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年邁的夕陽落進江水裡,帶着蓑笠的漁人乘舟破開酡紅色的江面,乾癟的竹簍中幾條孤零零的魚在翻騰,濺起水花,透明的泡沫中映着大江對岸足足三層樓高的中式酒樓。
木雕浮華的圓窗外是一整排的懸空長廊,通紅的燈籠掛滿整圈,不要錢地燒着令窮人家心疼的火油,將黑夜趕得遠遠,也點亮了那副豎立着的巨大招牌。
江鬆第一樓。
穿過被喧鬧和華燈包裹的樓下兩層,頂樓一下子冷清了下來,一個個分隔的包間被名貴的香木和水墨畫點綴滿滿,雲鬢旗袍的女人在過道中手撫古箏,胭脂點過的眉眼酥要化成水一般。
最裡頭的一間,牌頭由名家書了流雲閣三個大字,今晚兩個少年包場。
這是江鬆最高檔的一批酒樓,一頓飯的最少都要十幾塊打底,是窮人家裡一個月的口糧。
酒樓老闆自然知道劉疏影是誰,從包廂到菜品都給安排得服服帖帖,兩人一坐下起,就有夥計上了香茶,手腳輕快的清倌女孩一左一右拿起扇子幫忙敗火。
“不用了,我泥腿子一個,不習慣被人服侍。”
吳鉤微微一笑,對自己身邊的女孩說。
上一世他年輕時根本沒有上這種地方吃飯的機會,發跡之後也早以習慣了戰地中泥湯草沫,要說沒見過這種場面那是騙人,但總適應不下來。
那女孩看着也就剛剛成年的樣子,精緻的臉蛋打扮之後像個人偶般漂亮,輕飄的紗衣罩住裡邊的白色裸肩裙,一直拉到那雙玉粉小腳穿着的鞋跟上。
這種樣式是從西洋傳來的,只是東方名流覺得太過暴露是以很少會穿,唯有這樣賣身的女孩會被酒樓老闆要求穿着待客,不過吳鉤覺得確實養眼。
她水靈的眼睛裡露出一絲慌亂,似乎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她們啊,一晚上就負責這一個包間,你不給她活幹,她就只能出去,被掌櫃的看到回頭要捱罵扣工錢的。”
劉疏影一邊讓身邊的女孩幫自己換繃帶,一邊對吳鉤說道,他已經很適應於這種大酒樓裡的習慣。
“扣工錢啊,你叫什麼名字?”吳鉤聳了聳肩,只好問道。
“楠......小女子靜江人,名叫楠織雲。”女孩回答。
“我看你這雙手白嫩得很,不像是幹過重活,名字也雅,不像是窮人家取出來的,怎麼會賣身到酒樓?”
“......”那女孩抿着嘴脣,半響才用輕得快要聽不見的語氣說道,“父母身死,家道中落。”
“這樣。”吳鉤聽在耳朵裡,對此真僞不置可否,“扇扇子擦汗就算了,會點別的什麼嗎?”
