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均自出了武場便一直帶着陣陣殺氣,驚得聶楨一個嚇唬,看看後面一羣老頭子,終是迎了上來將靈均從思索中拉出來。他漸次被那殘留的殺意所嚇倒,連忙護住胸口:“你這倒黴孩子可真是嚇死了!喂喂你睜開眼睛看看,現在你出來了!”
靈均整整衣袖,見自己渾身滾落土堆更是狼狽不堪,卻也不管許多,只是到皇帝面前單膝跪下:“是臣輸了。”
那邊一片慌亂,也不知道十九公主受驚乃是發生何事了,只是千奴萬婢的迎了上去,卻還是向這邊瞪了許多眼,仁帝嘴角帶着些陰沉的平直,卻不知是何打算。
靈均心底卻更加確定,看來十九公主的毒鏢雖然個頭小,但是仁帝還是知曉她放冷箭一事。堂堂皇家公主在大庭廣衆下先被打敗再放暗箭,簡直是丟盡了皇家的臉。
靈均淡淡按下心中的陰鬱:“臣技不如人甘願受罰,但嵬名王子卻是爲了救我不小心滾落山下才敗手,還請陛下寬恕。”
仁帝卻對後面追身而來的檀郎道:“生死狀已下,自然是成王敗寇,你可認?”
檀郎手中尖刀落地:“可。”
靈均心中怨他傻里傻氣應承了,終是向着十九公主望去:“您知道是怎麼回事,難道也不爲王子求情麼——”
一旁二公主匆匆趕來,豔麗眉目冷笑不止:“你敢威脅皇家公主?姜靈均,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對皇室不敬,真以爲朝廷缺你不可了!陛下,天子之威不可挑戰,金枝玉葉不可輕瀆,姜氏如此無禮,請您不要再袒護她!”仁帝陰冷的瞪了她一眼,卻似千言萬語,二公主很是不依不饒,他只是淡淡撇手:“你住嘴。”
十九公主卻被那銳利的桃花目盯得頭腦發麻,她知道,今日若是不應了對方,那麼剛纔的事情一定會被這個女人揚言出去,到時候她堂堂一國公主的威嚴何在!
她終是咬咬牙,蒼白的臉倔強的撇在一旁:“兒臣看到是王子爲救人滾落,算不得輸!”
靈均轉過臉來盯着仁帝,一旁的呂涉卻悠悠笑道:“照老奴看,五顆貓眼兒小姜大人斬落兩個,齊大人斬落三個,雙方也差不了多少。只是王子是爲了救人,自然不必以失敗論處,且小姜大人是以一敵二,又有葉小姐中途插入,此番可算是平手。”他眼睛在面前一圈年輕人中悠悠打眼,更是笑道:“雖如此,仍舊是公主與齊將軍擠壓一籌,到底還是我國實力碾壓,陛下該感到高興纔是!”
周圍的人見他給號臺階,也是隨聲附和。靈均心中冷笑一聲,就算有一百隻眼睛看到十九公主冷箭傷人,他們只當是自己瞎了,皇室的丟臉怎麼算丟臉呢!
仁帝擺擺手笑道:“呂涉的話正是正道理!圍獵是高興的事情,不要總是罰啊殺的,未免太過失之風雅,開獵園射獵吧!”
聲威浩蕩萬衆不敵,英姿武將各持弓箭入獵園追鷹逐兔,可謂是颯颯風光。
靈均向後一看,十九公主受驚後已經被禁了獵,葉靈鋒則是咬咬牙同葉家隊伍行走發泄去了。齊維楨看她一眼,終是嘆息一聲:“就差那麼一步,若我不是那麼執著於勝負之分,那麼救你之人就是我。”
靈均淡着脣低首:“太瞧不起啦,現在何人能輕易傷我?”
