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元年元月十三,己卯。西元1126年2月6日
衛州門外。
六門在架在金人連夜用巨石砌起的炮座上的青銅火炮連續開火。從炮口迸射出的炮彈,橫過百步的距離,一頭撞向東京城西北角衛州門的包鐵城門。雖然金軍炮手射擊的準確性並不算高,但數斤重的鐵球在一聲震耳欲聾的霹靂之後,呼嘯着撞上東京城的磚石城牆,那聲勢,仍給戰場上的人們以巨大的震撼。
完顏宗望的視線從炮彈落點回到自己的身邊。隨行的將領歡欣鼓舞,而宋人送來的人質臉色卻是完全相反。
趙琦稍微好一點,他的臉色僅僅是微微白,說不清是被寒風所侵還是看到了火炮的威力。但他身旁的道君皇帝的第九子——康王趙構卻如同刷過石灰般的慘白着一張臉,雙手緊緊捉着馬鞍,渾身都在顫抖着。而更後面的張邦昌更是不堪,竟然張皇失措被炮火聲嚇得掉下馬來,惹得周圍的女真將士一陣大笑。
只有高明光,站在趙琦馬前給他牽着繮繩的京畿房主事,嘴角帶着冷冷的譏嘲——高明光當日化妝成親隨跟着趙琦來到金營,一直在趙琦身邊服侍着,並沒有被驅走,完顏宗望也不至於連個體己人也不給趙琦留下—趙琦離鄉爲質近十年,對東海軍事水平的展可以說是一無所知,在他的印象裡,火炮的樣式說不定還停留在與完顏宗望拿出來的貨色差不多的水平上。但高明光不同,就算一直擔任京畿房主事,他每年仍要回衢山或是臺灣一次進行述職,很清楚東海國如今的火炮水準是如何的強大。
金人現在所用的火炮,比起當年東海第一門定型的前裝火炮還要差上許多。且不說火藥沒有定裝和炮管沒有炮架而只能架在石座上這兩點,其工藝水平比起東海最早地火炮也有着難以逾越地差距——幽燕漢人工匠的技術根本不夠資格與鄧肯這等大匠作相比。
而且東海火炮一旦定型後,同一批次的火炮,絕不會造得如金人的這幾門火炮一樣,有大有小,口徑不一。使用同樣大小地炮彈,炮膛內徑竟然能相差半寸多,東海火器局若是敢生產出這樣的破爛,整個總參謀部都要翻天,就連趙文也免不了要被罰俸。
如今東海全軍上下早已換裝了更加輕便、威力也更加強大的新式熟鐵炮,而最早地兩門試做品則已經放在武學的操場上做號炮使用,同時幾乎所有的青銅炮也都成爲了各個營頭和艦隊裡通報時間的工具。然而現在女真人卻拿着水平更加拙劣地火炮來欺負宋人,卻還在東海面前洋洋自得,高明光怎麼也忍不住心中的冷笑。
若是真拿東海與金人較量火炮水平,就算不論威力,只看數量,任何一艘巡海車船上裝備的火炮數都比完顏宗望拿出來的還要多上兩門,而作爲東海水師總旗艦的龍王號,據說經過最新一次的改裝後,各型輕重火炮竟然高達一百零八門,單單一艘地火力就足以抵得上三個野戰營。更別提第一艦隊始終護持在龍王號左右的十二艘一、二級戰列艦,加在一起總計近六百門火炮。完顏宗望沾沾自喜地這點破爛貨色,在東海面前不值一提。
不過高明光並沒有放太多心思在金人可以當做笑料地火炮之上。他很清楚他唯一任務是保護好趙琦。當金虜北歸時瞅準時機助其逃離金人地控制。
當日趙琦最終應下了出城爲質地條件。爲防夜長夢多。趙琦反口。大宋君臣連夜將他送進金營。同時爲了緩和東海趙瑜可能地憤怒。趙桓讓康王趙構和少宰張邦昌陪着趙琦一起上路——完顏宗望要地不僅是趙琦。同時也要求趙桓送上親王和宰相爲人質——比原來地歷史上。趙構和張邦昌出使金營。早了六天。
被送入金營之後。趙琦很受優待。宗望以勝利自居。也不屑於虐待人質。
他地飲食起居。皆是比照女真宗室將領們地等級來安排。宗望遣來服侍地幾名侍女。也是上上之選。同時也就在這幾天。完顏宗望還特意舉辦了幾次射獵比賽。精挑細選出來地女真神射手們使出渾身解數。在趙瑜和趙構面前表演各種精彩地箭技。如五連珠、七連珠。百步遠射。甚至還有漢家常見地射柳。
看到女真人這麼賣力地表演。趙琦很給他們面子。不像身邊地趙構。總是掛着一張臉一本正經地端坐着。對於高水平地技藝。趙琦並不吝嗇給予掌聲和喝彩。看到精彩處。他甚至還會掏出幾枚東海金錢丟出去作賞賜。就像是平日裡去桑家瓦子看雜耍百戲一般。一點也不見外。完全沒有作爲人質地自覺。自然。在這過程中。完顏宗望地臉色是相當地精彩。倒是完顏母大大咧咧。覺得趙琦是個爽快人。過去扯了幾句。一來二往。沒兩天就熟絡了起來。