“才藝不精,只有一手琵琶還算能聽。”
“那你來首《十面埋伏》吧。”
他話音落罷女孩連忙欠身取了琵琶,柔絡的指間利落地撥弄起來,急促的絃音如同雨落,嘈嘈切切一波接一波,很是抓人。
“水平不錯,有點名家風範,彈完就坐一邊,想吃啥拿點,算我賞你的,反正劉公子請客。”
吳鉤一句話說完,隨後埋頭對付起一桌子的佳餚,脫骨的蹄膀被他一個人幹得只剩盤子,海邊來的大蝦連皮都不帶吐,裹面油炸的雞腿嗦得冒光,似乎也沒想給人留。
“楚漢爭霸,列營點將,走隊出征。《十面埋伏》這麼緊張的曲子你還能吃得這麼香,真是......厲害——那個,跟後廚說一下,後邊菜都上雙份。
”
劉疏影望着連水都顧不上喝的吳鉤,艱難給出評價,他發覺這個少年不僅武學厲害,飯量也大自己不少。
吳鉤高強度的煉炁方法效果比他自己預估的效果還要顯著,短短三個禮拜時間,他的飯量已經比先前翻了將近一番。
在末世生存了許多年的吳鉤,於花錢上一向秉持着“留在身上就是手紙”的想法,大手大腳地吃了兩個禮拜,外加上其他零零散散的花銷,一轉頭他才發現存得錢已經沒剩下多少。
雖說這次演武堂裡也回了點血,但他現在也明白了自己還得節約,現在榜上一個江鬆最富庶的少爺之一,不得逮着人家使勁薅。
吃下去的都會化作讓自己變強的能量。吳鉤懷抱這樣的心態,竟也吃出將帥風度來。
他大口喝完一整碗牛肉羹,長舒一口氣後這才說道:“考武科是要上戰場的,戰場上的人,可不好迷戀那種暖風燻人的曲子來。”
吳鉤一邊說着,心裡開始思索要怎麼引導話題,才能從這個少年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我就喜歡你這種豪氣,喝酒麼?”劉疏影一笑,從桌下抱出一個精緻的陶土罈子,“西亳產的杜康,幾百年前李詩仙最喜歡的東西,我喝不慣洋酒,正好想嚐嚐古人喜好。”
“我還沒成年。”吳鉤下意識地想要這麼說,隨即還是決定把這句虛僞略去,酒後好說話,於是雙手一輯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杜康酒烈,即便吳鉤喝得很慢,還一邊暗自掐穴,但兩杯下肚,臉上已然泛紅,對面的劉疏影要好一些,但也微醺。
酒後言多,剛剛相識的兩人話匣子也打開,劉疏影筷子輕搗碗裡黃魚,舌頭泛麻,“吳兄弟於武學當真好天賦,我原本以爲你不是我的對手,現在看來是井底之蛙了,今日欠你一個大人情。”
“哎,算不上人情,看到那扶桑人耀武揚威就該搓其銳氣,我是見到疏影兄英雄豪傑,心中歡喜這纔出手。如今我大夏十年未戰,十年之前皆是敗戰,國人心氣已經跌倒谷底,若是沒有一個個兄弟這樣的人站出來,哪怕日後堅船利炮造出來了,又哪裡還有應戰之心呢?”
吳鉤搖晃着手裡的小瓷瓶,眼神恍然。
劉疏影卻搖了搖頭,“一邊事一邊算,你樂意是你的事,但你幫了我是事實,今後我們是朋友,有什麼困難儘管開口——我這倒是想先問問兄弟,你習武多久了?”
“滿打滿算,一年吧。”吳鉤思忖片刻,還是覺得要多謙虛一些。
“一年!”劉疏影聽罷差點驚得酒醒,“天資可畏,我以爲像我七年能到這種地步已經是上佳,兄弟當真是開宗之才,敢問尊師大名?”
“教我的那位我不知名,只知道他姓肖。一年前他曾在江鬆呆過一段時間,身無分文,我請他吃了六天泡飯加醬菜,他便教了我六個月。”
吳鉤隨口一謅。
“還有這等奇遇。”劉疏影眼中一絲羨慕流露,隨即嘆道,“要是這樣的人多一些,何愁大夏不能復興。十幾年前不勒顛聯合弗蘭克一路打到京城,那位聽政太后出逃的時候,官府的軍隊就跟紙糊一樣。到頭來還是那些民間幫會和走鏢的武師,一人一把大刀追着洋人殺。”
“那都是米利根走私來的炁刀,他們炁有大十好幾的高手用上,個個都跟戰神一樣。我那位枝子門的師父唐文旭當時就是,幾個人躲在洋人修的火車站裡頭,來一批殺一批,殺多了就跑到鄉下去躲。他常說自己跑得快,洋鬼子的子彈追不上他,好不痛快。”
