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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稀稀拉拉的雨點掉下來的時候,並沒有颳風,所以砸在樹葉上的聲音就特別響,叭,叭叭,就像有人在興高采烈地拍巴掌。這是水城秋天的一箇中午,萬里無雲,太陽高照,天上卻匪夷所思地有雨星落下,如同一個面帶微笑的人在輕聲啜泣。

這個時候,水城市考古研究所所長孫玉華就躺在自家院中的一隻灰頭土臉的竹椅裡,雙眼微閉,呼吸均勻,仰兒八叉的樣子會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一隻四腳朝天的大烏龜。漸漸地,孫玉華進入了夢鄉,並響起了鼾聲,這鼾聲香甜極了,若有還無。其實,鼾聲與孫玉華無關,而是由靜臥在竹椅下的烏龜發出的。多少年了,除了冬眠之外,這隻青殼褐眼的烏龜就與它的主人孫玉華保持着一樣的作息習慣,長年累月,雷打不動。

來過孫玉華家的人都會知道,他的住所更像一處農家小院,三間牆壁斑駁的平房,破舊的木質門窗,院子裡種着茄子辣椒,紅紅綠綠的甚是好看,一棵綠蔭如蓋的槐樹屹立在西南角,遮天蔽日。

實際上,這處破落的小院只是一組龐大建築羣的附屬物,就像一張端莊的臉上長出的一隻不大不小的肉猴,在它的右鄰便是曾經聲名顯赫的明王府,宮殿樓閣,亭臺水榭,盡顯豪門氣派。不過,經過近四百年的風雲變幻,刀光劍影,明王府已破敗落寞,面目全非,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只剩下一座搖搖欲墜的文峰閣了。文峰閣建在梯形臺基之上,周圍築有漢白玉護欄,重檐九脊,雕樑畫棟,閣壁石雕游龍數尾,無不生龍活虎,形象逼真。改革開放後,水城市成立考古研究所,市裡便撥款重修了文峰閣,作爲其辦公場所。孫玉華是1982年大學畢業分配到考古研究所的,他與幾名沒有住房的青年人便住進了這處小院。據史料記載,這處小院原是更夫的住所,當年清兵壓境,風聲鶴唳,走投無路的明王就吊死在院中的這棵槐樹上。所以,院落陰氣甚重,似乎是明王的冤魂不散,夜裡常有不祥徵兆出現,不到幾年的工夫,其他人都想方設法地搬走了,只留下了孫玉華。屈指算來,孫玉華在這裡已經居住了二十多年,他也由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員成爲考古研究所的所長。他對這裡情有獨鍾,所裡幾次分房他都婉言拒絕,而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年近五十八歲了,仍然獨身一人,終日陪伴他的就是這隻頗有靈性的烏龜。

這是一隻普通的陸龜,司空見慣,看上去就像一隻大元寶,1978年恢復高考,孫玉華考上了水城大學的考古系,離開下鄉多年的神貴村的時候,他孑然一身,帶走的唯一物品就是這隻烏龜。

現在,雨點停了,烏龜從竹椅下爬出來,擡頭看着天。孫玉華也醒了,他深呼一口氣,側臉注視着烏龜,目光裡流露着莫名的神情。就在這個時候,副所長蘇利民推門而入了。

“孫所長,化驗結果出來了嗎?怎麼樣?”蘇利民將孫玉華從竹椅上扶起來,關切地問。

前天上午,孫玉華正主持所裡的業務研討會,腰腹部突然一陣劇痛,眼冒金星,面色蒼白,幾乎暈厥過去,在場的人無不大驚失色,前呼後擁地圍在他的身邊,紛紛勸他馬上去醫院診治,他接過副所長趙來谷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一頭的冷汗,連稱沒事,堅持開完了會。會議一結束,蘇利民便帶他去了市立醫院,現代醫療技術已經達到能準確地隔皮猜瓜的水平,拍了CT片,醫生髮現他肝部有陰影,懷疑是肝癌,便馬上進行了穿刺檢查,結果今天上午出來了。孫玉華淡然一笑地對蘇利民說,沒事,膽囊結石而已。蘇利民似乎不相信孫玉華的話,滿臉疑惑地看他說,孫所長,膽囊結石怎麼在肝上還會有陰影?孫玉華緩緩地站起來,從石桌上拿起裝在塑料袋裡的病歷和化驗結果,遞給蘇利民說,肝臟上是囊腫,不礙事,好多人都有啊,在這方面,醫生的診斷是最權威的,你看看吧。蘇利民接過塑料袋,取出化驗結果,上面果然龍飛鳳舞地寫着“膽囊結石”幾個字,就放下心來。孫玉華的目光仍然注視着龜背,說,你就爲這事來的?我不是給你說過嗎?你現在的精力要放在整個所的工作上,再過一個月,我就要退休了,你是第一副所長,是最合適的接班人選啊。蘇利民聽罷,心裡激動不已,嘴裡卻連忙謙遜道,趙來谷副所長比我更合適。孫玉華俯下身去,將烏龜捧在手裡說,你們兩個是我的左膀右臂,當年又都是我的學生,我也難以取捨啊。《龜經》上說,龜一千二百歲,可卜天地終結。我有時候都想問問它,你們兩個誰更適合挑這副擔子。我們考古所不過是個副處級單位,也就是個七品芝麻官。可是,我們水城是全國有名的文化古城,建城幾千年,歷史悠久,文物衆多,建築工地上的每一鏟子都可能挖出驚天動地的文物來,所以,這個位置卻十分重要,我們要對得起祖宗纔是啊。實事求是地講,你的業務比趙來谷要好一些,這是你的優勢。好了,你快回去吧,馬上要下雨了,是暴雨,否則你就走不了了。蘇利民擡頭看了眼青天白日,甚爲不解地說,這天還會下雨啊?天氣預報也沒報啊?孫玉華嘿嘿一樂地說,你看,烏龜背上溼氣旺盛啊,都快形成汗珠了,這是下暴雨的徵兆,很準的,你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