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漆黑,一片漆黑。
不是月色微朦的黑夜,雖黑卻帶着清冷的光亮。
此處的黑,猶如墨染宣紙,不留餘白;猶如黑暗深淵,不透光亮。
許長安身處漆黑之中,腰桿挺得很直,但雙手卻已是不自覺地微微緊攥,手心中冒出了點點的汗珠。
點點汗珠就像是此時空中倏爾綻現的金色光點。
本是墨染的宣紙,突然被刀片刮開了幾絲白絮;本是黑暗的深淵,突然被日光擠進了幾絲金芒。
許長安擡頭望去,密密麻麻的金色光點在頭頂上閃爍着屬於它們的光芒。
迷惘無助的眼神中,多出了些許的驚訝、欣喜,亦有着懷念。
看得久了,便看得入神了。
許長安的嘴角扯出了一道幸福的弧度,在這未知的危險領域,他竟是緩緩地坐下了。
緩緩坐下,盤腿仰望,自金色光點出現之時,許長安仰望的腦袋就沒有垂下過。
因爲他想起了奶奶。
金色光點在他的眼中,剎那間就成了一片星海。
在牛家村,在夜空下,許長安和奶奶經常會坐在籬笆小院中,彼時,總會有一片星海讓他們仰望。
奶奶說,那一片星海是母親的眼睛,母親一直都在注視着長安。
長安問,那母親的眼睛會不會流淚?母親流淚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奶奶又說,母親不會流淚,因爲母親每天都能看到長安,所以母親每天都很快樂。
長安沉默了,過了許久才擡起噙着淚珠的眼睛,看向奶奶,委屈地說,可長安會流淚,長安看不到母親,長安每天都不會快樂。
彼時的少年還很稚嫩,遠不如現在的這般成熟。
一陣不存在的微風倏爾拂過面頰,將許長安眼角的一滴淚水帶走。
那不存在的微風名爲思念,那眼角的一滴淚水名爲悲傷。
不知爲何,望着頭頂的這一片星海,許長安竟是不自覺地浮現出了母親的模樣。
面龐很模糊,但母親的眼睛卻很亮,真的像有一片星海盛於其中。
也許也許,在那個電閃雷鳴的鬧夜之前,母親也抱着自己仰望過星海吧。
也許也許,是啊,只是也許……
看得入神了,時間彷彿也都凝滯了。
似是停擱了一個時辰,似是停擱了兩個時辰,似是停擱了一年之久……
時間總是無盡,許長安嘴角的笑意也沒有斷掉。
又是一陣微風拂過,就像是一個薄薄的刀片從面頰的汗毛上刮過,癢癢的。
這風,是真實的。
在這片空間中,詭異地颳起。
即便沉浸於回憶中,許長安還是猛然警覺,嘭的從地上彈跳而起,轉動着腦袋打量着四周,心中咚咚忐忑而跳。
金色光點仍然在頭頂上閃爍,周圍還是一片漆黑,彷彿時間沒有來過這裡,就連空氣中觸碰不到的一粒灰塵都沒有被時間挪移過位置。
漸漸地,漸漸地,氣勢逐漸變得凌厲。
來源便是頭頂的金色光點。
許長安擡起腦袋,再次仰望,目光中卻再也不是先前的那般溫柔。
咚咚忐忑而跳的心仍是沒有平靜。
初時只如撥浪鼓的鼓點,緩緩便如戰鼓的密集喧囂,此時竟如奔騰大江的拍岸驚石。
咚咚咚咚咚咚咚……
風愈暴,浪愈歡,岸石愈加驚。
本已徹底興奮的層層巨浪咧着狂笑的嘴角將要撲向岸石之際,猛然,風歇歸靜。
巨浪於半空中倏爾摔下,散成一朵朵水花。
巨浪似是不盡興,許長安卻已是驚訝不已。
頭頂的金色光點霎時從上空墜落下來,也許不是被動墜落,而是自主鋪灑。
在許長安的眼中,金色光點便猶如一顆顆燃燒着火焰的流星,於那夜空的深處猛然衝下,似是餓極的神獸,似是威武的將軍。
沒錯,便是將軍。
金色的光點並沒有衝向許長安,而是鋪灑到了離許長安的不遠處。
金色的光點好似翩翩的彩蝶,各各認準一朵芬芳的鮮花,撲棱着翅膀便直直地釘在其上。
漸漸的,光點越聚越多,多到在許長安的眼前出現了兩隻金色的手臂。
繼而,金色的身軀,金色的雙腿,金色的腦袋,金色的長髮。
有一片星海,於此時,隱沒不見。
有一位將軍,於此時,靜默站立。
魁梧的男子,全身披着黃金盔甲,長髮無風自動,背對許長安而立。
不發一言。
許長安怔住於原地,望着將軍寬厚的背影,側面的面龐輪廓像極了一座雄偉的城池。
將軍靜默,卻,不怒自威。
站立於原地,卻便是一口絕世悍刀,直刺得許長安毛皮發麻。
