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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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黑黑的,她遊蕩夠了方打開房門。“幹什麼去了。”姜楚一的聲音在黑暗中尤爲清晰,平日中清淡溫柔的聲音,此刻卻有些輕輕的顫抖。靈均手指輕輕微動着,父親的聲音好似要淡泊的飛掉了一樣,這都是她的錯吧。

她輕輕走到桌邊將蠟燭點亮,將父親白皙的肌膚映照出來,仍然露出平日的微笑:“您不是去令狐府商量及笄的事情了嗎?怎麼回來的這麼早呢。”姜楚一擡起頭,細長的眼梢蓄着點點珠光:“我不是告訴你這幾天年關慌亂麼,怎麼還出去亂走呢。”靈均掩掩低垂的眼角照例輕輕捏上父親的肩膀,淡淡的酒氣慢慢散發開來:“您怎麼現在對我這麼嚴格啦,我只是出去逛逛嘛。上雍和江南也沒什麼不一樣的,有什麼大事兒不成。”手腕被緊緊攥住,清冷枯瘦的手指令她的皮膚微微發麻,這是父親的手指啊,他還是個年紀尚輕的青年人,怎麼就痩的讓人心疼呢。她垂下頭看着父親暗含請求的眼神,美麗的臉上露出如此神情實在令人心痛。“爹,你不用擔心我,停留在長久的悲痛中並不是我的性格。”姜楚一雙手越來越緊:“我就是怕你從這種悲痛中走出來會走向另一個極端!當初妙儀就是,他就是,啊!——”

“爹,爹!你怎麼了!”靈均抱着父親忽然發狂的身體,父親的身體忽而冰冷忽而燥熱,他的眼睛就像陷入了多年前的悲痛之中,像只受傷害的孤單小鹿兒一樣蓄滿淚意,像是被記憶的牢籠牢牢鎖住,只能通過祈求而無法衝破孽障。

“那時候他們都死了,就剩我一個人,什麼棉花宿柳年少風流,我最親的人都不在了,這些有什麼用!靈均,你知道嗎,你那時候的眼神和妙儀太像了,我真怕,我真怕啊——”

靈均拍拍父親的肩膀,輕聲哼起了小時候父親唱的搖籃曲,靜謐的夜晚中無半點聲音,只有靜下來的少女歌聲,姜楚一的淚痕慢慢幹去。

“你不該讓他擔心。”女羅默着眼睛看着靈均,“你不知道他爲了你的及笄禮準備多少。他身無長物,爲了你又去做塾師又去做琴師,呵,這下九流的東西他也全去做了。”靈均睜大的瞳孔閃出一點淚花:“我知道,你不也曾經是這樣的嗎?所以你纔會覺得欠了他的?你最好輕點兒說話,他剛剛睡了。”姜女羅嘲着嘴角笑了一下:“你說的不錯,所以我纔想,我們沒有別人疼,可他一直很疼我,別看姜妙儀大他很多,那個女人,根本不在乎這些瑣碎小事,阿隱他從小就給我們操持生活,他自己本來是個瀟灑性子,這麼多年自己卻硬生生的磨掉了。”她緩緩擡起頭,帶些哀求看着她:“我知道我過去對你多有誤會,可是你該知道爲什麼,咱們姜家女人爲了所愛總是不顧她人。”

靈均輕輕撫上女羅的肩膀,對方似乎有些生疏的刺激感,她們多年來的相遇總是雲裡霧裡,甫一開口卻更加沉重了。她手指點在那圓潤的肩頭輕輕打轉:“姑姑,你不必多說,因爲有你在,我才能夠放手,其實我們都知道,沒有父親,我們只有一半血緣關係,那一半隻因爲我們都是姜家女人。”女羅歪着頭動了動脣角,她一做出這種動作總帶着嘲笑,連天心都避之唯恐不及:“其實我特別不喜歡姜家的這種關係,總他媽的在江湖上飄,這是什麼年代了,還留着那些古代貴族的端莊禮儀,真拿自己當個玩意兒了。我從小就認識那麼幾個姜家人,一個個都去死去活來的愛了,誰給過我溫暖?”靈均訕笑:“你莫不是也相信姜家女人的那些詛咒?什麼小妾命又沒愛情。咱們祖上也有女文人女將軍,何必自輕自賤呢?”

