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
趙瑜梳洗過後,直趨義學。觀看了一陣校場上學生們的隊列操演,再繞過書聲琅琅的教室,推開圖書館的大門。
寂靜的圖書館中,幾張長條桌邊,散亂的坐着二十多人,人人聚精會神,個個捧書細讀,都沒察覺趙大當家的到來。
趙瑜輕手輕腳的避開他們,走上樓梯。二樓,一人端坐窗前。趙瑜一笑,那陳先生果然就在這裡。
走到陳先生身側,趙瑜恭敬問道:“先生日來安好?”
陳先生放下書,起身回禮,卻不一言。趙瑜絲毫不以爲忤,只懷中掏出一卷手抄的書冊,坐到陳先生對面,打開書,自顧自的靜下來看書。
陳先生奇怪的瞥了一眼,視線立刻定住不動。趙瑜所看書冊封面上,有些潦草的《四明尊堯集》五個大字,就像針一樣,紮在他眼睛上。
趙瑜擡頭,見陳先生正死死盯着他手上的書,便笑道:“先生可是對這卷書有興趣?”
陳先生遲疑了一下,搖搖頭,也坐下了。趙瑜一嘆:“果然是人被罪,書也被罪。奸相當國,了先生的這本心血之作,也沒幾人願讀了。”
他用眼角餘光看着陳先生正在顫抖的雙手,再嘆,“現在官家下旨焚禁此書,這本還是從明州被燒剩下的殘書中搶回來的,再過幾年,除了我這島上,這天下怕是再找不到這套《四明尊堯集》了。了先生以神宗爲堯,今上爲舜,故而寫了此書,可惜的是,官家沒有當虞舜的心思呢!了先生泉下有知,想來也是難以瞑目……”
趙瑜話還沒說完,陳先生一下跳起,轟的一聲把桌椅全撞開,手指着趙瑜,臉上一點血色也無,連嘴脣也是白的,他全身直顫:“你……你說什麼?”
趙瑜冷冷的看着陳先生,慢慢道:“父子連心,也難怪先生如此失態。不過,小子方纔說了謊,了先生現在改在臺州編管,身體應是無恙。”
“你……你……”陳先生指着趙瑜,嘴皮直抖,卻不知該說什麼。
趙瑜恍若不見,問道:“先生可是想問小子如何得知先生身份的?”
陳先生一**坐下,撇過頭去,不理趙瑜。
趙瑜徑自說道:“了先生在明州做了多年通判,先生也在明州住了數載。見過先生的人怕是有幾百上千,我這島上正好有一人曾在明州州衙做過幾年衙役,前些日子送其子來義學時,正好同先生打了照面。所以小子才得知,先生竟然就是當年上書朝中,指斥蔡太師陰謀動搖東宮的陳正匯!”
陳正匯身子又是一顫,卻仍沉默不言。他父子二人都是蔡京的死對頭,其父陳?,號了,在朝中任諫官時,多次彈劾蔡京朋比爲奸,結黨營私,因此被貶官出京。而陳正匯則更進一步,不知從哪兒聽到傳言,說蔡京有不利太子的圖謀,便去杭州告,最後卻連累了其父被編管通州,自己則落到流放通州海島牢城的下場。
回想起來,這事其實甚爲詭譎,莫名其妙的謠言爲何會傳到自己的耳朵裡,而蔡京的反擊爲何如此之快,怎麼看都像是樁陰謀。因此連累老父親友,也是他心中最大的痛楚。
趙瑜道:“尊翁和先生當年直指奸相,確是令人稱快。不過先生父子一片忠心卻換不得天子回顧,因此而得罪,也是實在令人惋惜。先生先在海島,又至昌國,現下卻在衢山島上,算得上是顛沛流離。而尊翁了先生,若不是命好,早兩年卻就被奸相遣人害死了。”
陳正匯又一下跳起,叫道:“什麼?!”
趙瑜卻越的心平氣和,繼續道:“了先生雖然僥倖未死,但畢竟不得安寧。奸相奏請官家下旨,把尊翁從通州再貶至台州羈管,兩地遠隔千里,官家安排了軍卒押解,卻不許尊翁在途中稍稍停留。且了先生就算到了台州也一樣不得安生,羈管之法,先生想必也知道,必須十日一移居。因官家有旨,奸相淫威,了先生在臺州無房可租,只能寄寓寺廟。但每過十日,就會被逼着換一個住處,日夜不得安寧!了先生已是年近花甲,卻遭此磨難……”他搖搖頭,“令人痛心啊!”
陳正匯聽得淚流滿面,扯着頭哭喊着:“孩兒不孝!孩兒不孝啊!”他轉身就往樓下走,連聲道:“我要去台州,我要去台州!”
趙瑜沒有攔他,只在他身後悠悠道:“先生已經連累過尊翁一次,難道還想再連累第二次嗎?”
陳正匯停住了,他回過身來,兩眼定定地看着趙瑜。
“先生可是從海島牢城被擄來的,在官中的罪犯名簿上,已是報了亡故。先生在沙縣老家的衣冠冢上,茅草怕是都長得老高。這種情況下,先生你還能回去嗎?就算回去,先生又如何向人解釋這幾年的境遇?就算先生找個藉口,掩去了在我這島上住了數年的事實,但逃獄又是什麼罪名?先生你說,蔡太師會放過嗎?而官家對尊翁也是厭棄已久,先生你想想,天子會饒過嗎?”
