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遲遲不敢下手,怕自己打開盒子後會割裂心血。會是一把刀嗎,畢竟她曾經給了他一刀,他大可以拿此來要挾她。也許是一直毒蟲,她在大漠親眼看到他殺死含沙射影的蜮蟲恐嚇那些欺辱她的女子。也許是風馬旗、大麥酒?算了吧姜靈均,她自嘲一聲,你把人家傷成那樣,還指望人家能給你送個什麼絕世寶貝?估計是羅喉飾品,畢竟這東西號稱党項詛咒專用器具,大王子如乾的姬妾也玩弄這些巫蠱。她有些煩躁的抓抓衣服,輕輕打開了錦盒,竟然是一個精巧無比的黃金玉雕,她心中一震,難道當日在千秋歲見到的背影真的是他?將它放在燭火下輕輕摩挲,雖然這個東西玉質普通,但是雕工卻甚是精巧。她有些不敢置信的擦擦眼睛,發現那玉中淬上了詭異的一點紅色,散發着血腥之氣。
“對了,這錦盒裡面有血哦,你可要小心啊。”她想起撒都汨有些陰險的笑容,似乎正等着事態進一步失控的醞釀下去。那血色似乎要蔓延而出,變成細密的絲線一點點纏繞在他身上。心中不由得苦笑一聲,原來他真的活下來到了上雍,這個人是怎麼想的,想要報復她大可以直接找上門來,何必還折磨自己,將自己的血嵌進金玉牡丹中呢。這朵牡丹像是被餓狼盯住可憐巴巴的小嬰兒一樣在燈下瑟瑟發抖,靈均煩躁的將它擱置到錦盒中。
纖細的手指推過一杯清茶,散淡的女聲響起:“喝杯茶吧,剛纔你受驚了。”靈均擡頭一看,是那個溫言淡語就令鄭驪珠難看的許夫人,其閨名左淳夏。銀青光祿大夫嗎…說起來,從三品的文散官可是算不上什麼勳貴,幾乎稱得上有名無權。但是,這位許夫人的夫君可是一個權貴都退羣三舍的人物,許鉤吾之名令往來聖賢都望塵莫及,正因爲此人是現世存活便被認可的第一流大家。
在趙國,家族的力量必然纔是真正的標誌。文人世家若不治《春秋》《南華》之經典,會被當做不過是草包名聲;武人世家若無戰功計功會被當做空心狀元。
這個許鉤吾偏偏二者兼之,他是文人出身,卻在廣西兩道平寇有功;說他是武人身份,卻因爲治《戰國》聞名上雍。更令人驚奇的是,此人從不戀權。皇帝想要試探其衷心,他便交上兵權,散發家資後叩拜皇帝:“生者百歲,相去幾何。歡樂苦短,憂愁實多。何如尊酒,日往煙蘿。”皇帝聽他這幾句聖賢之語,反倒微微嘆息:“吾不如你!”這一句君臣便心照不宣了。許鉤吾算是漸漸淡出朝野頂多時不時出來晃兩下子,但是其名聲卻遠播千里了。
用父親的話來說,這個人才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之人吶。
姜楚一假裝嗔怒:“阿靈,怎麼這樣盯着許夫人看,多不禮貌。”
左淳夏的聲音極有特色,帶着一種空谷的悠遠之感:“你的女兒和你很不一樣。”
姜楚一水意的眼眸似乎還有幾分嗔怪,更多的卻是驕傲:“我這個女兒性格一向如此,倔的很。她自己什麼主意都知道,偏偏有時候總是爲大義不堪受人折辱。其實剛纔這樣的罪二公主不是什麼好兆頭,不過她若是真的低頭了,我纔要傷心吶。但是她終究是個女孩子,而不是個女士子。”這話就是告訴在場各位好友,麻煩各位幫我女兒看看婚事了。
左淳夏忽然和姜楚一會心一笑,似乎在約定什麼一般。
屋中的這羣男女絕非姜楚一平日交往的草莽之輩,卻也沒有太多的酸腐氣息,大部分都是一羣生活在黑白邊緣的人物。她心中猜想,也許這些人中就有這十幾年來,總是在父親書房中忽來忽走之人。
楊羽之和左淳夏都是京中的貴婦,凌風子自然不必說了,雖然行蹤隱秘,但是卻是他最早識得的長輩,容桑葉曾經是母親的好友,算得上是半個姜家女人。她看看一旁百無聊賴的女羅,懶着眉頭有些耐煩,只是一味的玩弄着指甲,似乎同這些人也不熟識。
從撒都汨走後,似乎她的及笄宴已經並非她的主場了,圍繞着姜楚一的氣氛有些奇妙,這羣人說話似乎沒有條理邏輯,卻帶來點點緊張的氣氛。
“現在的時局你也知道…皇上他更看重手中的‘青辭’和祭祀大蘸。”
“我看未必,皇帝手中是不願意放權啊。你看着太子生活散淡,大公主龍蛇隱現,二公主持寵生嬌,下方又有奸黨亂臣,可是皇上對軍權還不是收的緊緊的。”
屋中微微沉默了半響。
“可是既然如此,爲什麼容忍支道承的私衛橫行京裡,而且步步放任支家做大?如果不像太祖太宗一樣抑制相權,那就會更麻煩…支相的手早就伸出到他的勢力範圍之外了,而且這個人簡直直白的愚蠢,我不明白皇帝到底是怎樣想的。”
靈均裝作無意的隨意拿了一本書吃茶,耳朵僅能捕捉到一些隻言片語。她擡頭一看,左淳夏冷淡的看着她:“怎麼想的?”
