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言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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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楚一自回了家中便一言不發。說是一言不發,其實一直在打量着靈均。

靈均呵呵笑着,口中仍舊嘬起細長的煙槍:“爹,有什麼您就直說罷。”

姜楚一輕輕拿走女兒手中的煙槍,擱到自己的口中淡淡嚐了兩口:“都是天心要你染上的壞毛病,以後少抽。”他傾身上前,幽黑眼中滿是探問:“我問你,我一回到京中便聽到了你和聶懿的流言,這是怎麼回事兒?”

靈均哈哈一笑:“爹啊,女兒曾經也愛自作多情。不過嘛,我現在大體還沒那麼蠢。鄭家的鄭言師似乎有下嫁之意,怕是聶大人躲到我這裡來了。鄭言師脾氣囂張,可是她不良於行又爲官吏,卻是最怕御史臺。何況她曾經羞辱我,我沒空理她,她焉敢跑過來。”

姜楚一眯了眯眼睛:“你是說他不過是爲了躲着鄭言師纔來到你這裡避難?”

靈均酸着嘴磕磕煙槍:“爹,齊維楨的舉動更明顯,您怎麼反倒不懷疑呢。”

姜楚一吊着眼睛哼了一聲,想起了南方共事的風風雨雨:“齊維楨年紀不大,可是已經老謀深算,比他爹差不了多少。”他拉着女兒,卻像是勸慰一般:“你若是將來觸了朝政逆鱗,只有他能保你,我雖不喜齊家,可是也不能昧着良心說出他的不好來。”

靈均心中有一絲傷意,就算爹嘴硬說了不管自己,說白了還是要爲自己留條後路的…

可轉念一想到底有幾分敏感:“齊維楨和您說什麼了?”

姜楚一別過頭去硬是不說:“那個聶懿怎麼回事啊,和我沒差幾歲就那麼老氣橫秋。坐在一邊也不主動說話,半天就說了兩聲倒酒,這種人比我還囂張,哼,我怎麼可能把女兒嫁給他呢。”

靈均看着父親溜掉的背影不禁感嘆,老頑童老頑童,越老越是孩子了。

可是…齊維楨究竟和父親說了什麼呢。

靈均拿着玉簫悄悄的坐到臺階上,女羅的背影則是異常的清晰。

在她小時候就曾經看到這樣的背影,女羅冷漠潔淨,有時候甚至連施捨的眼神都吝嗇給其他人,可是她面對姜楚一則完全相反。天真、炙熱的過分,乃至於令人覺得過分灼熱。

靈均拿出玉簫吹了一曲,是《婆娑》之曲,傳說姜家的始祖女神是一位玄鳥,她對大地懷抱仁慈之心,因此倦怠情愛。可是有一位魔族的王者強硬的愛上了她,女神爲了拯救人類生靈而死,死前她的善惡純化爲幾身,而魔族的王者則爲了復活心中愛人不停的尋找幾個化身,用心自己的一點力氣,希望可以再見愛人。

遙遠而悲慼的愛情悲劇永遠沒有變化過。

女羅伸出手接住了馬上凋落的柔軟花瓣,皮膚瘙癢的嗯喃了幾聲:“傳說始祖女神在死之前,有一位魔女詛咒她的女性後代生生世世都得不到心中所愛,所以姜家的女人才會被可悲的命運主宰。”

靈均攤開手:“真是無稽之談,千人千面,難道這樣的話你會信嗎。”

女羅回頭露出一個有些悲傷的笑意:“我曾經是不信的,可是現在…”他“嗯”了一聲走進靈均,指尖撫過上面有些年頭的“姜”字,卻擡頭皺皺眉:“這是阿隱的蕭,可是聲音太過久遠了,你怎麼會得到的?”

靈均靜默看了她半響,將顏風神之事和盤托出。

女羅久久沒有說話,只剩下一身嘆息:“你放心,我不會告訴阿隱的。”她緩緩起身,纖細的身影卻異常悠遠:“真是笨蛋,不過是當年的驚鴻一瞥罷了,喜歡上這種男人就要一輩子爲自己圈定的承諾而折磨。這個女人要是活着,我非要和她比試一番,現在,沒什麼必要了…”

她終究還是將玉簫要走了,靈均心想,女羅也許在顏風神身上看到了自己影子。他們兄妹自從南方回來後,皆是神情仄仄,似乎連心中那些多餘的感情都淡了。

靈均縱使長了天眼,也仍舊猜不透二人在南邊到底發生了什麼。

直到那日靈均和姜楚一說了天心將要繼任巫女的事情,姜楚一面色露出了多日以來持久積壓的陰沉:“靈均,天心走前有沒有和你說些什麼,我知道你倆舊日一向狼狽爲奸,此刻你卻不要包庇她。”

靈均自然的笑了笑:“我們之間一向互不干擾,您也是知道的。”當然偶爾還要互相利用一下,嘿嘿嘿。

靈均心下了然:“難不成淮南西路哄擡物價之事——?”

姜楚一冷哼一聲:“當年我看到女羅有經商之才,纔會和大通商會做出交易,讓我的妹妹進入其中。可是天心甫當初便對此興味極濃,甚至到了好後來以狂熱的手段聚斂錢財。淮南西路愛慕新潮,最喜風尚,最近忽然又興起了吸食癮藥的風潮,簡直太像天心的做派。我真的不想懷疑自己的侄女,可是當年你孃的事情…”

癮藥?靈均手微微顫動起來,想起天心那詭異的笑容,她在年前忽然學起藥來,難道說真的是她?

