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03年,康熙42年,元宵。
“主子……”穿着厚襖的宮人進到屋來請安,靜慈剛醒,一頭長髮懶懶的垂着。外面的爆竹聲從初一響到十五,這一晚她其實並沒有睡好。去年二月,皇上攜太子、胤禛和胤祥去了五臺山,她難得被留在了京城沒有跟隨。六月,巡塞外,連太后都一併去了,她又怎可能被獨自留在宮中。而在六月,還發生了一件事,便是定嬪之兄、胤裪的舅舅託合齊被升任爲步軍統領。這本不是什麼大事,但因託合齊本出身卑微,從安親王家人轉爲內務府包衣,而他的妹妹、皇十二子的額莫定嬪,本也不是得寵的人。故而,這整件事都變得古怪了許多。
“幾時了?”她懶懶地掙了掙眼睛,卻又閉上了。一年未睡個好覺了,難得有閒,只想再多睡些時日。
“已經卯時了。”荷香上到前來,選了衣服準備服侍她起牀洗漱,“主子還是起了吧,過會子四爺和十三爺是要來請安的。主子打前年起,也不知與四爺鬧了什麼口角,這都又過了一年了。主子若是哪裡衝撞了四爺,左右服個軟吧。”荷香有些擔憂地勸道。
“是呢,奴才們都不敢瞧四爺那張臉,連着十三爺都問,到底是怎麼了。”一旁,菊香拿着條內裙伺候她穿上,臉上盡是餘驚。
她穿上月白色的棉袍,端端地看着鏡中的自己。她哪裡知道老四在鬧些什麼彆扭?打從一年多以前她與他說過良嬪之事後,他的臉色就從未好過,即便她已不知多少次或撒嬌或正經地賠過禮了,也不見他的臉色有什麼好轉。今年元旦和宮宴筵,她去尋他討那句生辰祝福,卻被他硬生生地躲開了,還是老十三前來解了圍,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有的沒的,纔不至讓她被撂在當場。
“他們來不來請安,與我有什麼關係?”她心下有些惱了,“我還不想梳頭,你們先退下吧。想來,安布也是不會怪罪的。”十五及笄,她不會不記得,只因着每年生辰,宮中之人都忙於辦除夕家宴,
便也就糊弄過去了。這樣也好,這麼多年,她最不喜的就是過生辰,過來過去,還不是一個樣子。
胤禛來時,宮人規矩地站在殿外候着。屋中靜悄悄的,靜慈沒有梳髮,坐在梳妝檯前,卻以面對牀。輕手輕腳地進了屋中,兀自笑笑,目光盯着她那及腰的長髮:“什麼時辰了,連頭都不知道梳。”
“什麼時辰了,你來做什麼。”她沒回頭,眼睛還看着方纔剛鋪好的牀榻,“靜慈年少無知,說錯話得罪了四哥,這幾年四哥氣兒也該消了吧?都說四貝勒爺是冷麪貝勒,怎麼,冷個臉給外人瞧,到了我這裡,就連個冷臉都不給了?”
“我們靜兒大了,嘴上說的話也是愈發不饒人了。”他修長的手指攏起她的髮絲,動作雖不熟練,卻穩得很。”從此,就要盤起這一頭的長髮了,也不要再鬧小孩子心性了。”
她扭過身,看着鏡中的自己,發雖還散着的,卻有一縷已被他用一直銀簪盤起。那簪子做工精細,上面墜着上好的點翠和碧玉,難得的精細工藝。”難爲四哥還記得這事兒……”
“過些日子我要隨皇阿瑪去南巡,你若是不想在宮裡待着,就讓胤裪待你去我府上。皇阿瑪那邊和貴妃娘娘那邊我已請過旨了。”胤禛繼續說着。
“四哥……”片刻,她開口,“十五及笄。皇阿瑪是不是要開始着手我的冊封禮了?是不是已經開始着手選駙馬了?”
穿過她長髮的修長手指一頓,他看着鏡中她的面容:“怎麼會,通嬪的女兒不是還未嫁嗎?怎麼就輪到你了。”原來,她也有這般同尋常人無異的時候,她也會害怕,離開皇宮,離開京城。
“靜兒不想離開四哥。”皇宮,皇阿瑪,姨娘,所有一切,於她而言,都比不上眼前這個人重要。長兄若父,更何況,是一個親自看着她長大的兄長。
“不會……”平日裡冰冷的語氣難得柔了許多,“四哥不會讓靜兒走的太遠的。”只要十公主還未嫁,一切就都還有轉
機。
她一時覺得心安了許多。當年漱玉怎麼說也算的公主中得寵的,不也到了十七歲才嫁給舜安顏嗎?
想起這事兒,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就是去年,她隨皇阿瑪一同去塞外,駐蹕熱河,好端端的,太后都無事,漱玉卻因中暑而死在了半路。此事鬧得動靜不小,等到了熱河時,太后傷心、皇帝茶飯不進,連她也如同呆傻般不吃不喝了數日直到徹底暈厥。
所有人都說,她是因見着姐姐在自己眼前嚥氣受了驚嚇,可只有她自己清楚,一個從小與自己頂嘴、吵鬧慣了的人,就這麼一瞬間沒了,她的心中,不是驚嚇,而是不捨和不忍。是不是,當年是她錯了,她不應該尋那些陰損的辦法讓皇阿瑪將漱玉嫁到佟家去?或許,讓她去草原……一切會好一些。
“靜兒?”見着她臉色不對,胤禛俯下身去看她,不知究竟是怎麼了。卻只見她秋水般的眼眸中盈盈帶着點點淚光,擡頭瞧着他,她話語中有些哽咽:“四哥,靜兒是不是做錯了……靜兒不該讓五姐嫁去佟家,否則她也不會就那麼死了。”和碩溫憲公主,康熙帝第九女,序齒爲五公主。後宮之中,那是九公主,待到出嫁之時,她便只是她的五姐。
這是她這一年以來的心病。胤禛清楚,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那是自己的親妹妹,說不關心不痛心是假。可相比靜慈,總還是少了些情分的。”你沒錯。”想了想,他沉吟着開口道:“生在帝王家,註定就要經歷這些勾心鬥角和算計,你若沒有這樣對她,她便會用更極端的手段對你。”輕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淚痕,“漱玉的心性你我都是清楚的,你若不這樣做,又怎能保全自己在皇阿瑪那裡永遠沒有差錯?”
殘忍,卻真實。這是靜慈在十五歲那年,胤禛爲她上的最殘酷的一課。她卻記下了。
默默點了點頭,她記下了。原來所謂的十五成人,就是這樣的概念。長大,意味着殘忍,意味着更多的不得不面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