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當蓮花在短袍人背後刺出那一刀的時候,已經應驗了他的夢。
“你相信他的話?”蓮花問。
“不是我相不相信,而是你。”我回答。
她在短袍人的夢裡,或許短袍人也應該在她的夢裡。
“那麼,我們不去敦煌了嗎?”蓮花有些遲疑。
“問問你的內心吧。”我長嘆。
從蓮花的神色中,我已經知道了答案。
玄學領域的事無法用物理學知識來一一剖析印證,只能相信一點——存在即是真理。短袍人和蓮花的姻緣或許是無數輪迴之中早就註定的,所以,蓮花在時間上倒退一千年,又在空間上北跨數千裡,來到了北宋汴梁城,與短袍人遇見。
這是命,屬於他們兩個的命。
“我去五國城。”蓮花終於點頭。
短袍人顧不得直透胸口的短刀,興奮地舉起雙臂,仰天長嘯,一連七聲,聲震雲霄。
“去五國城是最正確的路。”皇帝也低下了高貴的頭顱,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他是皇帝,但只是中原的皇帝,勢力無法延伸到北方五國城去。所以,就算知道五國城那邊纔是最重要的玄機所在,也無可奈何。
對比兩國國力,皇帝要想在北方有所作爲,的確是有心無力。
“你呢?要不要一起去?”蓮花問。
她與短袍人之間似乎存在某種默契,雖然此刻對方的胸口仍在滴血,但是他們之間的陌生感、隔閡感卻全都不復存在了。
有緣分的人之間的關係就是如此奇怪,一旦對上了眼,就像磁鐵的陰陽兩極那樣,緊貼在一起,再不分開。
我略略思索,深深點頭:“好,一起去看看,也是一件好事。”
蓮花的情緒立刻高漲:“既然如此,還等什麼?人生苦短,夜長夢多,就趁着今夜,快馬加鞭向北,直奔五國城——”
我不禁暗暗地爲那短袍人叫屈,蓮花願意去五國城,只不過是爲了尋找一條回到從前的路。越早到達五國城,他們之間的關係就結束得越快。
“走。”短袍人轉身。
之前,蓮花的短刀從他背後刺入,鮮血順着刀柄滴落,已經染紅了他半邊身體,一直流淌到腳跟。現在,他的雙腳每挪動一次,地上都留下一對半殘的鮮紅腳印,映入眼簾,觸目驚心。
蓮花加快腳步,與短袍人並排走出院子。
“呵呵,呵呵。”皇帝冷笑起來。
我不禁有些悵然,作爲一名亡國之君,他還有什麼心情獨自發笑呢?
“我的時代就要到了,呵呵,沒有人知道,我的時代就要到了……”我沒有發問,皇帝便自說自話起來。
“你的時代?”我無法相信這句話。
“沒錯,我的時代即將到來,就是在五國城,就是在那通天井之內。”皇帝回答。
“宋亡,你的時代纔剛剛開始?試想一下,豈不已經晚了三秋?”我追問。
身爲一個皇帝,他的使命並非在琴棋書畫方面追求更高的人文造詣,而是儘可能地帶領全國人民走上和諧幸福、富強快樂之路。一旦面南背北登基坐殿,他就不能再爲自己一個人活着,而是爲了整個國家活着,活成“大我”而不是“小我”。
此人一生犯下的最大的錯誤就是,誤將琴棋書畫、踢球雜耍的“小技”當成了“大技”。同時,他又將治理國家、平定天下這種“大技”當成了無關緊要的“小技”,交給四大奸臣去做,負了趙宋列祖列宗,也負了中原的數十萬百姓。
“當然不是。”他笑起來,“此刻妄論勝負,還稍早了點。”
我對他沒來由的自負有些無奈,看起來,“靖康之難”傷的只是百姓的心和臉面,對他來說,並未造成任何打擊,反而沾沾自喜。
“你確信,去五國城是個正確的選擇?”我追問。
我雖不才,亂世之中,至少能殺出一條血路,幫他扭轉個人命運,遠離“五國城坐井觀天”的悲慘結局。
他搖搖頭:“你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局大棋,操盤者高高在上,普通百姓根本看不到也想不到。就這樣,儘管往前走吧,到了五國城,我也就找到了自己粉墨登臺的戰場。”
我回過頭來,注視着御書房。
宋代孤本甚多,但最終命運是被運載到北方去,隨着時間遷延,這些孤本全被目不識丁的人拿去,毀作他用。
我在這裡只是過客,那些書肯定不是輕易能夠帶走的,其命運只能是輾轉泥濘之中,踐踏亂足之下。
“好吧,大家各自珍重吧。”我說。
亂世之中,能夠苟全性命,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歷史上,他被擄掠至五國城,雖然受盡侮辱,卻勉強活了下來,不至於城破之日以身殉國。比起他的最後一代子孫死於崖山的悲壯結局,也算得上是善終了。
“我們還沒有說說那本書上的事。”他眯着眼睛,笑得十分古怪。
那本書在我懷中,如果不是他提起,我幾乎忘記了“地獄守門犬”的事。不過,蓮花已經隨着短袍人出去,似乎已經暫時找到了很好的歸宿,不必憂懼於“莫須有”的怪獸。
“請講。”我說。
“在五國城,可以觀天,也可以探地。”他說,“真正的操盤者,既能從天象上提前獲得警示,又能在大地上未雨綢繆,佈下解決問題的法寶。看懂了那本書,就等於是一隻手托起了青天、一隻手掌控了大地,呵呵,你雖然拿走了那本書,卻不瞭解其中的玄機。知道嗎?要想打開它,就得先行血祭。血祭,懂不懂?”