齊維楨搖了搖頭,眼中的春水越發枯燥下去,便只是重重起身消失。
靈均二話不說便拿了手中的藥跑到一旁,就差扒開檀郎的衣服將他的身子檢查一遍,嘴卻倔強的碎碎多言:“多大人了不知道避險,我還用你來救不成。被葉靈鋒瞧不起了吧,她都不願意再理你了。”其實她倒是想問剛纔葉靈鋒和他吵什麼了,倒是一副很兇的樣子。
檀郎挑挑眉齜着牙:“你這是蓄意報復,你看看人家葉姑娘都比你溫柔。”
靈均冷笑一聲,手下的勁頭卻足了八分:“那你去找她吧,你的葉姑娘還衝過來對我一頓亂打呢,你平時看好她,我讓她三分是看在葉家面子上,不要讓我說出不好聽的話來。”
檀郎直接攥住她手腕笑道:“你既已經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何必憋到現在才告訴我。我猜你是想,這個笨蛋還挺可憐的,既然我不去愛他,總要有個好姑娘去愛他。即便那個人不是好姑娘,只要對他好就算了。”
靈均背過身去自嘲,她是如此想的,這還挺自作多情,原來人家早就知道了,就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呢。
檀郎嗤笑一聲:“你是我娘?想的到挺複雜。”他淡淡擡首卻意有所指:“真要有那個心就好好想想自己當初的誓言。”靈均回過頭來狠狠盯住他:“我又說什麼了?”檀郎挑挑眉,嘴角露出些邪惡的弧度:“當時在羚羊飛渡的濺谷中有人可是和我說的好聽,什麼娶個老婆生孩子,轉眼一劍刺穿我就逃跑了,回來了還一副你是哪位的表情,這樣的女人簡直可惡。”
靈均揉揉自己發紅的臉,心中卻又羞又躁:“我又不是說自己。”
檀郎輕輕舒展開四肢,那雙銀黑色眸子卻若有似無的劃過她的眼睛:“你告訴過我一眼萬年,這大概就是認定。至於你,請你大膽的拋棄掉那些膽小鬼的龜殼,好好的想想,你爲什麼不敢承認愛我。別讓我看不起你,再見!”
他抽身輕巧而出,已是失去了身影。
只剩靈均自己坐在一旁,剛纔針鋒相對之人皆不在,她心中忽然生出好些惆悵,藍天藍的也蒼色,黃土黃的也令人覺得嘔意。不做膽小鬼…他的話直戳她的心窩,他果斷大膽,一心傾注於自己的“認定”,可是她總是在此事上像個膽小鬼。也許天心說的對,冷酷的對待所有事物更容易做出選擇,可是過分的愛上反而更是猶豫。因爲太過愛,所以怕受傷,怕傷到對方,也怕將愛情的不安與醜陋在互相折磨後慢慢放大。追隨一生的愛情與婚姻是美好的,可是他們的世界卻天差地別,那之後也許二人將在逃亡與不安中度過此生。
膽小鬼?靈均心中似有無數個小人在瘋狂癡笑,與他相比,自己真的是膽小鬼。
她回到帳中,卻發現自己神思恍惚走錯帳篷,這原是皇室之帳,多日不見的太子與大公主皆在此安坐。此二人似乎不愛馬上功夫,也不同二公主般爭強好勝,只是在帳中休息。
靈均輕聲告罪便要出帳子,太子溫和典雅的眉目卻輕輕笑動:“楚卿武場勞累,便在此休息罷,十三娘,去給楚卿上茶。”一旁滿是笑意的黑膚爽利女子便端上茶來,靈均記得此女便是太子府的衛尉崔十三娘。她一掀隔簾,裡面尚還坐着一羣眼生的官吏,由老至少,由男到女,皆是面生的很。只是她輕輕一閃眼,似乎發現了羅士諶沉思的側面,仍舊是一副安靜不開口的樣子。
那垂簾掀下,崔十三娘重新走出來笑道:“小姜大人雪肌玉膚,要是被武場那些腌臢的煙氣嗆到不好,這是鮫綃製成的手巾,您請擦擦皮膚。”
靈均輕聲謝過,便潔了面喝了茶,又出去換了一套衣裳,崔十三娘倒是很驚奇:“這衣衫是二公主的,沒想到穿在大人身上很是合適呢。”
那衣服用的是精緻的雲紋漢綢,卻並非普通王宮樣式,極是古樸大方。二公主看她有些躊躇,只是平靜說:“這是一個故人的遺物,你便安心受着吧。”
靈均倒是坐在一旁看着這兩位皇親,二人雖然是一母所生的唯一親人,可是性子卻同樣淡泊文雅而纖細,即便在一起坐着也幾乎毫不言語。太子只是用細白手指極有規律的翻開手中的書託頰觀書,大公主則一貫如觀音坐蓮臺閉目在香案旁沉思。靈均坐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卻看一旁崔十三娘斂去爽朗笑意,如木頭人一樣站在一旁眼睛也不眨。
靈均摸不透兩位天潢貴胄的心態,心中將皇室這羣神經病罵了一遍,只是趴在桌子上打盹兒。經歷過剛纔的刀光劍影,她反倒睡得很是踏實,一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已經小憩半響。下午的光漸漸漫了上來,太子看她睜眼便笑道:“你這樣年輕睡覺卻不踏實,眉眼緊閉的很,這可不好。聽得你辦支案被下劇毒,現在可是好了?”
