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蘇利民和錢榮坤退出後,孫玉華關了燈,和衣躺在牀上,他摘掉了眼鏡,眼睛睜得老大,鋥光瓦亮,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出神。實際上,孫玉華剛纔的發作不過是借題發揮而已,全國各地都將烏龜當作美味佳餚,涮的,燉的,紅燒的,無奇不有,他管不過來。神貴鄉是他的傷心之地,當年他下鄉在此,因爲喜歡蒐集破磚舊瓦與民間傳說而被戴上了“封資修”走狗的帽子,與全公社的“地富反壞右”爲伍,批鬥會有他,憶苦思甜會有他,就連法院的公判大會也有他去陪綁,可謂受盡了人間羞辱。後來,一起與他下鄉的戀人也反目成仇,棄他而去,投入了公社民兵連長杜志剛的懷抱。別人下鄉三五年都以各種理由回城了,他卻待了整整十年,成了全縣知名的老知青,待到剩下他最後一個知青時,知青宿舍改成了養豬場,他就被安排到戴春玟家廢棄多年的南屋。他知道,如果不是恢復高考,恐怕他一輩子也別想離開這裡了。

現在,孫玉華在牀上躺了近一個小時,仍然沒有睡意,他起身拉開窗簾,注視着窗外。孫玉華的房間在最西頭,此時月亮正圓,不遠處的龜山影影綽綽,盡收眼底。這個時候,他突然產生了出去走走的想法。

穿好衣服,孫玉華獨自出現在神貴村的大街上,頭頂滿天星光,蠻無目的地向西走去。不到十分鐘,孫玉華就走到了戴春玟家的房前,像白天一樣,他不由得停下步子。在靠街的南屋裡,他住了三年,小屋裡裝載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酸甜苦辣。小攤的門早就關了,屋裡也沒有燈光透出,孫玉華便大膽地走到屋前,用心體會着當年的心情。他點上了一支菸,猛地咳嗽了一下,連忙扔到地上踩滅了。他記得,戴春玟和他的傻子丈夫張富財就住在北屋裡,那棵老棗樹就在東牆根,就像宋一鳴來的路上說的那樣,這棗甜,他總也吃不夠。有一年的春天,牆根外又發出了棗樹的幼芽,他曾專門澆過水。想到這裡,他便拐進小衚衕,來到東牆根,想看看當年的幼芽是否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現在,幼芽不知在什麼時候夭折了,好在牆裡的老棗樹還有。

孫玉華走出小衚衕的時候,就聽到一陣摩托車聲傳來,他擡眼一看,摩托車就在眼前了。車燈賊亮,刺得他看不清騎車人的真實面目。

“你是幹什麼的?深更半夜地在這裡轉悠什麼?”騎車人摘下頭盔,警覺地看着孫玉華,說。

孫玉華尷尬極了,就像當年宋一鳴偷棗時被他發現了似的,他擡手指了指南屋,說:“你是這家的?”

不錯,騎車人就是戴春玟的兒子張文韜,他剛從城裡賣完烏龜回來路這裡。孫玉華考上大學回城的時候,他還是個吃奶的孩子。

“是啊,關你什麼事?”張文韜毫不客氣地說。

孫玉華聽到這裡,驀地笑了,和顏悅色地說:“你母親叫戴春玟是嗎?”

“是啊,你認識她?”張文韜不禁好奇地問,“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孫玉華走到張文韜的跟前,仔細地打量着他,發現他長得跟他的母親戴春玟像極了,就像一個模具裡倒出來的一樣。

“我下鄉的時候,在這個南屋裡住過三年。”孫玉華回憶道。

“你是孫玉華,孫叔叔吧?”張文韜立刻喜出望外地說,“我媽媽常說起您,我的名字也是您起的,是吧?文韜武略,是這個意思吧?”

孫玉華會心地點點頭,說:“名字只是個符號,區別於其他人。”

“不過,我挺喜歡的。”張文韜滿心歡喜地說。

如此這般,兩個陌生人很快變成了熟人,張文韜問了孫玉華來神貴鄉的目的,孫玉華也問了販賣烏龜的生意如何,最後戀戀不捨地握手話別,孫玉華告訴張文韜,等老龜考證有了眉目,就來看望他的母親戴春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