血祭是許多邪派的祭祀方式,我並非一竅不通。
“你究竟要幹什麼?”我心中疑竇叢生。
“真正的血祭不是一隻雞、一條狗、一頭牛的宰殺祭祀,而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當我們真正地有求於化外真神,一個人的血祭也不足以看出誠意,而是一羣人、一大羣人,比如這座城中、這座城中所有人乃至於……呵呵呵呵,乃至於中原所有的人,全都奉爲祭品。那樣,誠意就顯現出來了,真神就能被感動,伸出其巨靈之掌,讓你直達超度彼岸。”他陰森森地笑着解釋。
邪派典籍中的確有記載說,人類歷史上任何一次慘絕人寰的大屠殺都是有其背後深層目的的,幾乎都可以歸類爲一次超大規模的“血祭”。
春秋戰國時期,各國侵擾傾軋之中曾經發生過不計其數的坑殺俘虜事件,其殘忍情節令人髮指。
唯有血祭,才需要這種千人坑、萬人坑的邪惡儀式。
眼前,皇帝用城破之戰作爲“血祭”的一部分,其用心也的確是邪惡之極。通常情況下,侵略軍、戰勝者纔是血祭的發起者,而他卻是戰敗者、亡國之君,卻要用全城平民百姓之血獻祭,簡直無恥之極。
中原百姓攤上這樣的皇帝,也的確是倒了八輩子大黴。
“你的想法的確獨特,我實在不敢苟同。”我連苦笑都裝不出來,臉上的肌肉都已經因憤怒而變得無比僵硬。
我無法理解眼前這個人,史官筆下,這人被美化爲風流名士,是“不愛江山愛美人、只管丹青描紅袖”的典範人物,實際上卻大相徑庭。
沒有了蓮花的羈絆,我又可以一身輕鬆了。
“走吧?”他向外一指。
我已經無法平心靜氣地跟對方相處了,甚至都顧不上禮貌,立刻轉身向外走。
院外,被我打倒的人都已經清醒,環衛於短袍人、蓮花的身邊。
我一步邁過門檻,揚手向他們打招呼。
在我心裡,這些北方來的侵略軍雖然兇狠蠻橫,但也比皇帝容易接近得多。
“這皇帝,如同怪獸一般,比蓮花描述過的‘地獄守門犬’更令人憎惡。”我暗自皺眉。
蓮花也向我舉起手臂,但卻不是揮手,而是指向我背後。
短袍人與六名隨從也舉起手來,一起向我背後指着。
我突然醒悟,不該走在一個極陰險、邪惡、狡詐、詭異的人前頭,把自己的後背空門完全暴露給對方,這已經犯了江湖大忌。
嚓的一聲,我感覺全身的熱血一下子找到了出口,向着後心奔涌而去,隨即激射而出。
利刃刺入身體又抽回去的感覺太熟悉了,在港島,我曾無數次親身體驗過。
沒有哪個人的身體是銅澆鐵鑄的,可以不懼利刃。
我的心在向下沉,痛恨自己竟然如此大意。
“殺了你,事情就出現了大轉機。”他說。
我轉身看着他,只想縱聲大笑。
當外敵入侵、滿城盡歿之時,他不去考慮如何殺盡侵略者保護百姓,反而在背後向我下手,刺出了飽含着邪惡與仇恨的一刀。
“你好……你好。”我說不清此刻心中究竟是憤怒還是好笑,嘴角抽搐,臉上的肌肉全都禁不住顫抖起來。
“殺了你,事情就有了最大的轉機,呵呵,爲了天下獻身,你死得其所,這樣不好嗎?這樣就皆大歡喜了,呵呵呵呵……”他笑起來。
那把薄刃快刀仍然在他手中,金鑲玉嵌的刀柄,薄如白紙的刀刃,一看就知道是稀世之寶。
“我死了,你能做些什麼——爲了中原的百姓們?”我問。
“百姓?他們不過是巨人腳下的螻蟻,是生是死,是好是壞,沒什麼分別。螻蟻是可以再生的,這一批死了,下一批還會繁衍出來。說是螻蟻,已經高擡他們了,他們只能是朝生暮死的蜉蝣罷了。我考慮的,只是最偉大、最光輝、最燦爛的未來……”他毫不臉紅地回答。
這一瞬間,我胸膛裡突然涌起了無法控制的殺機。
北宋徽宗年間,天下共有方臘、宋江、王虎、田慶這四大寇,而大大小小的山大王、水賊更是不計其數。與此對應的,朝廷裡還有四大奸臣,把持朝政,顛倒黑白,弄得朝中烏煙瘴氣,天下民不聊生。
原來,一切的源頭全都出自皇城之內,既然有這樣的皇帝作爲反面榜樣,下面的人羣起效仿,自然就會亂作一團了。所以,就算沒有完顏阿骨打的南下入侵,北宋政權也維持不了多久了。
殺掉一個這樣的皇帝,拯救萬民於水深火熱之中,纔是一個江湖俠客最應該乾的事。
我眼中的殺氣驚呆了皇帝,他手中的快刀噹啷一聲落地。
“你……你敢造反嗎?君叫臣死臣不能不死,我殺你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敢碰倒我一根毫毛,那就是欺君之罪,當誅滅九族的大罪——”他色厲內荏地大聲吆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