靈均輕聲低首:“是。”太子看她半響,一雙文雅秀目飄然不動,仿若在看又仿若不看,隨後便低聲道:“樣子很是像,性子都很極端。”靈均順勢便脫出口來:“殿下所說何人?”太子便揚揚手:“自然是楚卿。”靈均心下疑惑,他那個表情明明就是在說謊。太子卻呵呵笑出聲來,似乎想起什麼前塵舊事:“你卻是乖巧多了,當年楚卿也是新進探花,同我們在一起吃食,他也耐不住寂寞,呆了不到一刻便氣的面紅急燥,還教訓我們說,‘天下人都在受苦,只有你們這等王孫在此享樂,真是罪孽!’”
靈均臉色一紅:“聽聞父親年輕之時脾氣不好,還望殿下恕罪。”
太子卻悠悠嘆道:“多少年又過去了,他也變了,白雲蒼狗並非虛話,我們似乎都老了。”
一旁默默看他的大公主卻忽然開口:“皇兄自然不必如此,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人有死亡必定涅槃,任何人的死亡都會有報應因果的一天。”
太子的手忽然頓住,眼中卻出現一片陰影:“大妹總是如此超脫凡俗,希望你能真的靜心修成無雙居士,離開這污濁紅塵。”他揮揮手輕言:“姜卿以爲如何?”靈均淡淡啓脣:“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
太子擡頭看了一眼,那眼中的惋惜卻令靈均有些不解,他揮揮手便命崔十三娘送自己出去,只是大公主在她將出賬時卻看着她輕輕搖搖頭。
太子看着妹妹也悄然離去的身影,卻對着屋中空氣自言自語:“多麼勇往直前純粹的孩子,年輕漂亮不懼怕任何威脅。哎,就算是鐵人看到這樣的美人也要憐惜。”
那帳中的男男女女此起彼伏的輕聲低笑,崔十三娘掀開簾子一反剛纔木訥笑道:“我們太子也懂得憐香惜玉啦,誰能不被小姜大人的英姿折服呢。哼,這羣沒有用的臭男人,怪不得小姜大人看不起他們,太窩囊了!人家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子文武雙全又灑脫大方,他們倒是一個個裝聾作啞。太子若是愛她,不如將她納作側妃如何?”
太子把弄着扇子苦笑:“十三娘,就因爲如此你才一直嫁不出去。別說我想,我年紀比她父親大了許多,怕是楚卿要提着十米長的大刀直接殺上來。”太子轉轉手中的扇子,指尖靈巧無比,倒是一反文弱姿態,眼角卻瞄着簾中沉默不語的羅士諶:“跟何況,羅卿倒是曾經同她議過親,你們兩個還認識呢,君子不奪人所愛,我可不敢同羅卿搶人。這位小姜大人少稱讚人,似乎對羅卿也是多有稱讚。”
十三娘心頭一動,卻是有些傷心,多少年的風土養育出一位優秀女子能不讓男兒,只是屋中人都心知肚明:“可惜、可惜,這樣一個人…”
太子冷淡的將那畫着美人畫的扇子投進水中,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是啊,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