不過趙構地表現也不差。就在昨天射賽中。他隔着五十步。連射三矢。中地。這水平。趙琦和高明光自認不如。而完顏宗望看得是眉頭大皺。甚至懷起他是假貨來。幸好有趙琦在旁作證。確認了他地身份。
只是高明光看趙構後來的表情,他應是不想趙琦做這個證的。只要他的身份被懷,說不定會讓他回去,再換個人質過來。高明光的這個猜測其實並沒有錯,在沒有被幹擾的歷史上,趙構便是因爲箭術水平高超而被宗望等人認爲是將門之子,而非親王之尊,將其遣還換了肅王趙樞過來,只可惜趙琦橫插一槓,趙構不得不把金營的牢底坐穿。
趙琦和趙構的表現沒有丟大宋和東海的臉,但他們也不能阻止宗望繼續進攻。炮口每一次噴吐火焰,都是在打大宋君臣的臉。趙桓委屈求全,甚至將唯一的助力東海都往死裡得罪,爲了滿足金人的欲壑,搜刮城中百姓家裡的金銀,沒收妓女和戲子的家產,有敢於隱匿轉移,甚至要處以軍法。送出城來地二十萬兩金和四百萬兩銀,就換回了一枚枚呼嘯而至地生鐵炮彈。
“康王,瀛侯!”完顏宗望對着趙構、趙琦得意笑道,“你們猜一猜,我今日午前能否打開東京城的城門?”
“大國之求,吾等無不遵從。今我已入營中,犒軍之資也已送到,割地之約更已說定,二太子何作此背信之舉!?”才十九歲的趙構此時還算年輕,又沒有經歷世事,依然有着一點初生牛犢的脾氣,卻反過來質問宗望。
宗望沒理他,把頭轉去對上趙琦,笑道:“瀛侯,你說我大金地火炮比起你家東海之物如何?”
趙琦立刻沒有回答宗望的問題,沉吟了片刻,卻沒頭沒腦的回了一句:“……靠得太近了。”
就像在爲趙琦地話做註解,一支鐵槍從城頭上疾速飛來,在宗望的眼底烙下一串黑影,衝進炮兵陣地之中。鐵槍連
三名毫無防備的炮手的軀體,一頭扎進了已凍得板結。三名不幸的炮手串在長達七尺的鐵槍上,手舞足蹈的抽搐着,一如和樂樓的生炙鶉般鮮活。
宗望的呼吸一滯,“牀子弩?!”
“正是!”趙琦地聲音平靜如常,但聽在宗望耳中,卻帶了濃濃的幸災樂禍地味道。
高明光也在暗自竊笑。在火炮出現之前,大宋的牀子弩是天下威力最強地遠程武器。
宗望爲了保證射擊的精確性,刻意把火炮陣地放在離城牆只有百餘步地方。同時炮手們只顧轟擊城門,卻不注意壓制城頭上的火力,雖然用幾面盾牌就能防住拋射過來的箭矢,但對於有八牛之稱的牀子弩來說,這樣的防禦如同薄紙。
隔了半里多地,東京城頭上的一衆守軍已經細小如蟻,但從他們那裡傳來極有韻律的號子聲,高明光都聽得清清楚楚,那是宋軍正在重新給牀子弩重新上弦時喊得口號。
方纔金人的火炮突然而至,將城中守軍打得懵,但等他們反應過來,城頭上的牀子弩便開始話。雖然宋人仍在使用冷兵器,但金人仿製的熱兵器卻也沒能超越時代,不論從射程還是威力,都不比牀子弩強到哪兒去。
現在守軍的反擊纔剛剛開始,等城內的宋人將擺在其他幾門的石運過來,金人的炮隊還要吃虧。被從天而降重達百餘斤的石塊砸上一下,就算是青銅火炮也吃不住。如果是東海炮兵,拉起炮車轉移陣地方便得很,但金人的火炮重達千斤,又沒有炮架車輪,想及時轉移根本不可能。
在高明光看來,宗望方纔沒能在第一時間轟開城門,是這一戰中最大的失誤,如今他們已經再也沒機會打破城門。以東京城中的人力,在火炮重新裝填的間隙,就足以將門洞用磚石木料堵起,金軍炮手裝填速度實在太慢了點,多餘無謂的動作也太多,一頓飯的功夫,才射了兩次,而東海最好的炮兵組,在不用考慮炮膛散熱的情況下,前膛火炮能做到一分鐘兩,而後裝的子母快炮,則是一分鐘三。
一旦城門門洞被磚石封死,那金人就再也不可能從這裡進城。就算是東海的重型六寸城防炮也打不穿兩丈厚的磚石工事,更別提完顏宗望擺出來的這六門口徑亂七八糟的破爛。高明光心中有些納悶,完顏宗望好歹領軍多年,對此不會不知,但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難道還會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沒拿出來?
