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陛下在飯莊裡相遇的一月後,皇后庾氏入葬敬平陵。
入秋以後,樑、益二州內的司馬勳餘黨事宜還未完全結束,全都是因郗超給阿舅出的那個‘斬草除根’之計。朝廷有令,所有參司馬勳謀反一事之人必須全部誅滅。
其實我覺得,既然司馬勳的兒子司馬隴之和一干重要的叛臣都早已被殺了,剩下的那些人,當時只不過是被形勢所逼不得不幫助司馬勳而已,他們根本就算不上是什麼餘孽。而且,如果朝廷一直在樑、益二地出兵鎮壓那些餘孽的話,便會給別國提供了可趁之機。
我與父親商討了此中利害,父親便請陛下下旨大赦司馬勳謀反一事的餘黨,允諾不再治罪於他們了。由此,西部之禍徹底平靜,周楚領二州刺史,而新被任命都督二州軍事之人則是桓秘叔父。
故此,二州軍事落入桓家手中。
父親不是沒有想過辦法來制止此事,可在平叛中桓豁叔父率軍攻打了司馬勳的老窩南鄭,功勞着實不小。按理按法,都該給桓氏記一個大功。所以,桓秘叔父的賜官朝廷無法故意忽視不給。
十月初,秦國國君令丞相王猛、前將軍楊安、揚威將軍姚萇率軍二萬突襲我荊州的南鄉郡。
朝廷立刻令桓豁叔父領軍前去救援,秦人當時已攻下了漢陽一城,見我們派人來救,匆匆地虜了城內數萬百姓便走了。
桓豁叔父氣的不行,據說他想要前去追擊秦人,但終究沒有朝廷的旨意,他不敢違令冒進,便只得在新野一地留下了重軍,以防秦人再來。
棄惡繪聲繪色地與我們講着,可但凡他的視線與我接觸,便會冷臉緊接着扭臉。我無奈極了,心知他還是在因我去歲在洛陽命人綁了他去竟陵郡一事而生氣。這人還真是。。。。好記性!
桓歆善意地嘲諷道:“戰事之中一個敵首都沒有斬獲,這種事兒你可就別再說了,無異於是在給桓家抹黑!”
棄惡羞惱,喚了一聲桓歆的小字:“式哥!您怎麼。。。。。您說吾父沒能斬獲敵首,像是在誇那些燕人英勇啊!”
桓歆故作愧疚,道:“沒有,沒有,叔父他自然是英勇的,只不過,是蠻子們跑得太快了,他們呀,只會逃跑!哈哈。”
桓嗣是桓衝叔父的長子,他與棄惡是一般年歲,皆是一十八歲,平日裡也喜好玩鬧,見桓歆與棄惡說笑,便也插嘴道:“我看,若是鮮卑蠻子遇到了咱們的小將桓石民,任他們跑得再快,也都脫不了要將頭顱親手奉上!”
棄惡更覺羞,他的幼弟石康方纔學會走路,搖搖晃晃地走到他的身旁拽他的衣袖,他卻惱怒地推了一把石康。眼見石康就要倒地,我極險地跑過去接住了石康,雙手抱住了尖叫着的石康。衆人放心,遂又一一指責棄惡。
他只充耳不聞,還對着幾欲哭泣的石康做了個鬼臉。這下子,石康終於哭了出來。上人們皆不在這裡,桓歆年歲最長,他便狠狠地訓責了棄惡幾句。棄惡負氣跑了出去,桓歆急地跳腳,扯着嗓子衝他怒喊。
我勸道:“式弟別再喚棄惡了。他此時心裡正不得勁,過會子也就該回來了。好不容易你們哥兒幾個都由各地回來了建康,咱們這幾日要好好地聚一聚,別動氣了。”
因我已勸,桓歆也不好再發怒,只說:“看他還敢回來!阿嫂,方纔多虧了有你,否則石康怕是要摔痛了。對了阿嫂,二哥可有書信與你?”
