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圓年四月十二,丁亥。西圓111年5月22日
地動山搖。
完顏呼裡死死地趴在地上,不敢稍擡半寸。大地在身下震顫,碎石在頭頂上橫過。他賴以藏身的半堵石牆,不住的向下掉着泥灰,把他的盔甲染得一片灰白。在他身邊,他的親兵也如他一般伏在地上。一陣混亂之後,跟在他身邊的一百部族精銳,就只剩這麼一個了。
三天來,城中駐防的金兵在付出了大量的鮮血和生命作爲學費之後,已經學會了如何躲避寨裡射出來的炮彈。一堵牆、一棵樹、一條溝,還有房屋坍塌後的的廢墟,都是隱藏身形的好去處。再加上那個被他們私下稱爲霹靂彈的武器的威力雖大,然而射卻比弓弩要慢得多,行動時只要事先盤算好路線,在聽到響聲後,足狂奔,丟掉性命的可能性也很小。也因此,城中的金兵們的傷亡一天比一天少。幾乎所有人都確信,只要堅持下去,東海人必然會被困死在寨堡中,最後的勝利定然是他們大金國的。
不過現在,完顏呼裡卻不會再這麼想了。當初都說着,等東海人來援的時候,長生鎮早就被燒成一片白地,一如遼南諸城。然而,東海人的援軍現在就在港中。誰也沒想到東海人竟然會有援兵。
“不是說東海國比高麗和宋國離遼東還遙遠嗎?怎麼才十天援兵就趕來了?”親兵小聲問着。這幾日爲了提振士氣,完顏婁室沒少向下宣揚東海人的劣勢。現在營中人人皆知,東海本部與遼東遠隔萬里,等這裡的求援信出去,東海再派援軍前來,說不定都要冬天了。就是因爲知道敵人不會有援軍,他們才能安安心心的圍城。
完顏呼裡沒有回答,也回答不了。他側過頭,從石牆被震裂的縫隙中,向港中望去。在那裡。有着大大小小几十艘巨舟。每一艘都要比他在海峽中看到過的東海車船大上十倍。而現在貼近碼頭,不斷射出炮彈的船隻,則只是其中中等大小的兩艘。那些更大的戰船從他這個角度,其中一艘看起來甚至比整座城寨還要巨大隻遠遠的停在外圍。
但就這麼兩艘中等戰船,爆出來地火力比之寨堡仍要強出許多。每隔二十息,船身中部。一排黑洞洞的小窗中,從前到後,便有一溜火光閃過,伴隨着因間隔太短而變得模糊起來的連串轟鳴聲,朦朧的白煙籠罩了全船,然後,便是尖銳的呼嘯。
在半空中呼嘯飛來的,也不再是比拳頭大不了多少地彈丸,而是一顆顆重達二十多斤的鐵球。每一顆鐵球落地。地面便猛的一顫,迸起的千百片碎石,便隨之向四面八方飛濺。這些鐵球。並不是落地後便會停下來,而是如同一隻青蛙,向前方連跳上三四次,一路上毀屋傷人,等到越過幾十步後,方纔在地面上打着轉,不再移動。
沒有什麼障礙能阻擋這些鐵球前進,木屋不行、牆壁不行、碼頭上用來繫住纜繩的石柱也不行。完顏呼裡親眼看見一顆鐵球輕而易舉地就把大腿粗細的石柱撞成兩段,順便把藏在石柱之後的一個士兵砸成了肉醬。
轟的一聲。又一顆鐵球飛來,正正撞在了完顏呼裡身前數尺的牆上。長生港邊,最大地倉庫最後僅存的半堵石牆,頓時又坍了一半,只剩不到三尺高。在簌簌而落的石塊中,完顏呼裡擡起頭來。那顆用最後一點動量將石牆撞毀地鐵球,正在他眼前慢慢的滾動着,一點白中摻紅的流質就隨着泛着油光的鐵球的滾動進入他的視線。
完顏呼裡只覺得渾身冷了起來。身子忍不住地微微顫抖。一塊不知是什麼地東西便被他從頭盔上抖落下。定睛一看。卻是半邊還帶着牙齒地下頜。顫抖着。強逼自己轉過頭去。不出意料。身邊地親兵脖頸上部分已經消失了。只有砸成餅狀地模糊一塊。碎掉地生鐵頭盔之下。是觸目驚心地紅、白、黑
曾用狼牙棒敲碎了不知多少遼兵腦殼地女真勇士。現在卻縮在牆後。在嘔吐物中瑟瑟抖。他地心中。已經沒有被稱爲勇氣地東西。只充滿着恐懼。他抱着頭。祈求着這場噩夢早點過去。
“大王差不多了”龍王號上。朱聰說道。港中已經看不到活人。炮火可以停下來了。
“嗯”趙瑜點頭。“讓二營先下船。把鎮子裡打掃一下。”從望遠鏡中看到地情況。在猛烈地炮擊之後。守在港邊地金人。沒有多少能活下來。他們躲避着寨堡中地炮火。卻沒提防身子已經露在了後方戰艦地炮口下。
朱聰衝着桅鬥打了個手勢。接到命令地旗手揮舞起小旗。船隊中。武裝運輸艦開始向岸邊駛去。雖然方纔炮擊猛烈無比。但在炮手們地刻意規避下。棧橋依然完好。