可許長安沒有挪動一步,靜靜地於原處與將軍的氣勢相互對峙,心中的倔強已是被完全激發出來。
他不願服輸,他也從未服過輸。
過了許久,絕世悍刀倏爾入鞘,許長安的身體往前稍微前傾抖動一下,但很快就將重心穩住,只是額頭上冒出的熱汗卻是表明他與將軍的差距。
是修爲上的差距,而不是心性上的差距。
“初出茅廬時的我,也沒你這般倔強、堅毅,”將軍的聲音很滄桑,有着悲嘆。
許長安喘喘地笑了。
因爲他能感覺到,將軍也在笑,對許長安讚賞的笑。
“可你要知道,過剛則易折,有時候,人要學會畏縮,哼,畏縮,多麼嘲諷的字眼,可人卻不得不學會去使用它。”
將軍應當是在說自己。
他性格太過剛硬,以致造成如今的結果。
他後悔過,他惋惜過,卻從來沒有對當初的那個自己,生過氣。
即便他後悔,即便他惋惜,他的內心深處也是最認同當初的那個自己,所做的決定。
“將軍,後悔了?”許長安試探問道。
“想知道我的故事嗎?”將軍沒有正面迴應,反而淡淡問道。
“晚輩必當洗耳恭聽,”許長安拱手說道。
許長安猜得到,眼前的將軍一定有着不一樣的故事,而有着不一樣故事的將軍,一定值得尊敬。
他不知道有沒有道理,但他就是這樣想的。
“坐下吧,孩子。”
將軍轉過身來,獅面虎口,大氣無比。
眸中閃爍着凌厲的神采,一如萬千的金色光點。
但對許長安說出的話卻又有着父親般的慈祥。
“先年,我爲先皇征戰,屢創奇功,先皇賜我九龍將軍之名號,自此,凡是我九龍將軍將至的地界,敵軍不戰而逃,百姓盡皆跪伏。”
九龍將軍,想必便是將軍的稱號。
“我爲先皇打拼下了盛世江山,卻不想,先皇奪我兵權,賜我邊境小城休養生息,沒有他的命令,不得踏入朝中一步,可能這就是所謂的兔死狗烹,過河拆橋吧。”
將軍自嘲一笑,就像是一個無辜卻又無力的孩子。
“不久,先皇駕崩,我從邊境小城快馬加鞭,星夜趕至,得到的卻是一句不準入內的口諭,和,一紙貶爲庶民的文書。”
“登基的新皇害怕我在朝中的影響力,可是又不便將我賜死,只能將我貶爲庶民,讓我無論做何事都會出師無名,既是出師無名,那麼無論我做何事,便是會被扣上造反的罪名。”
世間就像是一口大鍋,初時只有一鍋清水。
可再清,也經不住世事的熬煮。
用不上多少時日,一鍋的清水便會被摻雜上渾濁的污垢,像暴行,像搶劫,像下流,像無恥。
但最讓人頭疼的還是剪不斷,理不清的權勢政治。
權勢政治,代表的是人的慾望,自是最爲渾濁。
一世英雄卻落得如此下場,至老時,能夠觸景生情的想必也就只有“九龍將軍”這個沒多少人還會記得的名號吧。
實是可悲又可嘆。
可又能如何呢。
“新皇登基後,不理朝政,終日迷亂於酒池肉林之中,鶯鶯燕燕環繞其間,將忠臣們的逆耳忠言過濾得絲毫不剩。”
“人弱則被強人欺,國弱則被強國侵。”
“新皇登基兩年後,鄰國便傾全國之力攻打我國,不到兩日,僅僅不到兩日,我國的城池便被完全佔盡,鄰國日漸雄厚的大軍,攜雷電之勢迅速兵臨皇都之下。”
將軍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可當時的他只是一介草民,即便怒,即便哀,卻沒有任何的辦法。
也許是天無絕人之路,也許是九龍將軍的名號還有人記得。
在忠臣的上諫下,新皇急忙再度起用將軍,仍賜九龍將軍之稱號。
“當時我餘威猶存,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將鄰國敵軍打退了回去,本想一鼓作氣,直搗敵軍黃龍,卻不想,昏庸的新皇聽取了哪個奸臣的奸言,竟是連發三道緊急詔書,命我回城,欲要與敵國議和。”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三拒詔書,反對議和,帶領着虎狼之師,直直搗入敵國皇都,眼看着就要成功之時,新皇卻是派了十二禁軍首領,以叛國罪將我擒回了皇都,當日便要處斬。”
“我念先皇恩德,多次勸諫,卻毫不奏效,無奈之下,只好想用我一人之命,求得家人和兄弟們的安全,卻沒想到,新皇竟是將我的妻兒兄弟,盡皆活埋!”