我搖了搖頭,說:“沒有。”
大家繼續閒聊,我卻陷入了回憶當中。
就在皇后入葬後不久,仲道接到了阿舅的一道軍令,要他領建康城內一隊屬於桓家的軍士前去與燕國接壤的汝南郡內駐守。至於要去多久,阿舅的軍令中沒有說,仲道自然是不會問他的。桓家的子弟,也是桓家的兵士,一切需聽父帥的軍令。
仲道離開建康的那一日是七月二十八日,因他要在城門初開時便要啓程,所以便需很早起牀,因此前一晚我們二人分房而睡,他擔心自己的早起會影響到我休息。
但在他準備離府時,我已經梳洗好等待爲他送行了。記得他看到我站在府門前時,那表情是萬分的驚訝,大概他想不到我竟會早早起來送自己。
他不要我送他去城門,說是‘又不是生離死別,不必如此’。他走前給我留下了三句話:‘保重’、‘別再到處亂跑’、‘好好地等我回來,想我了就給我寫信’。
結果,他走了還沒兩月,寤生竟會開口喊‘爹’了。我高興地給他寫了一封信言說寤生之事以及家中各人安好,要人將信送去了汝南郡。因着當時天氣已然轉涼了許多,考慮到汝南比建康這裡還要靠北,他走時拿得多是單衣。我便又讓送信之人帶去了幾套棉袍,一併給送去了。
可是,送信之人回來後告訴我,他並沒有見到仲道,聽說是阿舅給了仲道另外一個任務,所以仲道離開汝南了。我感到很好奇,又託他去打聽到底是什麼任務。可查了一番,卻什麼都不知道。我猜測,那一定是十分機密的任務,否則沒道理會什麼都查不到的。
本想繼續追查此事,甚至想到了要回去王府調動父親手下的探子,但因前一段時日秦人的突襲,便耽擱下了這件事情,想着以後再說。
今日被桓歆提及了此事,我考慮等會子回府後是該着手此事了,總要知道仲道到底是去做什麼了吧,萬一是危險之事可怎麼辦?
又說笑了一陣子,十一月初裡,時辰雖還早但天色便已然黑了下來,我告辭回府,伯姜等人紛紛不捨,又說改日裡要去我們府裡看我和寤生。
回了府中,蓮告訴我謝道韞派人來過了,是因爲獻之的女兒做滿月,還給留下了正式的請柬。
我說不清自己心裡到底是怎樣的一番感覺,但爲獻之高興的心情還是有的。於是想,先去他府裡慶祝了孩子的滿月再來考慮仲道之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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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韞喜滋滋地抱着孩子,慢步走着給衆人看,大家皆說是一個漂亮的孩子。我送上了賀禮,也湊到道韞的身旁去看那孩子,確是個可人兒,長得很像獻之,一樣的眉清目秀,一樣的好看。
“來了?”一人突然溫聲問。
我轉臉去看,笑容頓時變得不再那麼自然,輕聲說:“嗯,來了。”
獻之看看笑鬧的賓客,指指門外,道:“走走?”
我小心地看看道韞,見她沒注意到我,便回答獻之,說:“好,走走吧。”
保持了適合的距離,我們信步遊走,冬季裡,無論何處的景緻都是一派的荒蕪。
“好像,那年在城門送你離開建康後,我們就再也沒見有過面吧?”他笑問。
我也笑着回他:“如今仔細想想,你成婚時,我們曾見了一面。那年在河邊再見時,已是兩年未見了。上一次你送我離開建康至今,竟又是兩年了。我們好像每次相見,都是在兩年之後呢。”
他點點頭,淺笑說:“還真是的,每次,總是隔了兩年我們才能見上一面。其實,孩子出生後,我寫給賓客的請柬裡,沒有你。”
我疑惑,吻:“爲何?”
問題剛一出口,我便有些後悔,其實這原因,我自己也是知道的。心有顧及,可能就不會過來的。因怕見面之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獻之道:“爲何?覺得自己不該請你,怕你不會來。”
“那你怎麼又請了我?”我問。
他道:“二嫂自己列了一份名單看都該請誰,結果她看到我的名單裡沒有寫你的名,便說我不該不請你。我只是,照二嫂的話去做了。”
是道韞特意要獻之請我來的?是啊,她知我對獻之的心。唉,其實又何必這樣呢?若是真給了我請柬,我會大方前來的,絕不會多番猜測,或者不敢前來的。
嘆了一口氣,他幽幽地問:“過的好嗎?”