“沒想到陸賈會讓女真殺進鎮來。真不知他是怎麼防守地。”看着第一艘運輸船順利地放下跳板。趙瑜放下心來。又舉起望遠鏡打量鎮中。不過現在地長生鎮已經不能算是鎮子裡。所有地房屋、倉庫都成了廢墟。一眼望去。已看不見一間完好地屋舍。
“因爲人手不足罷?”朱聰猜測着。他學着趙瑜地樣,舉起望遠鏡,鎮子中,只有長生寨挺立如常。在寨堡地牆頭上,只靠肉眼就能看到一羣人在那歡呼雀躍,拼命揮動着大旗。
野戰二營的登陸度很快,行動也甚爲有序。已經擴充到兩千人地營頭,下轄三個步兵指揮,一個炮兵指揮、一個輜重工兵指揮和一百人的營部都。全營擁有二十門輕重火炮,一百二十輛輜重大車。營部都是全騎兵配置,而各個指揮也各有幾隊用於聯絡、傳信、偵查的騎兵。精甲、重炮、強弩、長槍,這樣的一個野戰營,只要有時間擺開陣形,足以對抗十倍的敵軍。不過,這不僅僅是因爲裝備,其訓練水平也不是這個時代的任何一支軍隊所能相比。
多年的訓練下,僅僅兩刻鐘。就有兩個步兵指揮的八百士兵魚貫下船,在碼頭上整隊。報數一畢,其中一個指揮便衝向城門,與已經殺出寨堡的守兵一起,封鎖內外。而另外一個指揮的四百人,則在隊正們地帶領下。一隊隊的散入鎮中街巷屋舍,逐個清理鎮內殘敵。
鎮子裡,屍遍地,腐臭逼人,蒼蠅橫飛。時不時的能聽到砰的一聲響,那是屍體腐爛膨脹的腹部爆開的聲音。但在滿目瘡痍之中,偶爾也會有幾個活人。東海士兵們便是在滿地屍體裡,翻檢着活人,再把他們變成屍體。
完顏婁室這幾日派進鎮中地兵力。總保持着近兩千人,幾乎都駐紮在港口邊,利用港邊堅固的石質倉庫。把住寨中守兵的退路。但在趙瑜的一陣突如其來的炮轟下,這些人卻立刻遭受了滅頂之災,活下來的不足一半,且多半嚇破了膽,在東海軍的清理行動中,如被綁起的豬羊,毫無反抗之力。
“爹爹東海蠻子的援軍剛到,得趕緊派人把他們趕下海去,再遲就來不及了”雖然完顏活女沒聽說過半渡可擊地故事。但他也清楚軍隊過河的時候是最脆弱的,而從海上登陸,應該也差不多。這是最後地機會了。如果能當着寨中守軍的面,擊敗敵人援軍,那戰局還有挽回的機會。
“沒用了”完顏婁室臉色平靜如常,除了微顯疲態,看不出半點頹勢,揮退了從城中逃出來報信的士兵,他說道:“城裡寨堡有霹靂彈。援軍的戰船上也有,兩邊夾擊,我們根本接近不了上島的援軍。”
“難道就眼睜睜看着他們把鎮子奪回去?這幾天在鎮子裡損失的一千多人又是爲了什麼?”完顏活女指着鎮子的手一直在抖:“爹爹啊爲了攻打長生鎮,我們已經傷亡了幾千人,連謀衍也搭進去了不能讓他們白死啊何況呼裡……呼裡他們還在城中,城中還有兩千兵啊”完顏活女聲淚俱下,抱着婁室的腿哭着。
“勝就是勝,敗就是敗,這一仗我們已經輸了鎮子裡地兩千人已經救不回來了。就看呼裡他們能不能自己逃出來。”完顏婁室平鋪直敘。聲音沒有半點波動。但他的雙眼仍極有精神的亮着,那是不肯認輸的光芒。
“爹爹”完顏活女叫着。他想不通父親竟然如此冷漠。
完顏婁室沒有理他。他一點點的計算着手上的兵力。此次出征,他共帶來了一萬八千正兵,三萬民,其中本部女真一萬。而跟着他上島的有八千人女真兵、八千外族兵,還有一萬五千民。
而上島後的這些天,攻城、圍堡,損失的要麼是民,要麼是契丹、奚人等外族兵,到現在,萬五民在傷亡、逃亡之後,損失了三分之一,八千外族如果加上今天覆沒在鎮中地,就只剩不到五千。而他手上完整建制女真精兵尚有七千。這幾天也是養精蓄銳,可堪一戰。
只要能把城中的東海人引出來,遠離寨堡中霹靂彈的射程,憑藉手上的兵力,他有信心把他們一舉擊敗……完顏婁室的眉頭皺了起來,喃喃着:“只要能把他們引出來”
這時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在長生鎮中響起,不知有幾千人幾萬人在高喊着萬歲,聲勢一浪接着一浪。萬歲聲中,一張青羅蓋傘緩緩上了城頭,一面海藍色的大旗在風中舉得高高。
“是東海王是東海王的儀仗”盧克忠連滾帶爬的衝了過來,“是東海王親征來了”
完顏婁室眯起了眼,眼皮地縫隙中透着精光。
只要能把他們引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