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方的騷亂漸漸停止,靈均口中的草梗高興的翹起眉頭。看來大公主信任鬱鶴津不是沒有道理的,這個死心眼的男人至少有兩個優點:忠心和手段。
鬱鶴津再度回到車上面色卻很是灰白:“您等了許多日子,就是爲了將這些細作趕盡殺絕?”
靈均聳聳肩:“你想多了,這種人監視起來就好,人可不是不會變的,到時候遇到更大的阻力,你想要殺得很可能就是昔日的朋友,我勸你現實一點。”
鬱鶴津忽然頗感失望,他本以爲姜靈均在朝堂上手腕狠厲而勇往直前,現在看來,面前這個漫不經心的女孩子似乎做事太過任意妄爲。
靈均倒是覺得很有趣。鬱家人比起跋扈的鄭家與隱秘的羅家有意思多了,他們好像在某種程度上特別的天真。天真的服從於大公主的掌控,天真的以爲變法的參知政事一定是一個如商鞅子產一樣剛強之輩。
除掉敵手…說的真是簡單。
敵友的概念同樣也是相對的,一個人身上可能沒有任何污點麼,自然不可能。但這難道意味着他一輩子便翻不了身呢,同樣不可能。
待到後代帝王登基,一切都會重新洗牌。
車馬悠然的駛進如天宮雲海一般的幻境中,如曲徑通幽桃源忽現,接天的水光與霧橋連着大大小小墜落在棋盤上的水榭,整個世界似乎進入了另一方天地。
這就是京東道的心臟嗎?
靈均在她的半生之中,從未有如此熟悉的感覺。她生於南方又遊歷北方,雖在中原也曾入塞外。
見到過東方之美,也知曉異域風情。然而她下意識的厭惡姜家那些強烈的驕傲與傳承,因此發誓絕不會回到京東道。
可是血緣關係就是這樣的奇妙,被她莫名其妙拒絕掉的京東道,實在是一個人間仙境。同掙扎在火線的北方完全不同,這裡充滿着先代史前大國的驕傲感與濃濃的雍容雅緻。東邊是傳說中的仙海與仙山,北邊被島國包圍着。整個道中,都沉浸在一種奇妙的香味中。
靈均對這種香氣並不感到陌生,那是她曾經深惡痛絕卻無法脫離的味道。
阿芙蓉。
鬱鶴津從小在上雍的各家貴族中穿梭,但是也未曾見到過如此令人提筆忘詩之地,這樣奇妙的盛景是難以描述的,似乎京東道的像一個魔法編織出來的世界,充滿了稀奇古怪的新奇事物。
“嶗山道士…據說嶗山道士懂得御風穿牆,長年久居嶗山之上,可是外來的邯鄲學步之人竟然未能領悟半分,因此回到家鄉只是遭鄉人恥笑而貽笑大方。但是這樣的事情並不在意少數,也只是湮沒在上雍每天的奇聞異事之中了。”
靈均回頭摸摸鬱鶴黎毛茸茸的小腦瓜兒:“不錯不錯,你很懂嘛。”衆人來來回回走着,像是到了一座巨型的迷宮,尤其是越近霧中,那遍地硃紅淡紫米白色的阿芙蓉。
“阿芙蓉怎麼會產在京東道…舶來品麼?”
鬱鶴津不禁疑問萬分,自西漢博望侯張騫將這種東西帶回來後,再由華佗青囊術製成麻醉散,阿芙蓉的產量一直控制在一定範圍內。
若說它爲何行蹤隱秘,皇家也是口風緊密。
但是有時會忽然冒出很多人,吸食大量阿芙蓉亡命。
靈均心中嘖嘖,要問爲什麼,當然是那個女人充滿惡趣味的愛好嘍。託她的福,聽說不僅淮南道已經吸食成癮,連高麗朝都莫名其妙的沉醉在醉鄉之中了。
鬱鶴黎外表可愛,到底是鬱家的人,走着走着忽然迷迷糊糊的自問自答起來:“說起來,我從來不知道京東道的轉運使是誰,朝廷裡有這個人嗎?”
鬱鶴津只能緊緊盯着姜靈均的背影。大公主臨行前只託崔悠帶給他一句,萬事聽從姜靈均的吩咐。京東道近幾年來一直處在隔絕之中,他也不知長官爲誰。
這下可難辦了呀。
他想着想着,面前的女人忽然回頭笑笑:“去官邸等我吧,最好不要輕舉妄動,要是不知道碰上哪裡來的妖精,我可是管不着。”
……
又把所有人丟下了,真是一個獨斷專行的女人。
鬱鶴津嘆了口氣。
靈均轉過身去,立刻褪去了面上的笑意,那火紅的眼睛映入眼簾的便是大片大片鮮紅的阿芙蓉,一旁忽然出現的氣息安靜默然,靈均偏向他咧咧嘴:“你還真的跟來了,怎麼,想要見見我的列祖列宗?”
檀郎面無表情的轉過頭去:“我對那些死了的屍骨沒什麼興趣。倒是你啊,你沒覺得街上的人表情很奇怪嗎。”
靈均嘻嘻笑着:“他們不是因爲見到了我而奇怪。那是因爲…姜天心啊。”
這時一座巨大的水榭,由幾千尺的地下倒流而上的流水四面八方輻散而開,有如空桑招搖之山一般綴滿玉樹金桂,珍珠與珊瑚綴滿了大大小小的頑石,妙極的是,水流的色澤在日光的折射下發生了幾次異變,似藍非青宛若流紗。
“真夠奢侈的…”靈均牽着檀郎的手喃喃低語,“這傢伙從以前開始就愛講這些破排場。”
“與其說我奢侈,不如說你嫉妒吧!”姜天心在重重疊峰間縹緲而出,宛若雲宮仙子。
靈均立刻將與檀郎緊緊相握的手高高提起,嘴角勾起挑釁的笑意:“這次是我贏啦,怎麼樣,我可是找到一個好男人!”
