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私遊

寧康二年二月癸丑(十二日),中書令、丹陽尹王坦之出鎮廣陵,任徐、兗二州刺史,加封北中郎將。

丁己(十七日),有星孛於女虛。

上巳節的清晨,道子拉着像個小雀一般快樂的道華和滿臉不情願的昌明在門人的陣陣埋怨聲中敲響了我的府門。

“什麼!都來了!”我一邊慌亂地穿衣一邊再次詢問暮顏。

她剛被我找到由姑孰調來我府裡做事還不久,她還不能應付這樣大的陣仗,此時手忙腳亂不說,額上還不停地冒汗,磕磕巴巴地回答我說:“是,琅邪王是這麼跟他們說的,他亮明瞭自己的身份,此刻大家都在前堂裡接駕呢。”

我微有抱怨說:“真是的。。。。。。昌明一人來就算了,他一般都是有正事。。。。。。。道子,道子能有什麼。。。。。。哎,暮顏,不是這隻鞋,你拿錯了。。。。。。對,是這隻,你不要慌。。。。。水呢?哦,好,我洗過臉就去前堂,讓他們再等等。”

過了一會兒,我纔算整齊地出現在了道子等人的面前,見昌明正悶頭喝水,道子則領着道華欣賞廳堂內牆壁上掛着的字畫。

“道子,你們怎麼都來了?你母親知曉這事嗎?”我問道。

道子聽聲轉過身來,笑說:“不算知曉。”

“什麼叫不算知曉?知曉就是知曉,不知曉就是不知曉,哪裡來的不算知曉。你給我說清楚。”我不悅地對他說道。

道華乖巧地拉我入座,甜甜地對我說:“阿姊,二哥說今兒是上巳節,宮外很是熱鬧,我們這纔出來了。母親她知道這事,但是她沒有同意,因此啊,我們都是偷着跑出來的。”

我心中着急,瞪着道子這個搗蛋鬼,問昌明道:“昌明,你怎麼能同道子一般胡鬧?”

昌明指着道子沉悶地說:“我纔不想出來呢!是他非拉着我一道出來的,他說,若是回去後會受到責罵,我好歹是皇帝,母親她們不能說什麼的。”

“哦,原來你是擋箭牌啊。”我玩笑道。

道子說:“阿姊,那咱們快走吧。”

我道:“走什麼?你們都快給我回去!擅自出宮。。。。。。”

“我們可不是擅自!陛下都允了的。阿兄,你說呢?”道子討好般地對昌明說。

昌明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對我說:“阿姊,我們出都出來了,現下立刻再回去很是麻煩的。這樣吧,我哪裡都不想去,你借書房給我一用吧,我就在你的府裡等着,你着人帶道子和道華出去玩吧。”

道華拉了拉昌明的手,問:“大哥,你不想去熱鬧熱鬧啊?”

“沒得什麼意思。”昌明說罷便拿着手裡的水杯把玩了起來。

見昌明好似是有心事,我也顧不得再生道子的氣了,坐在昌明的身邊,我小心地詢問起他是否是有心事。

“心事?好多啊!唉。”昌明故作捶胸頓足,手中的水杯滾落至地,滾了兩圈後停到了道子的腳邊。

我道:“若是有煩心的事,你不妨和阿姊說說。”

昌明向背後的隱囊上一靠,說道:“自從桓溫死後,王、謝二家聯手暗暗打壓了許多桓家的舊部,桓衝一直都隱忍不發。前幾日,他上疏請封徵虜將軍朱序爲梁州刺史,鎮襄陽,你大概也知曉,朱序他可是桓溫的舊部。”

“我知曉朱序此人。”

我於是將八年前司馬勳謀反一事向昌明詳細地講述了一番,言明瞭朱序此人是一員良將,又暗指謝安也是一位忠臣,否則當年父親不會選擇和謝家聯手去遏制桓家的。

昌明一愣,道:“想不到,阿姊還曾與謝玄一道入川。”

“唔。如今秦人雖沒有進攻之勢,可我們卻不能掉以輕心,需時時注意啊。與秦國接壤之州郡,自然要派精兵良將前去鎮守的。依我看,桓將軍舉薦朱序此人也並非全因朱序乃桓氏舊部,桓將軍只是盡一個臣子的本份向朝廷舉賢而已。”

我儘量用了合適的措辭,也不敢再多說什麼了,生怕昌明又會以爲我是心向桓家的。

昌明瞟我一眼,又道:“那麼竺瑤呢?”