“嗯?”她疑惑的瞥了一眼。
左淳夏指着那邊的一羣人:“他們說的你是怎麼想的?”
靈均微微淡笑:“予姑待之,多行不義,必自斃。”
左淳夏在她身旁坐下,身姿依舊挺直:“這樣的安慰之語,你父親在十幾年前就諳熟於心了。”
靈均曬然:“從前我在南邊看到一個雜耍藝人,他精通細線木偶,藝高人膽大。不過嘛,他也有個缺陷,就是更想要觀衆愛他的技術,而不是他手中這些精巧的玩偶。所以他的玩偶,從老大小,從美到醜,形色各異。有一天他拿了其中最美的那隻綵鳳春秋小玉,說的是蕭史弄玉吹簫之故,他看着臺下一羣觀衆哭得淚眼淋漓,很是得意。結果他便問一位小姐,‘我的技術可是高超?’那小姐哈哈大笑,‘先生,不是你的技術高超,而是這你的玩偶美妙,你的故事優美。’這藝人回家越來越氣,便將這個小玉玩偶撕成碎片,第二日弄來一個醜陋的東施玩偶,演了一出效顰之戲。可是他記憶實在高超,歡呼尤勝昨日,自此之後,藝人心中便記住了,只要手中有足夠的棋子,下棋之人根本不用擔心輸贏,因爲棋子始終是棋子,一旦它失去用處,只要找個機會丟棄就可。”
左淳夏忽然露出微笑,竟如冰消雪融:“尤其是那些聲高震主的棋子,只要稍微有一根導火索,那麼他的命運將非常可悲。”
她起身看了一眼靈均,輕輕拜會衆人:“我就先失禮了。”姜楚一會意便出門相送:“多謝夫人了。”左淳夏看了他半響:“你想好了要再尋良婿麼?我看令狐家的夫人還在猶豫之間,依你們長輩訂禮,還是能玉成好事,就算小輩再如何不願意也沒用。”姜楚一苦笑一聲:“我們姜家自知沒落,卻絕不敢再因爲兒女之事而強迫他人。”左淳夏絕非如外表所見的簡單疏淡之人,她認真的盯着姜楚一:“武將這邊我知之不多,令狐家人脈更廣一些。文官這邊的合適人選我會幫你盡力周旋。”姜楚一點頭便是謝過了。左淳夏心中想想,終究回首又看他:“你真的要把女兒儘早嫁出去嗎?”姜楚一半閉着眼睛無奈的點點頭。左淳夏拱起雙手輕嘆一聲:“可惜了,她真像個優秀的女士子,優秀的女人一旦嫁人就如明珠封匣,哪裡有機會待時而飛呢?”她低頭斂斂聲音,眼睛卻認真直視姜楚一:“婚姻也是一場豪賭,我勸你考慮齊家,未必就險象環生。”
姜楚一回到屋中,卻看到女兒正和幾位長輩親朋言笑晏晏,一改剛纔的緊張氣氛。他冷淡的雙目如春水般斂脣一笑:“這孩子就是個自來熟,又是個話嘮子,咱們老幾位可別太在意。”
靈均暗暗看着父親的表情有些光風霽月,怕是左淳夏說了什麼令他高興的事情。平日沉默的凌風子鬍子微微抖動:“她也長大了。”那眼神投注在姜楚一身上,他明白得很,意思是要看好女兒,不要讓她再重走她父母的老路。也許更是勸誡自己,現在這樣仍舊爲朝廷辦事不是明智的決定。
總歸是看着她長大的不用避嫌,靈均偷着笑嘻嘻的對着面無表情的凌風子做了一個鬼臉兒。
姜楚一向一旁始終靜座的文雅清秀女子一拜:“殷妹妹,你最通禮節,煩勞您有時間多指點我這不成器的女兒一二,她小時候我忙於事務管束不多,現在這孩子野了下來。”又指着一旁忽然出現雍容端雅的中年男子打趣:“阿靈,你薛叔叔可是正了八經兒的‘吳下阿蒙’,三日之外便能頌八百種書,你再是天賦之才,和他比也是要輸的。”這男人一直笑得文雅,姿態卻清朗疏放,令人很生好感。
姜楚一指着女兒笑問:“薛兄,小女如何?”薛金玉眼睛帶着興味:“不錯。”
另外一對夫妻似乎是等不住了,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姜楚一,好像在等着誇獎。姜楚一笑着背手:“別學你葉叔葉嬸,老大不小了還是兩個小孩兒脾氣。”葉醉拊脾大笑:“阿靈,你可別學你爹,老大不小了還找不着媳婦兒!”