女羅幽幽的看了她一眼:“那都是幾輩子的事情了,你真是不懂愛情,不,應該是你不懂女人真正需要什麼。如果有一個人讓你覺得你傷了他一下,你的心就疼;你不在他身邊,卻總擔心他受欺負;如果別的女人只要圍在他身邊一下,你就覺得那個人說不出來的討厭。那就是女人墜入情網的時刻,它有可能是一刻鐘,某一天,甚至你離開他之後。”她哀聲感嘆了半天,最後哼笑一聲:“總之你不懂,真正的愛情,都是由女人的憐惜開始的。”

半夜中鵝毛大雪烏壓壓的堆在院子中,靈均心中總是亂亂的,半夜裡不知道是什麼鳥兒黑壓壓的在窗戶外面飛,隔着白色的窗紙上暗的瘮人。那鳥兒的聲音一點兒都美,和那始終冷的月一樣聒噪,不知道叫的什麼聲音,像是大漠裡的雕梟一樣震人心魄。她推開杯子坐在牀上,隔着枕頭摸出了金黃色的牡丹,那牡丹上的寶石在餘光下不甘心的發出碎玉的光亮,指尖點了點那玉石,忽然像滲出了血液一般。

“你身上是誰的血,真紅啊。”她想起了自己狼狽的跑到迷靈域後,撒都汨笑着看上下打量着她,“原來如此,你真是令我大開眼界啊。”他那話不知道是嘲笑還是誇獎,那時候自己帶着渾身的血跡,全部都是檀郎的血,隨着馬跑了幾千裡,血都已經乾涸了,卻像濃郁的香氣一樣附在皮膚上,她洗了太久,怎麼洗都洗不掉。如今自己不知道爲什麼總是留着這個東西,染上了他的血,染上了自己的背叛。

她將那東西放進懷中,冰涼冰涼的摩擦着皮膚。披着斗篷走下牀,隨意穿着靴子尚能感到青石地板的寒意。“好大的雪啊。”門廊外的雪慢慢的將冰晶滲入,她坐在低低的檻上,手中的雪迅速滲入溫熱的皮膚中。找了半響,那怪叫的鳥兒像是失蹤了一般。

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

大雪仍然厚厚的堆下,寂靜無聲的時候愁思一涌而出。半年之前,她仍舊過着平淡的日子。可是忽然之間涌出的記憶與秘密,卻只有這尊寂靜的孤月陪伴着她。這月亮像調皮一樣,自她來到上雍從未圓過,卻總是缺了一角。只有在她知道身世的那一晚,她推開父親偷跑出來,頭上的月亮像跟着她一樣,嘲笑她的無知與可笑。

還有那時候…在大漠中迎來第一次雪的時候,他和檀郎在敵人的帳篷下,他輕輕的吻了一下。“你第一個愛的人一定不會和你在一起,你不信?你遲早會信的!”那是在姜水邊的同樣月色下,她和天心坐在曼苑的房頂上喝酒。天心身上的香氣被掩蓋在過分香濃的曼苑中,她笑着對自己說起愛情。那時她並不懂天心的話,可是現在一想,那分明就是在哭。天心總是又美麗又驕傲,即使受了傷害也要藏在心裡,她不滿足於現狀的悲傷,並且一定要殺出一條血路來。女羅說自己是不懂愛情的人,也許自己不懂,因爲她根本不能完全知道什麼是愛。她將劍插在他的胸膛的時候,她無助、倉促、不敢面對,她不像讓任何人看見她身邊的金黃牡丹,它太美太珍貴,讓她想起那段在大漠的初遇和那個男孩子的眼睛。

父親曾經說自己是姜家最正常的孩子,看來這只是謬誤吧。果然她的內心不安分,總有一種叛逆,而她的感情不能輕易控制在理性之內。如果說女人對男人的愛從憐憫開始,那麼她早就已經在漩渦之中了。可是他會活着,會漸漸忘了自己,年少時的荒謬應該會磨滅吧。他們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就讓這一切止住吧。

大雪慘白的越來越高,“噗”的一聲,那金黃色的牡丹孤零零的落在雪中。

陽光斜射進,姜楚一披着單衣便出去找女兒,他甫一出門,便看到女兒披散着頭髮就在院子中:“你在幹什麼呢?”靈均傻愣愣的呆了半秒,忽然露出一個特大號的微笑:“沒什麼,我在找東西。”他嘆了口氣走到院中:“這麼大了還丟三落四,什麼東西都丟,以前你也不這樣,怎麼越大還越這樣,真是應了前人的話了,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靈均眼角一閃,將落上雪的牡丹放進懷中。姜楚一回頭看她齜牙咧嘴:“這又是怎麼了,碰到雪了?”靈均“呵呵”一笑:“沒事兒,胸口碰到了一點兒雪。”姜楚一擺上了幾碟豆子,忽然將手放到她頭上慢慢撫摸,他的身體散去了酒氣,換上了範爽柔軟的衣服,柔軟的手指在自己的皮膚上,靈均幾乎有一種想哭的感覺。這幾日發生太多事情,以致於她很久沒有感受到父親的溫柔氣息了。

“還有三天就要過年了,這幾日咱們暫時不說了。這兩天咱倆和女羅出去把東西買齊了,讓你容姨看着宋姑娘。初一那天時候及笄你楊姨會來做賓,父親會爲你請些人來,你已經大了,我也相信你禮數的問題…”父親一邊巧手的給她做了個垂鬟分肖髻,一邊碎碎的說着叮囑着她。

作者有話要說:  麥家的《解密》那麼好一本小說居然拍成了那個德行,我勒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