“嗯?什麼竺瑤?他怎麼了?”我不解問道。

“哦,聽起來,阿姊與竺瑤相熟。哈,又是一個桓家的老部下!”昌明話裡有話,十指指尖相觸,神情很是不悅。

我一時拘謹極了,想要否認自己與竺瑤相識,可又覺自己爲人坦蕩,爲何要否認與桓家部下相識呢?

“是,我與竺瑤相識,可卻並非因爲他是桓家的部下,而是他乃我一友人的兄長,還曾相救於我。怎麼?阿弟爲何提及此人呢?”我坦然地問他。

“桓衝不止是舉薦了朱序,他還舉薦了竺瑤。桓衝說竺瑤可遙領益州刺史,鎮巴東。阿姊,我先不說自己是怎樣想的,我想先聽你來說,桓衝他爲何會突然上疏請封兩個桓家部下西去鎮守?”

昌明挑釁地看着我,看我會怎樣回答。

我說:“我不知道。”

昌明對我的回答顯得很是意外,嘴巴張了張,他不滿地說道:“你怎麼不知道!”

“桓將軍的想法,我緣何會知道呢?”我反問道,心中有小小的得意。

昌明這個孩子心中是懷有遠大志向,可他的羽翼分明還未長硬,卻犯了爲君大忌:胡亂猜忌賢臣。且先不論這個賢臣到底是忠是奸,可至少在他變爲奸臣之前,還是不能隨意猜忌的。我需敲打他一番,好讓他改掉這一點。

昌明說不出話,道子見狀,嚷道:“阿姊和阿兄在說什麼呢?我怎麼一個字都聽不懂!襄陽在哪?廬江郡?”

我淺笑,道:“襄邑是咱們大晉與秦國邊界上的一郡,屬荊州。你呀,日後要好學一些纔是啊。”

道子撅嘴,不滿地哼道:“我這不知道的人比你們這些什麼都清楚的人要好多了,因爲我不必煩惱!”

一時間氣氛有些凝固,換做是在往常,我們會因爲道子這孩子氣的話而舒心大笑一場,可是此時此刻,他的話中卻充滿了莫大的諷刺,我甚至都不敢去看昌明的表情,擔心今日便會見識到什麼是天子之怒。

正不知該對他們說些什麼的時候,有僕人通報說王家的彩禮到了。

我看向昌明,見他衝我點頭,知他允許我前去見王家送彩禮的人,便帶上暮顏離開了前堂,並囑咐僕人們細緻招待昌明等人。

王家派來送彩禮的人很是眼熟,我腦海中瞬時便想起了王珣,可眼前人的神態卻分明又不似王珣那般的高傲,一臉的溫和笑容讓人如沐春風。

“公主,珉來此特爲。。。。。。。您。。。。。我們。。。是不是見。。。。”

聽他這麼一說,我這纔想起來他是誰了。這個人應是王珣的弟弟-----王珉,他是謝安女兒謝愛姬的夫婿。

我卻隻字不提自己其實和他曾於幾年前在姑孰王珣的府邸內見過,只故意問:“你想說什麼?你是王子敬的什麼人?”

