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什麼地方？
易蘭旌徐徐走在街上，周圍一切陌生又熟悉。人羣往來，攘攘熙熙，每一個錯身而過都在肩上留下痕跡。
這並非徐兄小院所在的廬州，城鎮佈局，建築風格，以及街邊叫賣的小食攤子，無一不透着萬分的親切——這裡，是東都洛陽，他自小長大的地方。
但易蘭旌分明記得自己片刻前還在千里之外的廬州，什麼時候回的洛陽怎會毫無印象？易蘭旌擰擰眉心，怪異感盤桓一陣，被慢慢散開的晨霧攜帶而去。
“是你！”倒吸口氣的聲音，易蘭旌回頭，也微有驚訝：“是你？”
一般無二的兩個字，截然不同的語氣。
是上次見過的古怪女子。
二人相對無言，本就不識，似乎也並無相識必要。易蘭旌頷首招呼，轉身欲走。
“那個……你等一下好嗎？”
袖子被拉住，易蘭旌回身，見那女子環顧四周，一手絞着衣裳吞吞吐吐：“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個問題聽着熟悉，易蘭旌沒有細想，禮貌回答：“此處東都洛陽。”
“洛陽？！河南的洛陽？”那女子失聲，一臉震驚。
“天下並無第二個洛陽。”見她如此大反應，易蘭旌不免有些奇怪，“姑娘，有什麼問題麼？”
“洛陽……我，我明明在……你開玩笑吧！”女子忘了放開她的袖子，不敢置信地自語。
易蘭旌皺眉：“在下並非信口雌黃之人，姑娘若不信，可再問問他人。”輕輕抽回自己的衣袖，易蘭旌轉身欲走。
“哎……”那女子張了張嘴，作罷。
霧氣早已完全散盡，道路在眼前延伸，迴轉，房屋次第移開，分明走了許久，卻是不知不覺兜兜轉轉，走來走去竟又回到了原處。
那女子竟也還在，蹲在街角自言自語，拾着石子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畫着。
“現在怎麼辦……人生地不熟的……都說入鄉隨俗，但我連這裡是什麼俗都不知道，萬一不留神闖了禍可怎麼好……”
易蘭旌不自覺走過去，鬼使神差地俯身：“姑娘……可是有什麼難處？”
那女子一個激靈擡頭，顯然愣了愣：“我……我好像……迷路了。”
易蘭旌平日也並非鐵石心腸之人，既然遇上了，自是能幫則幫。“姑娘是要去往何處？”
“我……我不知道……”真真切切的茫然。
等等，真切？易蘭旌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目光掃過左右街道行人，分明盡數入眼，卻是絲毫看不清衆人面目，就如同，眼前這位女子一般。然而，雖說看不清樣貌，但女子茫然的眼神卻感同身受，簡直像……魂魄的感知。
分明是十分怪異的感覺，此刻卻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易蘭旌沒有深思下去，轉而道：“姑娘不必着急，在下且先帶姑娘尋個客棧落腳再行回想，若實在沒有頭緒，在下在衙門中也有熟識之人，或許可以幫幫姑娘。”
女子有些無措：“我……可是，我沒錢啊……”
易蘭旌微怔了下，想到這位姑娘孤身一人流落街頭不合常理，或許是路上遇到了什麼不便言說的意外，心中更生同情：“銀子姑娘不必擔心。”
“這……”那女子連連搖頭，認真道，“我們倆只是萍水相逢，你能幫我我已經感激不盡了，怎麼能讓你再費冤枉錢？我對這裡實在不大熟，不如麻煩你就在這爲我介紹介紹吧？”
看這姑娘言辭間頗有幾分閃爍，莫非擔心自己不是好人？易蘭旌猶豫了一下，自報家門：“在下易蘭旌，家父正是河南府府牧，姑娘不必害怕。”
女子莫名：“啊？”
似乎並不相信啊。易蘭旌有些鬱悶：“若姑娘不嫌棄，可願隨在下到寒舍落腳，再行細說？”等親眼看到易府，她總該相信了吧。
東都易家三朝爲官，在外頗負盛名，易家小公子易蘭旌樂善好施，仁心仗義也是出了名的，那姑娘即便是外鄉人，多少也應聽說過一些。
但女子似乎絲毫不知，在抵達府邸時呆了一呆，只感慨了句：“你家好大啊……”
“……”易蘭旌向另一個方向指了指，“那裡就是衙門，姑娘大可放心。”
女子似乎反應過來：“我沒把你當壞人。”
那你方纔一副將信將疑一臉防賊的樣子……易蘭旌腹誹。
不知爲何，易府竟沒有僕役侍從候着，一眼望去空空蕩蕩格外冷清。經過廳門的時候，女子轉過臉望去，一旁屋子上的牌匾在陽光的反射下似也鍍上金砂，清靜之外平添一分貴氣。她眯了眼，看清上書的二字。