趙瑜句句誅心之言,刺得陳正匯臉色青。他失魂落魄的走回座位,坐下抱頭不語。他當然知道趙瑜說的是事實,若非有此擔心,他早就回去了。
趙瑜嘆氣:“先生爲尊翁憂心至此,可謂至孝。但人同此心,事同此理,小子爲父報仇,不知又有何錯?”
陳正匯聽趙瑜彎彎繞繞,不斷拿其父之事來刺激他,到最後卻是爲了此事,不由得怒目而視,他動了動嘴,但最後什麼也沒說。
趙瑜眼尖,卻看到了,道:“小子知道,先生想說家父乃是叛逆,死了活該。那我倒想問問先生。鄭九身爲武臣,未受軍令,私自調兵,攻我衢山,算不算叛逆!?”
陳正匯反駁道:“大當傢俬制兵甲,暗蓄士卒,算不算叛逆?!”
趙瑜見他針鋒相對,卻也不惱,也道:“若有一人,弒兄凌嫂,害死弟侄,逼瘋親子,這樣的人算不算叛逆?”
陳正匯聽得便怒,一拍桌案:“無稽之談!”
“無稽之談?”趙瑜哈哈大笑,“燭影斧聲豈是無因,孝章皇后薨後又爲何無國喪,魏王貶死,燕王自盡,而秦王年僅二十三歲即亡故,又是誰的功勞?”
“荒謬!荒謬!”陳正匯大叫:“市井野語,豈能當真!”
“荒謬?!”趙瑜冷笑,“立儲之事,儲君本人不知,而宰相卻知,此事荒不荒謬?!”
陳正匯連連搖頭:“金匱之盟【注1,乃是昭憲太后,因五代殷鑑不遠……”
趙瑜打斷道:“金匱之盟若是爲真,爲何不傳魏王,而傳真宗?不是兄終弟及嗎?”
“魏王乃是庶出!”
“那爲何不立燕王爲儲!?”
陳正匯沉默了,好半天才道:“太祖已經錯了一次,太宗皇帝豈能錯第二次?”
趙瑜嗤笑道:“好個不能錯第二次!”
陳正匯搖頭,放棄了與趙瑜爭辯,卻道:“天家之事,豈是你該說的?!”
“趙光義做得,別人就說不得嗎?何況,就算天下人說不得,我也能說得……”趙瑜頓了頓,抿了抿嘴,轉過話頭:“不提什麼叛逆不叛逆,且說先生罷課之事。若說身份,先生已是死人。若是地理,我這更是海外野島。先生自守如此,是給誰看?卻又是何苦?況且衢山義學也是先生三年心血所成,無論師生都對先生仰慕甚深,敢問先生,你真的捨得放下?”他站起身,嘆了口氣,“還請先生再三思罷!”趙瑜拋下幾句話,就徑自下了樓去,只留下陳正匯在樓上怔。
趙瑜離開後,就直接投入緊張的準備工作中,再也沒去見陳正匯一次。就算當趙文來通報,說陳先生又開始去義學上課時,趙瑜也只不過說了句“是嗎?”就又埋頭於公文中。陳正匯畢竟事小,南面湄嶼纔是大事。
政和三年七月十一,乙丑。【西元1113年8月23日
湄嶼南面海上,千帆雲集,兩支船隊遙遙相對,氤氳殺氣在海面瀰漫。但一方只有十艘戰船,而另一方大小戰船卻多達百餘,這是一場實力相差懸殊的戰鬥。
面對十倍於己的敵船,趙武卻絲毫不懼。指揮着自家船隊,以最大戰速,直逼敵軍左翼。
敵船漸近,衢山軍的戰船上都已是弓弩上弦,火箭燃燒,水兵們整整齊齊地在船舷兩側排列。而在趙武旗艦的船頭上,一門青銅火炮正在陽光下閃爍着深色的金屬光澤,炮組成員守在火炮之後,隨時等待趙武的命令。
眼見着敵船上水手們的表情已清晰可辨,趙武沉聲下令:“開火!”
火炬點燃了引信,隨着滋滋聲響,一點火星深入炮膛中。
硝煙瀰漫,海戰史上的第一聲驚雷,就在此時炸響。
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之卷完。
注1:金匱之盟:宋太宗登基後六年,趙普上書稱,曾奉杜太后遺命訂立“金匱之盟”,盟書中有兄終弟及,傳位太宗之語。但此事,除了死掉的宋太祖、杜太后,只有趙普一人知曉,連趙光義本人都不知道。
此事真僞,史學界爭議不斷。但從俺個人角度講,是絕對不信的。立儲之事,應是光明正大,怎能把本人都瞞着,漢家自古以來可沒這規矩。何況,立長君是爲了防止社稷生亂,但金匱之盟立了儲後,卻把這件事隱瞞起來,不是添亂嗎?
PS:第二卷終於完了。一些謎底也開始揭開,不知有沒有朋友事先猜到。最後,請期待第三卷: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第三卷的故事,將從三年後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