就在高明光跟隨趙琦入金營前,他收到的最後一條情報,便是大宋京東、京西兩路的勤王軍正在集結,馬忠、範瓊等人身邊已經彙集了數萬人馬,很快便將來援,而其他各處的勤王軍也在拼命趕來。以大宋的人口,任意一州都能輕而易舉的編選出三五千名戰士,且裝備俱全,只要以西軍爲主力,其他勤王軍配合,靠人堆都能把金人堆死,留給完顏宗望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完顏宗望現在的確很在意時間,就在火炮不斷射擊的時候,他多次看向天上的日頭,當宋軍的反擊中,又加上了划着拋物線的石塊的時候,他轉身對着跟在身邊的號手道:“時候差不多了!”
等候已久的號手興奮的扯下腰間的號角,鼓足氣力用力吹起,高亢悠長的軍號聲登時傳遍戰場。號聲悠悠散盡,下一刻,從戰場西南面傳來一聲號角的迴應,緊接着,更遠一點的地方也傳來同樣的號聲。一聲聲的號角漸漸遠去,直至微不可聞。
完顏宗望把視線投向東京城西水門的方向。他放在衛州門外的火炮仍是虛晃一招。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作爲女真名將,宗望不可能不去了解自家最強利器的威力如何。
經過多次測試,完顏宗望已經瞭解到他的火炮對人效果很好,但攻擊起城防卻差了許多。所以他並沒有把破城的希望放在火炮上,他真正的殺手鐗現下卻在西南面從西水門流入城中的汴河上。
幾艘改裝過的綱船,正沿着汴河順流直下。綱船的船身被厚木板刻意加固,又蒙了兩層生牛皮,足以抵禦城頭上的牀子弩和石,而船身之外又抹上了一層溼泥,又沒有張帆,完全不懼火攻。每一艘綱船都滿載着千餘斤的火藥,只要其中任何一艘在西水門下點燃,就足以把水門那段城牆炸跨。這就是完顏宗望爲了攻破東京城特意造出來的殺手鐗。
隨着綱船漸漸逼近,西水門上的守軍矢石齊,但落到船上卻毫無作用,但守軍們也只能用更多的矢石去阻擊。雖然他們不清楚金人是玩的什麼花樣,但看見這幾艘綱船改造後的外觀,人人皆知大事不妙。一時箭矢如雨,一支支鐵槍深深扎進船板中,一蓬蓬的水柱不斷從河面升起,那是石投出的石塊所造成的結果。
守在船上的金軍士兵們在點燃了引線後,便接連跳下了冰冷的汴河。沒了水手控制,但已被固定了船舵的幾艘綱船,仍在河水的推動下直往西水門衝去。箭矢更急,落石更密,但一切還是無用功。就在綱船撞向西水門的那一刻,幾聲雷霆般的巨響傳遍了五十里的汴京城,東京人在震驚中擡起頭來,卻看見從西水門的方向騰起了一朵巨大~雲。驚雷過後,開封府的西水門已不見蹤影,在被亂堵起的汴河旁,無數碎石瓦~鋪起了一條通向城中的通衢大道。
塵埃漸漸落定。完顏宗望終於打破平靜,仰天一陣狀似瘋狂的哈哈大笑,直笑得喘不過氣來才低下頭,深呼吸一口,回身對着已是興如狂的族人高聲喝道:“東京城……破了!!”
近萬女真鐵騎隨之振臂高呼,聲振雲霄。在趙琦無奈的嘆息聲中,這片大地上戰績最爲顯赫的騎兵力量,在這場圍城戰中第一次顯露出自己的爪牙。蹄聲震顫着大地,數千金國騎兵丟下久攻克的衛州門,繞過東京城的西北角,向被炸開的西水門殺去。
宋靖康元年元月十三,金軍圍城八日後,完顏宗望以河船載火藥,炸開西水門,八千女真甲士從破口處趁機殺入,隨即佔領了開封府的外城城牆,東京遂告淪陷。
同在這一日,道君皇帝一行終於在日落前抵達揚州。隔着寬闊的揚子江水,趙終於鬆下了一口氣,雖然他並不知道東京已經淪陷,但他從這段時間來的戰報中已經知道西京陷落的消息。
金人兵鋒難當,還是早點過江爲妙,道君皇帝的心中盡轉着繼續南逃的念頭。但在瓜州渡對面的揚子江中,二十餘艘車船正隱藏在江心沙洲的陰影處,陸賈俯身在沙洲北岸的蘆葦蕩中,舉起望遠鏡看着對面的動靜,他的目標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