我脫口而出:“很好。”
很好。爲什麼很好麼?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究竟什麼纔算好呢?可是,就是那樣地說了出來。因爲什麼呢?
獻之緊接着問:“怎樣的好?”
我小聲反問:“你不希望我過得好?”
他趕緊搖搖頭,又點了點頭,幾乎是無聲地說道:“自然是希望你過的好。卻更希望,那‘好’是我給你的。”
兩年前二人一道在酒肆裡喝酒時,他說自己對我還有情,可我卻騙了他,說我自己已然放下了一切。如今二人再見,他卻仍舊沒有放下,可我,這次或許無法再騙他了。我可能,是真的開始放下了。
“獻之,我們錯過了很多,可能以後,我們還要錯過更多。不過,我們其實應該都要學着去忘記這些‘錯過’。要知道,這個世上,不只是我們二人在錯過。”我感慨地說。
他睜大了眼睛,問:“兩年前,你騙了我?”
我點頭,道:“是,我是騙了你。其實當你說你還在喜歡我時,我很高興,因爲在那個時候,我也還是喜歡你的。可是,我很清楚,我們怎樣都是不可能的了。這輩子,永遠不可能了。所以,我只得騙了你。和仲道成婚五載了,他對我種種的好,我此生都還不清。對你還放不下,你要我怎麼對得起他?”
他不滿地嚷道:“我也可以對你好!”
“包括捨棄性命?”我隨意問道。
他卻不似先前那般狂熱,猶豫了半天,非常不確定地說:“我想,我可以。”
我略微感到有些失望,但卻也沒有太多的絕望或太過寒心,只是輕聲說:“多謝你了。不過,他是我的丈夫,他的好,我可以接受。你對我好,我如果接受了,那又算什麼呢?”
獻之沮喪地低下了頭,一人衝我們招呼道:“七哥,桓夫人,原來你們在這裡!”
我們望去,一身雪衣的媖之正在不遠處愉快地衝我們招手。她來到我們身旁,禮貌地向我行禮、問候,我亦還禮。
“媖之越發的漂亮了。”我誇讚道。
她羞澀笑笑,說道:“夫人竟還記得我的名字呢。”
我道:“自然。媖之姿容秀美,雖只見過一面,我卻是不會忘的。”
媖之道謝,遂對獻之說:“二嫂要我來找哥哥,說是賓客已具至,請您前去主持。”
“好,我這就回去。”他對媖之說,又轉來對我說:“那麼,回去吧?”
因着先前二人間的尷尬,我不好意思再留,便說:“我府中,呃,還有一些事。今日看過了孩子,我,呃,也該回去了,喜宴,我便不參加了吧。”
媖之道:“夫人府中之事可是急事?如若不是,還請喝杯水酒再走吧。”
“多謝媖之妹妹的好意,府中事宜也拖不得,我該走了。”我推辭道。
媖之還要再留,獻之卻道:“阿妹勿要再留客了。桓夫人道要回府,我們怎好爲難?”
於是,我便直接向二人告辭離開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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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後,蓮說寤生在睡覺,她將他安放在我和仲道臥房中了。
在溫暖的臥房內,我間到了寤生,抱着熟睡的他躺在榻上小憩,回想之前在王府內與獻之的句句言語,心中感想着實不少。
若是當時他沒有猶豫地說出那一句‘我可以’,而是對我許下承諾,那麼,我又能對他說什麼呢?答應他嗎?這樣的話,我將仲道置於何種位置了呢?
我應是要感謝他的猶豫的,或許今天過後,我就會像慕容沖說過的那般忘記獻之這個‘初戀’,終於可以開始一心一意地去對待仲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因爲福兒對獻之不再那麼喜歡了,所以看到獻之的猶豫,她纔不會覺得心寒,如果還深深喜歡着,怕是回家要大哭一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