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新與老
翌日,初陽見陰,大風捲雲,絲絲寒意卷夾。
報社的印刷廠裡飄蕩着濃厚的油墨氣味,汗水溼透背脊的工人們朝夕忙碌,將成捆的木漿紙送進天下人的視線中。
5月30日,武術家姜沐霖三度登報,廣發請帖,邀請江鬆市新一代青年俊才往來國術館交流,傳武習俗開六擂將於近日再啓。
一代形意門宗師姜沐霖聲稱“國術是新時代的救國利器,在面臨前所未有之大變局的當下,不錯過任何一個具有潛力的苗子,是老一輩武術家的責任。公平、公開、公正,將會是最重要的三點原則。”
巨石落海,浪起千層。
一時間人心浮動,各大將門、武堂、軍後,以及數量茫茫,希望能夠通過一己之力改變命運的年輕人心起聯翩浮想,明面之下的權錢涌動更是如若暗河。
一日之內剛剛開張的江鬆國術館門庭若市,人頭攢動中透着百舸爭流之意。
親傳弟子,誰都明白何其難得,誰都想爭。畢竟那個位置,將來或許能夠得到一整個國家的資源傾注。大學堂之招錄,無可相與之比擬。
哪怕不是親傳弟子,只是進入這立於江鬆的國術館內,做個打雜的外門,也是一輩子不愁吃穿的好事。
渴望分羹之人,不勝枚舉。
租界外,漢唐街,紅漆新樓連綿成片,青瓦當頭,恍如一片赤海頂着朵朵烏青色的蓮葉。
紅海當中,中等大小的青瓦樓,門洞頂上一塊匾,左右牆邊一對聯。
聯敘:“神槍獨喜除外釁,熊虎百萬發上衝。”
匾曰:“九州八極。”
陰天裡的風吹動一地落葉,滾圓石子鋪成的入院路上,是昨日碎雨落後溜下的泥點和零星腳印,瓦上積蓄的一滴清水滴落,脆響聲傳出去好遠。
冷冷清清。
院門裡頭一張八仙桌,上頭一壺茶,兩份報紙,一青壯年一少年左右挨坐着,神色泰然。
八極門,曲光義和李佑一,李派八極在江鬆唯一的嫡系。不過除此之外,江鬆也沒有其他打八級拳的人了。
“佑一啊,報紙看了?”
那中年人偏瘦,菸酒嗓,穿一身唐裝,顴骨高拱,頗有一副骷髏架子的味道。
少年穿一黑色短衫,四肢精壯,帶着火星子似的目光甩過身邊那人,抿嘴迴應:“看了。”
“那就準備準備吧。”
“準備作什麼?”
“打六擂。”
“叔的意思?”
“什麼叔,那是你師父的師父,叫李師。”
“我再叫幾句李師,他也不會來教我,就指點過那麼幾句,現在倒好,還要我去幫他。”
“誰說的,要你幫他什麼了?”
“不是他跟姜沐霖兩個相互看不順眼,要我幫忙砸場子麼?”
“什麼話,李師他沒有這個意思。”
“那他讓我去打六擂做什麼?進形意門麼?”
“不然呢?”
“開玩笑?八極哪裡差過形意了,自己不教,要我斂着個臉上門去跟別人討指教?叔.李師他怎麼想的。”
“佑一。”曲光義一擡手,摺紙扇在桌頭輕敲,眼皮子沉沉地盯住他,“你知道,李師他是這麼個英雄剛烈的性子,改不了。眼下年紀越來越大了,他這輩子,怕是難有子嗣伱呢,又是李家爲數不多的血脈,他老人家,打心底裡是把你當兒子看的。”
“啪!”
李佑一猛地起身,五指分開猛拍桌上,陳年的木桌發出一陣吱呀哀鳴。
“他把我當兒子看他讓我來江鬆?大半年過去面也不見?他把我當兒子看他讓我入了八極門,教些三腳貓功夫就丟一邊?”
他臉上一陣青筋暴起,沉重的呼吸彷彿化作燃料,聚在眼眸裡邊快要燒起來。
“你坐。”曲光義穩當不動,淡淡地說。
“我坐什麼坐?”
“我讓你坐!!!”
怒喝聲中,李佑一突鼓的眼珠子轉了兩圈,隨後一屁股沉沉坐下,口鼻喘着粗氣。
“這人那,謀血食,要知進退。”除開那下虎喝之外,曲光義的聲音仍舊不急不躁,“一個月前,是你的生日,你李師給你寄了一件禮物,但不叫我當時交給你,要等到今日。”
他這樣說着,回身進了屋裡,從鎖了三層的櫃子裡面取出來的,是一柄是十尺長的長頂大槍,槍頭七寸,重四兩,方棱扁如蕎麥,血槽棱角間,寒意簌簌如雪而落。
天光下澈,一抹烏青光影婉轉回蕩。
“這是.”李佑一用力捏着之間,嘴角輕抿。
“玉麒麟,老爺子一生鍾愛不多,唯獨武藝,這炁槍,是他最喜歡的三杆之一,含炁較低,適合現在的你。”
“他給我這個作什麼?六合大槍,他只教我三成。”
“李師有他的打算,不着急。槍,可以晚點學,六擂,或許這是人家最後一次開了,最後的機會,不要浪費。”
“不是,爲什麼是形意門?爲什麼偏偏是跟李師關係不好的姜沐霖?”
“就因爲那是形意門,內家拳,跟這玩意氣通一枝。”曲光義乾枯的手指戳向桌頭大槍,“未來的世界,是炁金屬的世界。太極、八卦、形意,他們是屬於時代的幸運兒,八極門將來如何,老實說,這是誰也不能決定的。但你是李家的唯一血脈,是李師視若子嗣的親人,八極門可以因爲時代而沒落,但你不行。”
李佑一緩緩站起身,他揹着手,外凸的太陽穴上血管看着嚇人,繞着那張八仙桌,直直走了三圈。
隨後他倏地坐下,目光閃爍:“但即便這樣,爲什麼是姜沐霖,內家拳師傅遍佈天下,難道是因爲他跟皇帝走得近?”
“別說,你還真沒說錯,知道李師跟姜沐霖之間爲什麼相互看不順眼?”曲光義悠悠地說,“沒有深仇大恨,單單性子不合罷了,就因爲姜沐霖這會跟皇帝走近的性子,但也就因爲這性子,他纔是最合適的人。李師啊,他這一生,性子直烈,洋寇之外,最厭煩弄權者。是以他不弄,不親官商,俠客生,俠客死,剛拳神槍,單槍匹馬。但你沒必要走他的老路。”
“這是李師的意思?”
“他這人呢,倔了一輩子,想從口中聽到這種話,沒可能的。但他現在是怎麼做的,你我不是瞎子。”
無人言語,半盞涼茶泛起波紋,斜風掃過滿庭落葉,嫩草新花生於隙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