“猗……居……”女子輕輕念道，“蘭之猗猗，揚揚其香。蘭喻君子，那裡是書房？”
這話問得似乎略顯無禮，易蘭旌微微皺眉，這姑娘也是通詩文的，不該如此冒失。“與善人交，如入芝蘭之室。那是在下款待好友之處。”
“很風雅。”女子點點頭，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叫嶽無傾。山嶽的嶽，‘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的那個無傾。”
風過，眼前的人身形逐漸變淡。易蘭旌詫異之餘，不自覺上前一步，伸手想要觸碰那個凝固得似真似幻的影子，卻是在指尖觸到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時，突然破碎，就如同最爲脆弱的琉璃一般，一下子碎了，連同周圍的世界。
四周一下子黑下去，連擡起的手也不知不覺一點點融入了黑暗之中。
嶽……無傾……
“你是說，你連着一個月，每天都夢到同一人？”嚥下糕點，常羲來了興致。
那目光閃閃的模樣讓易蘭旌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擔憂：“……正是，方纔所說，是我第二次遇見她的情狀。自那之後，我便日日夢到她了。”
“以前師父說過，這種情況要麼是前世羈絆太深今生入夢，要麼是被什麼鬼魂纏上啦。”常羲摩拳擦掌，興奮地圍着他打量，“我還是第一次見着活的呢，得好好研究研究。”
“常羲姑娘……”易蘭旌不動聲色地往一旁靠了靠，向墨泠使眼色。
墨泠會意，心照不宣地擋在他身前，朝着常羲拱手，分外誠懇：“若如姑娘所說，可有解法？”
另一邊，徐筠筆走龍蛇，幾句話功夫就已寫了大半回：“透過夢境窺破前世，嘖嘖這故事有意思！”
“徐兄……”易蘭旌揉揉眉心，“別再擠兌在下了。”
徐筠邊寫邊隨口應着：“怎麼能說是擠兌呢，我還要多謝蘭旌讓我大開眼界！”
“我也是我也是！”常羲興致勃勃附和，“別擔心啦，若是前世牽絆，多半是因爲記憶沒抹乾淨，消掉就好，要是鬼魂更簡單，捉走就沒事了！”
“那麼……”易蘭旌垂眼，沉吟片刻，“若是前世牽絆，有無可能今生再尋到？”
“這個……”常羲想了想，“師父說過，過去的就過去了，前世羈絆太深未必是好事，今生最好不見。”
“是麼……”易蘭旌苦笑一聲，輕聲道，“但我，還是希望能真正見她一面。”
筆一頓，徐筠轉過臉來，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臉，反蹙緊了眉嚴肅道：“現下尚不能確定夢魘會否於你有害，蘭旌切莫沉溺其中。”
常羲像想起什麼，一拍腦袋：“對了我忘了問你，除了每晚做夢，你還有別的不適麼？”
易蘭旌猶猶豫豫，正欲說沒什麼特別，卻是墨泠先於他開口：“易兄每日易於睏倦，精神遠遜從前。”
易蘭旌緩緩搖頭，溫言道：“墨兄不必擔心，不過比以前稍差些，多睡會也就沒事了。”
“難道只是被女鬼吸了精氣？”常羲託着腮，向徐筠一伸手，“借紙筆用用。你說說生辰八字，我給你算一算命格先。”
易蘭旌報了生辰八字，心也隨着常羲寫寫畫畫的動作揪緊幾分。
常羲回憶着所學，將他以四柱八字、紫微斗數之法各列了一遍，密密麻麻一大張紙，又盯着他的面相左看右看好一陣後才下了定論：“你應該不是過陰的體質，普通小鬼看不上你。”
徐筠與墨泠均鬆了口氣，易蘭旌垂着眼，看不出目中神情。
“除非是特別的鬼魂。”常羲想了想補充，“不過那種我也沒遇到過。”
墨泠起身，向常羲抱拳作禮：“我等遍請名醫，均無法替易兄改善一二，還請姑娘務必相助。”
“那是當然！看我的。”常羲收起紙，將易蘭旌命格仔細記下，轉臉問他，“你現在困麼？我先探探是不是有鬼怪作祟。”
易蘭旌神色複雜，遲疑了片刻方纔道：“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
“若真是鬼魅，可否……請姑娘暫且不要傷害它？若能允我與它說幾句話，在下感激不盡。”
常羲眨眨眼，迷惑不解：“爲什麼啊？她害你每天睡不好覺精神不濟，你怎麼好像還不希望她離開似的？”
易蘭旌只是苦笑，並未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