,我是第二組的組長嶽無傾,下面由我來進行小組總結。我們組的選題是……”
講臺上的人僵硬着表情,意識昏昏沉沉混濁不堪,原本理好的思路在腦中亂糟糟一團,照着提綱機械地念着,眼前的色彩逐漸放大、模糊,變作混雜在一起的色塊。
吧嗒一聲,有什麼滴落在提綱上。嶽無傾無意識低頭,又是啪嗒一聲,遍佈黑字的A4紙上,兩團鮮紅觸目驚心。
那是……嶽無傾遲鈍地想着,好像是血啊,但,是誰的血呢?
頭沉得託不住,整個人搖晃着向後仰去,撞倒了身後的椅子。
有驚呼聲響起,恍若天邊般遙遠。
嶽無傾失去了意識。
好像無論現實中如何混沌,夢境中總是清醒。聽陳辭說,人的記憶會自覺或者不自覺地修改,久而久之,她幾乎要以爲自己的意識也被修改,事實上夢裡那個,纔是現實了。
每一次於夢境抽身,都恍若訣別。
再一次被喚醒的時候,嶽無傾躺在醫院裡,已經是第二天中午。陳辭來看她,接替了室友守在她牀邊。
嶽無傾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在雪白得絕望的房頂看到一張熟悉卻模糊的臉。
“嶽無傾。”陳辭聲音沉沉,聽起來簡直不像他,像極了他那個權威的教授。“你記不記得今天星期幾?認不認得我是誰?報一遍你的專業學校宿舍地址。”
嶽無傾迷惑地望着他,乖乖報了一遍,在說到時間時愣了好久,卻是連說三遍都錯。
陳辭蓋住她的眼睛:“給你請好假了,再睡。”
幾乎是下一秒,嶽無傾就沉沉睡去。
純黑的儀器就在桌上,液晶屏一閃一閃,顯示的雜亂波段映在陳辭眼底,隨着他的閉目戛然消失。
即便是沉睡,她的腦電波也沒有得到任何休息,而這樣的情況,應該已經持續很久。
陳辭不知道這算是什麼,難道真如自己所猜想的,腦電波穿越?她曾提過的古人易蘭旌,曾說起的小道士常羲,都是真的而不是臆想?多麼絕好的研究機會,卻是多麼荒謬的境況。
陳辭在她病牀前站了很久,終於掏出手機給她室友發了信息,抱起儀器離開。
嶽無傾的狀況,需要儘快切斷那詭異的聯繫,她沒有時間來做什麼鬼研究。
睡了整整一天,再一次醒來後精神總算有了些微恢復。嶽無傾撐着頭,突然記起報告死線又近了一天。
24小時的留院觀察時間已到,嶽無傾匆匆辦了離院手續,抱着電腦直奔圖書館。
通宵閱覽室人已經不多,畢竟離期末還有一個月,還不到佛腳大部隊趕來的時候。
“無傾你真的沒事麼?你纔剛出院啊……”看着她不要命的樣子,室友想起陳辭欲言又止時的沉痛表情,心中也跟着忐忑起來。
“沒事我這不是睡了一天麼。”嶽無傾已走進門,回頭向她擺擺手,“陪我那麼久你才該休息,回去吧,我寫完報告就好。”
室友知道報告的重要性,不好攔阻,也實在累,一步三回頭地回去了。
心中總有些隱隱約約的擔心,便順手給似乎更瞭解情況的陳辭發了短信。
陽春三月的夜還是透着涼,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襯着噼裡啪啦的打字聲更加清冷寂寥。嶽無傾向窗外望去,水珠從玻璃上劃下,就這麼落到了夢裡。
天光點亮,煙雨朦朧。她撐着傘,無知無覺地走在長長的小路上。
路盡頭,有人靜靜站在那裡,朝着她的方向呢喃出聲:“無傾……”
她竟聽見,伸出手去,撥開細雨薄霧,是他長身玉立,溫雅淺笑。
一刻欣喜,一刻恍惚,她意識到,自己又沉陷在夢境裡了。
若我愛上夢中的你,會怎樣?