天心腳下的木屐“噠噠”作響,不服氣的撅噘嘴,雖然如此,美人無論如何都顯得可愛萬分:“真是討厭啊,居然被你搶先了。像你這種任性又沒有女人味兒的倔兔子,居然有人要。啊啊、不過野狼和紅眼兔子的組合倒是挺有意思的。怎麼,兩位來到京東道有什麼感受?這裡…不比上雍差吧。”
靈均旁若無人的坐下翻了個白眼:“我先收回前言,你真的要做女王不成,搞這樣一個地下王國。”
天心的表情忽然變得開朗起來,嘴角那種標誌性的、若有似無的嘲諷則慢慢擴大:“姜家風流雲散日漸稀薄,這裡不過是給我們的族人留一個最後的安身之所。怎麼,新任的參知政事大人要變法,要來變我的法麼?”
靈均無所謂的打了個哈哈:“打住吧天心,我現在可對皇家的那些人一點兒好感都沒有,齊家的大哥哥也死了,其中還有鄭家的手筆在。不過最終的皇命還是那個皇帝下達的。”她的眼神堅定,就連厭惡的眼神都毫不掩飾,鄭重其事的告誡自己的姊妹:“我完全討厭皇家的人。”
天心無所謂的笑笑:“說說吧。”
靈均漸漸靠近這位久未見到的姐妹,她的面容依舊嬌豔美麗,可是那其中隱含的淡淡憂傷也是越來越深。天心就像一位統治隱暗地下王朝的女王,將自己的心鎖死在這裡同生同滅。可是她仍舊很喜歡這位姊妹,下次見面、不,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下次見面了。
靈均張脣慢慢吐出字句,天心的臉色漸漸舒展開:“我以爲你沒什麼家族愛。”
她把玩着檀郎的彎刀淡淡低首:“怎麼說呢,我也是爲了噁心皇家。而且…”說不上哪一天就再也回不來了,作爲姜家的一員,一生總要爲自己討厭的家族做些事情。
她纔不會管投注石子頭會發生什麼呢,總之都是後人的事情啦。
檀郎好看的眉微微皺起來低語:“你們兩個真的是姐妹嗎,這種莫名其妙的關係。”太惡劣了吧。說是朋友,結果兩個人笑着罵來罵去。說是敵人,眼中卻也像命運共同體一般惺惺相惜。
天心望着那青紫相交的天空輕輕出神,只有此刻,她的眼中滿是澄澈:“我雖然是莫名其妙出現在你們面前,可是我很感謝你、阿隱和女羅,讓我再次知道了家人的感覺。家人這種東西同樣也是會上癮的□□,他的毒性比阿芙蓉更烈,一旦你明白了那種想要依靠別人的滋味,就再也戒不掉了。”
靈均託着腮出神:“不知道怎麼了,我總感覺馬上就會離開這片土地,所以產生了那種要回家看看的想法。”
天心忽然指着她笑道:“姜家卜卦十卦九不準,我來給你卜一卦吧!”指尖輕輕搬弄着三片銅板,天心平靜的面上彎脣一笑:“原來如此。”
靈均看着這神奇的鳥籠出神,之所以說這個世外桃源像鳥籠,是因爲周邊野生的蔓藤爬滿,但卻因爲荊棘叢生而讓普通的野獸不敢入內,就像一隻大大的金絲鳥籠,將它籠罩在其中。
她挑起天心頸邊的紫水晶撇撇嘴:“早知道你這麼有錢,我幹嘛還充大送你東西嘛。”
天心嘻嘻笑着,眼中卻溫柔的看看那漂亮的漳州水晶:“不管怎麼說,這可是家人送的禮物啊。”
她瞥了瞥檀郎低聲頷首:“你可真是厲害,我一直以爲她這樣的女人會孤苦終老,爲此還自鳴得意呢。”
檀郎看着面前沉思的漂亮女人,那種熟悉的寂寞表情,也曾在靈均臉上出現過:“你和她正相反,就不要飲鴆止渴了。”
天心有些吃驚的看看面前的大鬍子,面上有種微妙的痛意。雖然話糙,但是他說的沒錯。這個男人意外的很是敏感。
“她爲你戒了阿芙蓉的癮嗎?真是厲害。”
檀郎看看一邊玩兒的開心的兔子小姐,眼神卻是止不住的溫柔:“慣着她纔會讓她退步,這女人就是需要刀鋒的性格。”
美人的玉臂忽然攀身而上,天心豔美的笑意掛在眼角:“要不要我來提供特殊服務?”
檀郎冷淡的將她扔到一旁,順便砸出來兩個大坑:“滾。”
天心瞥過頭拍拍衣袖,又嘟囔着嘴角:“真是一對野獸一樣的夫妻。”雖然心有不甘,但是靈均的確更適合這樣的男人,以暴制暴,因強而強,能夠斬斷她所有懦弱一往無前的人。
她心底有一種虛浮的滿足感,也許這便叫做祝福吧。
“再見吧!”這個女人又一次揮揮手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
姜天心從來都是這樣的浮萍浪蕊,不會爲任何人而停留。
光線灑落,靈均看到了天心眼角閃耀的一滴淚水,心中不禁笑笑。
嘴硬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