姜楚一嘆息一聲:“天貺節在即,爲什麼姜家要生出如此風波呢。”

靈均僵硬的咧開嘴:“好不容易得閒,您不要再想了,如今還有女兒在呢。”

姜楚一眼中泛起柔柔波光,卻看不清善惡:“當年我曾經受過御史臺的大獄,誰能想今日我的女兒是御史臺的實權人物。世上之事,果然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靈均的心中卻更加陰沉,看來有必要和天心談談了。

“梅子流酸濺齒牙,芭蕉分綠上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閒看兒童捉桂花。哎,一到這個春不春夏不夏的日子就不足覺,真是情難自禁啊。”鄭言師一身青衣扭着柳腰便斜斜的懶在一邊,眼睛卻不住的向聶懿身上靠:“聶大人,你日日看書精力充沛,真令人羨慕呢。”

聶懿盯着書的目光未變:“鄭大人錯了,是‘閒看兒童捉杏花’。”

一旁偷聽的堂官們控制不住吐出來茶,聶大人的嘴真是朝廷中最令人恐懼的風景名勝了。

鄭言師熱臉貼了冷屁股,整張臉漲得通紅,卻在見到靈均的一瞬間變得難堪。這個女人…一開始她明明是個沉默的羔羊,可現在卻是朝廷炙手可熱的話題。

姜靈均——

聶懿起身直接將手中的書送到靈均面前:“你不必找了,我手中這本送你。”

靈均打趣道:“聶大人也會做人情了,真難得。”她回頭一看,卻是鄭言師咬牙切齒的眼神。

真是失策,這位麻煩的小姐居然在此。

鄭言師揚起高傲的頭,慢悠悠的走到兩人身邊:“奇怪了,兩位一個在國子監,一個在御史臺,怎麼就總能‘碰到’一起呢。倒是不知道姜大人有什麼辦法,能將聶大人日日請到御史臺小坐啊。”

靈均躬身微笑:“大概是緣分吧,衆生可真是玄妙啊。”

鄭言師冷哼一聲將手中的書搶走:“這本書我倒是喜歡得很,小姜大人一向在御史臺整日同犯人打交道,還是別裝什麼文質彬彬之士了。”說着便氣勢沖沖的走了出去。

朝廷的風言風語從未聽過。靈均略略打了聲招呼便離開了。

她和齊維楨、聶懿的關係被傳的天花亂墜,什麼樣的都有,朝廷中最精英的男女官吏,樣貌又都不差,自然是要傳出事情來的。可是鄭言師似乎真的對聶懿上了心,那種熱烈的追求簡直堪稱赤裸裸。

她心下笑笑,鄭言師是個簡單的女人,她愛慕的是虛榮。從前她愛上齊維楨,被十九公主強力制止了,偏偏十九公主的生母安昭容還要依附於鄭貴妃,真當是互相制肘。最重要的是,這位安昭容命好,可是生了個皇子養在爭貴妃身邊吶。一個有子,一個有權,二人之間可謂是千絲萬縷的交易呢。

鄭氏之慾,其心可誅。

靈均停在蘇竹林前,看着聶懿慢慢追上的身影。她回頭一笑:“聶大人,可玩兒夠了?”聶懿頓了一下又恢復那散淡眼神:“世上不是何人皆是齊維楨,我沒時間和無聊之人做戲。”

靈均心中微微發汗,卻仍偏過頭一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聶懿勾脣一笑,霧濛濛雙眼異常清晰:“我的意思是,我對你很有興趣。”

這都什麼事兒啊,靈均嘟嘟囔囔半天,且等到回到千秋歲的天心哈哈一笑:“有意思,這個聶懿倒是很有意思!我便愛這樣的男子,從不將人放到眼裡,什麼都是老子天下第一。”

靈均嗤笑一聲:“此人恃才傲物,可是卻有大才,而又不只是聖賢書上那些廢話。你和他拼鬥詩詞,他絕不會差,你若和他討論策論,幾乎能磕頭謝罪了。皇帝任他做國子監祭酒倒是有些眼色。”

天心擡起長長的脖頸吐出口煙氣,雙眼迷濛不已:“你若是嫁了他,你們夫唱婦隨,做那天下第一高傲的夫妻倒是美得很呢。”

聶懿的眉眼散淡,不算俊美,然而超然淡雅。他有通天大才,不爭搶風頭,可是一切瞭然於心。偏偏他性格冷僻,卻也不鐵石心腸,偶然有春風撫柳之意。

靈均輕輕嘆息,她就不信聶懿還能直接上門提親來。

天心癡癡出聲:“你呀,學學你那個同窗陸無柳,聽說她看上了令狐家的令狐道反每日都和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的跑到家裡追男人,瞧你那出息。”

靈均一口茶噴出來:“不會吧。”陸無柳是陸兆庭的孫女,又和戴國公長子孫飛卿夫婦有誼,端的是萬千寵愛。那女孩子她也見過,大選的時候便藏不住話嘰嘰喳喳,倒像是來玩兒的。後來落選之後也不慌張,聽說仍舊是受盡寵愛的。

想一想令狐道反那囂張的臉和陸無柳嘰嘰喳喳的嘴,靈均輕輕咧嘴,這可有的戲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