那是一個沒有出路的圓,終結在起點,結束在開篇,循環往復,沒有希望,直至消耗盡生命。
夢境裡的常羲試圖打破這個僵局,動用所謂法術,想要將她帶到他們的世界。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夢境在崩塌,心念千瘡百孔,即便沉溺於迷夢,她也知道何謂現實。她有未盡的學業,有至交好友,還有深愛的家人,怎麼可能爲了一個夢離開現世去到一個全然未知的世界呢?那樣不管不顧地離開,讓現世父母親友,情何以堪?
嶽無傾第一次在夢境中掙扎着想要甦醒,從未見過的法陣撕扯着意識,叫囂着想要剝離她的身軀,將她強行拖拽到另一個世界去。
“不行!!”
嶽無傾大叫出聲,整個閱覽室怒目而視。
光刺入眼睛,嶽無傾只覺喉間一片腥甜,有血在恢復控制力前噴上電腦。
文檔裡,報告剛寫了一半。
“嶽無傾同學,這個任務是我在一個月前佈置的,不管你最近身體出了什麼問題,一個月的時間都該寫完這份報告。”
“我這裡沒有寬限這個說法,要是能力不足你當初可以不申請這個課題。”
“我認爲你的態度很有問題,既然申請了課題,按時完成是最低要求,但是你連這個都達不到。我想我要更改你的表現評定了。”
嶽無傾怔怔舉着手機,心力交瘁。
“抱歉教授,我會按時完成。”
陳辭冷眼看着她的手無力垂下,電腦放在膝上,另一手正被牢牢固定打着點滴。伸手奪過手機,陳辭面無表情噼啪着按下一串,點擊發送。
“教授報告已經完成百分之九十三,但結合最近的研究,我個人認爲可以更加精益求精一些,因此懇求寬限兩天。經過深刻反省後,我意識到不論什麼原因,按時是作爲學生的基本素養,我會盡快修改完畢,希望教授會滿意我的報告。”
“可是我還有一半沒寫……”嶽無傾訥訥道。
“你別管,我保證明天給你搞定。”陳辭替她蓋上電腦,“吊完這瓶就跟我去醫學院,重新校準磁場。”
嶽無傾垂下頭,好一會才輕聲說:“在那之前,能不能讓我……跟他道個別?”
易蘭旌曾聽常羲說,諸法從緣起。
緣之一字,玄之又玄,冥冥有序,卻是誰也摸不透猜不着。很多年後,當常羲再一次來到長安,見到闔然長逝的易蘭旌,他留下的最後一幅字,便是這個字。
終他一生,都不曾參透。
河南易府牧第三子易蘭旌,學識廣博,才華無雙,爲人謙和有禮,溫潤如玉。於尚武二十一年入仕,在朝十七載,官至太子少師。易蘭旌一生爲官鞠躬盡瘁,卻因在黨爭之中選擇明哲保身,八面玲瓏斡旋於各派系間爲人不解,敬佩者有之,詬病者有之,鄙夷者亦有之。有人謂其牆頭小人,有人稱他自有考量,從始至終他從不曾多說一句。年四十而逝,無妻無子,唯有一卷畫隨他下葬。
據傳,那畫上是一名女子,青藍上襦,淺櫻長裙,發上玉花碧蕊,倚窗而立。奇怪的是,畫中人面龐之處卻是一片空白,似是未成之畫。
常羲記得,易蘭旌曾執筆窗前,遲疑許久後作罷,苦笑:“日日與她夢中相見,卻從未看清她容貌,如今連爲她作一幅畫像都力不能逮。”
常羲曾接過他的筆:“當局者迷,我看清了她的模樣,我來。不過我畫技不是太好,未必能畫得一樣。”
易蘭旌默然半晌,按下她的手:“不必了。”
她的神她的骨都銘記於心,區區皮相,沒有也不妨。
那幅畫卷伴他多年,就如同與那人,相許一世。
生不相見,死不相知,但憑丹青一卷,權作相思。
陳辭按下儀器按鈕,不經意轉頭,身後玻璃平滑如鏡,映出他的身影。鬼使神差地走近,鏡中人正靜靜看着他,良久方道:“我是易蘭旌。”
回憶如潮,傾軋而來,頓時淹沒理智。
我就是易蘭旌。
嶽無傾緊緊閉着眼,有滴淚緩緩淌出,不甘不願。
再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