將軍從出來之時便一直都是風淡雲輕的模樣,不起波瀾。
可“盡皆活埋”四字卻是從他的牙縫中硬生生地蹦出,蘊含着極大的憤怒。
想必已是掀起了一陣怒氣滔天的波瀾,只是沒有發作。
發作又有何用?
人死不能復生,當時錯過了,就容不得後悔。
“我將鎖鏈掙開,打翻數人,而後逃了出來。”
想必當時的九龍將軍乃是當朝第一武將,如若不是爲了家人以及兄弟們的安全,誰又能將他強行斬首。
可新皇卻是將九龍將軍的逆鱗給拔去了。
昏庸都不足以形容這個新皇。
“我沒敢去他們被活埋的地方,我尋了一處山洞,伺機計劃着復仇,可還沒來得及施展復仇計劃之時,我便聽到了皇都被破了的噩耗。”
“原來,敵國假意議和,將我國重臣和武將盡皆軟禁了起來,而後出一奇兵從後方突襲我國皇都,我國的最精銳的兵力已是被新皇活埋,怎能抵抗蓄謀已久的敵國奇兵,不到兩個時辰,新皇便被逼出城投降,獻上傳國玉璽。”
“我氣急之下,孤身殺入敵國,斬了敵國十八員武將,百名兵士,最後身負重傷逃出。”
“我丹田被傷,神魂也已是岌岌可危,便將最後一絲餘力封存於此,並將我的隨身兵器拋於外界,尋找有緣人來繼承我的衣鉢,這不,你來了。”
將軍的語氣顯得輕鬆歡快,似是對許長安有着萬般的滿意,可許長安卻並沒有心生欣喜,因爲此時的他還沉浸與將軍的故事之中。
即便丹田被傷,神魂岌岌可危,但憑藉九龍將軍的手段還是可以維持幾十年的生命。
可將軍選擇了死亡,封存最後的修爲,尋找有緣人。
也許便是因爲將軍的心死了。
國破家亡,曾經熟悉的故鄉已是插上了他國的旗幟。
以後,再以後,那個曾經的故鄉再也無法印上他厚實的腳步。
他也許會擔心……
他國的百姓會善待那片他不敢用力踩踏的土地嗎?
他國的百姓會善待那些他不曾摘取絲毫的花草嗎?
他國的百姓會善待那個他不願掩埋地下的深井嗎?
他擔心,確實擔心,可又有什麼用呢?
於是,將軍的心死了。
肉軀沒了,可以重塑;
心若死了,那還是節哀順變吧。
種種情緒在許長安的心中激盪着,撞擊着,似那湍急的河流,不知道何爲停歇。
萬千的河流盡皆匯成了一句鏗鏘有力的言語。
“將軍,您辛苦了。”
所謂鏗鏘有力,不僅僅指的是豪言壯語,有時候,一句平淡的溫情言語,也可讓天地爲之喝采。
“有你的這句話,我便可以放心將我的衣鉢傳給你了。”
將軍看慣了滄桑,看淡了生死,言語之中有着解脫的意味。
“將軍,可……那你是會……死去的。”
“沒有了家人,沒有了兄弟,沒有了故鄉,與死何異呢?”
英雄遲暮,最爲悲嘆者不過如此。
“別分心了,希望你能將我九龍將軍的衣鉢發揚光大,”將軍突然正色說道。
似是不想再在這傷心的世間多停留一瞬。
“遵命!”
“九龍將軍在此,誰家黃毛小兒膽敢一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霎時,將軍再次化成一道道金色光點,匯成一道飛濺直下的金色瀑布,轟然涌入許長安的丹田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