王珉尷尬極了,卻仍又提了一句,說:“或許珉此言是唐突了,不過,五年前的四月裡,我曾在姑孰見過一位有孕在身的夫人,她的相貌與您可真是相像啊。”

“哦?是嗎?倒真的是很有趣。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呢?”我裝作對他的身份很感興趣,又問了他一遍。

王珉道:“在下王珉,任黃門侍郎。”

我接過他的話繼續說:“汝祖王導,三朝拜相,國之脊柱,肱骨重臣,助元帝穩天下。元帝曾請其共坐龍椅,時人稱‘王與馬共天下’。

汝父王洽,乃王丞相六子中最佳者。曾於吳郡任內史,深得民心。穆帝下詔封其爲中書令,多次固辭不拜,十六年前卒於吳郡任上。”

王珉並不驚訝於我知曉他的家族歷史,因爲朝內沒有一個人會不知曉琅琊王氏在大晉朝內的地位,尤其是王導這一支。

既已言明瞭身份,接下來就該是讓我見彩禮了,而王珉卻變得非常的不安,就連說話都沒了什麼底氣。

“公主,此乃。。。。。此乃吾奉子敬阿兄之命。。。。。這。”王珉指着自己腳邊那隻孤零零的木匣,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暮顏低聲地埋怨道:“難不成王家就送了這麼一點彩禮來?公主,他們實在是太過無禮了。”

我不理會暮顏,向王珉問道:“你臨行之前,獻之就沒有對你說過什麼嗎?哦,對了,我聽說他的腳一直不太好,是怎麼回事?”

王珉道:“阿兄只對我說,只要公主見了木匣內的物件就可明白他對您的重視了。至於阿兄的腳,公主請不要在意,其實,阿兄的腳疾並不似外界傳言那般是爲了抗旨拒婚才燒燬了雙足的。

我們所知曉的實情是,阿兄有日外出回府之後,行動便很不利落,他未請來醫者,而是獨自塗抹了一些草藥,可卻始終未能痊癒,走路便總是坡腳。過了兩日,郗氏請醫者來看,才知竟是燒傷的,但是爲時已晚,阿兄的腳疾永遠都無法治癒了。

我們也都曾問過阿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他只說是一場意外。不久,便傳出了那樣的傳言,說他是爲了不娶您,纔會。。。。。。。”

“不必說了。我知曉是怎麼一回事,我懂獻之爲何會。。。。。。。”

說着話,心裡卻是千般的不落忍,知道獻之的雙足一定是因那日衝入火中救我纔會落下了病根。

那一事過去已近半年了,我一直想去他的府上道謝並看看他的腳傷是不是痊癒了,但卻始終都沒有勇氣上門,到底是爲了什麼,我自己也說不清。

僕人奉了酒水,二人聊些家常,我問了問愛姬的情況,王珉說她很好,如今正懷着第二胎,他們的長子王郎已在王氏的家學裡讀習近三載了。

“你們二人可真真是要人羨慕,過些時日,我去看。。。。。。”我笑說。

一個僕人卻慌慌張張地跑進了房內,撲通一下便跪倒在地,接着便道:“公主啊,陛下,陛下他離府了!咱們都攔他不住,王爺和小公主都慌了,正嚷着要出去。。。。。”

“好好地怎麼就走了呢?”我也不敢再與王珉繼續敘話了,忙問起了昌明離府的緣由。

僕人道:“咱們本也都沒上心,看着陛下和王爺說着話,突地兩人就吵了起來,陛下直嚷着什麼‘無趣’,看着也不像是很生氣,可卻跑走了。小的着人跟去了,也不知現下追到沒有。”

我點頭讓僕人先退下,隨後歉意地對王珉說:“府中有事,實在無法再與季琰多談。”

王珉微驚,道:“先前就聽您府中人言有貴客在內,不想竟是今上!公主只管去忙吧,禮既已送至,珉這便告辭了。”

“真是歉意地很哪。季琰請。”

送了王珉離去,暮顏問:“公主,那這彩禮?”

她手指着那一個木匣詢問我該怎麼辦,我道:“也不必入庫了,拿去我臥房內,我這就去找找昌明,晚些回來再看看這裡面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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