陰影微微煽動,姜楚一指着與凌風子並坐的影子:“靈均,那位是大通的前輩,凌飛辰凌大掌櫃,這可算是你的前輩了。”靈均看看一邊臨窗而立的女羅,又微微給衆人見禮。姜楚一受她提醒倒是想起來了,便詢問一旁臨窗慵懶而立的女羅:“你應該認識凌大掌櫃罷。”女羅頭也未回,只是懶懶的點了個頭,算是給姜楚一面子。
凌飛辰半掩在幕簾中的聲音平板無波:“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女羅小姐,倒是另一位天心小姐是極活躍的。”靈均心中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天心的‘活躍’一般是沒有什麼好兆頭的,這兩年她加入大通商行之後,行事一改往日作風,說不出來的怪異。
葉嗔和她丈夫葉醉一樣是個極愛笑的女子,圓盤臉兒上有兩個可愛的笑渦兒:“隱之,我們不來可還不知道,你們家女孩子都和天仙似的,我看隨便拿出嫁出去一個,你都能做國舅爺了!”
姜楚一哈哈大笑:“姐姐不要胡鬧,薛王爺還在這裡!”薛金玉用寬袖遮臉含笑打趣:“無妨、無妨。”
大笑過後,最是孤寂,更何況這些男女都是在他鼎盛而衰時的罹難舊友。姜楚一閉着雙目哀嘆一聲:“老杜道,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我只有這一個女兒了,我自己再是鬱郁不得,可是女兒總算是無辜的。”
這一句便真的是真心無假了。
葉嗔的笑容也變成了一聲嘆息:“隱之,自來是病樹前頭萬木春。何況是君看磊落士,不肯易其身。縱使你現在斯人憔悴,我們的心也未曾就有過半分歡愉。可是我還要勸你一句,骨肉連血,你要爲着女兒;磊落士人,你要想想社稷啊。”
他們年少風華,他們年少悲歌,他們傲世王權,自然不會懼怕二公主,甚至不會懼怕天子。可是他們沉於落志,他們落於悲苦,這些年火熱的心慢慢變得如死灰枯槁,只靠着昔日僅存的理想火焰麻木前行,卻能輕而易舉的將他們擊破。
這些客人走的時候,姜楚一一個一個的把着手回憶當年之事,心中都有許多欲說而不能說的事情,靈均隱隱看着父親反覆摩挲摯友的手,似乎不肯放去一般,心中也酸澀無比,他們的時代終究漸漸黯淡,現在只能沉於下僚,用昔日的點滴來見證現在的存活。
“若有不測,我的女兒就拜託你了。”最後一句,姜楚一總是這樣細細的叮囑。
所以說,人們總會懷戀最美好的時光,就連她自己也曾經想到,如果不是遇到了檀郎,她不會生愛怖之心;若沒有遇到宋之韻,她不會生憐憫之心;若她從小隻是個普通的閨閣女子,她也不會生憤恨之心。
人吶,何必慾望這麼多呢?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是不是覺得美爹的戲份太多了,因爲我寫的是羣像式的人物,對這個人實在是偏愛太多了,雖然想給他單獨寫傳,可是寫出來自己也覺得傷心,所以最後會寫番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