劉疏影說的滿腔熱血,他兒時便是聽着那些師父講述曾經的故事,被其中的豪氣所吸引,這纔有了今天的性子。
吳鉤點了點頭,“炁刀,是啊,今後的世界,就是炁金屬的世界。不是有個故事麼,曾經炁金屬還沒有被發現的時候,一位不勒顛的工匠發明了世界上第一臺蒸汽機。後來有人又花了幾十年的時間去改良,讓那東西的功率上升了百分之三十。結果兩年後炁金屬被發現,用來製造出的蒸汽機功率直接翻了五倍,從此再沒什麼人去研究蒸汽機的結構了,讓炁金屬活性提高要省事的多。這種金屬改變了世界,也扭住了人類的目光。”
“是啊,炁金屬,改變世界,好東西啊。”劉疏影說着,隨即話頭一轉,“同爲練武之人,日後是否有興趣跟我切磋,我看兄弟家境像是有些困難,那些方面只要我有能力,定會幫你一手。”
這纔是劉疏影請吳鉤吃飯的目的,他練武七年,早就過了乾乾站樁練拳的階段,武術這東西,非得實戰才能增加敏感,他缺一個合適的對手很長時間。
“好說。”吳鉤一口答應,卻又說道,“不過疏影兄,你這家境也會缺陪練?話說我今日聽你跟那管家的話,總覺得你跟父親之間有什麼隔閡,莫不是跟這有關係。”
“沒錯,做兄弟的,你既問了,我便告訴你。”劉疏影也不隱瞞,一來酒勁上頭,二來他也確實不在意被別人知道,“我那鑽進錢眼裡去的老子,一門心思想要我繼承洋行,我不樂意,他就在我考武科的路上百般阻攔。兄弟啊,你別看我錦衣玉食的,我是真羨慕你,作事情自由自在,我現在是既沒錢,也沒人。”
“哎,你這話說的,好像我一窮人家的小孩,能有啥似的。”吳鉤一晃腦袋,五指在胸口撓了撓,“人還不好說?大不了我來陪君子,錢對你來說不是無所謂的事情麼?你爹還能餓着你?”
“不,不是吃飯那回事,現在習武麼,不得看那炁電水平。不瞞你說,我的炁啊,現在是4.99,到檻上了,我從前的師父告訴過我,1是一個檻,5是一個檻,10又是一個。過了10,就已經突破了人類的極限,和一般人可以看作兩種生物,朝廷將那種人稱作爲炁師。而從5開始,即便是少數天賦異稟者,也需要數年甚至十年以上才能突破,若不想等那麼久,就必須藉助炁金屬的媒介。”
“所以希望你繼承洋行的父親從中作梗,不給你炁金屬,更不讓你有用錢去弄到那東西的機會?”
“沒錯,其實錢還不是最關鍵的,國內炁礦的老闆,還有大大小小的金屬販子,跟我老子多少也認識,他早打點好了。而要走地下的路子,我還真無從下手。”
“嗯——”吳鉤沉吟片刻後,一臉如下油鍋的表情道,“兄弟既然有這困擾,這回我真幫你個忙。”
“炁金屬的事你能幫我?”
劉疏影的表情明顯不信。
“九成把握,明天你來找我就好。只是我若能幫到你,希望你也能幫我個忙,七月之前我需要借到儘可能多的錢。”
劉疏影眼珠子轉了兩圈,隨後說道:“錢的問題......我爹現在對我用錢嚴防死守,我押你贏來的一千六百塊自然是你的,但等到七月,我能夠湊起來給你的,加起來最多也就兩千,這點錢幹不了什麼大事吧。”
“沒關係,不積跬步,你炁金屬媒介的事情放在我身上。”吳鉤拍胸脯,“大夏律法灰色領域的事情我懂。”
聽到吳鉤提到灰色領域,劉疏影將信將疑的心中又多了兩分踏實,他尋思大不了死馬當活馬醫,反正被騙也不過就一點錢的事,若是真的,那對他而言就是大賺。
“但除此之外, 咱兩先得有個約定。”吳鉤補充道。
“你說。”
“我幫你弄來炁金屬,怎麼用是你的事情,但我要借用三五天,放心,我跑不了,你可以提供場所,派人看着。另外,也不要再問我的身世。”
“好說,來,喝!”
兩句話說完,兩人當即舉杯相邀。
那個彈琵琶的女孩早就完了一曲,她並未休息,而是非常有眼色地換了幾曲鏗鏘應景的宏歌,耳中聽着他們訴說天下大事和胸懷抱負,眼裡映着玲瓏燈火。
觥籌交錯間,兩人逐漸入醉,略略有些東倒西歪的架勢,說話間也少了禮數和分寸,更似兩個相識多年的酒友。
“沒想到你一副小鬼樣子,還挺能喝的。”劉疏影拖着通紅的腮幫子笑道。
“去你的,你才小鬼,小鬼你還打不過呢。”吳鉤不甘示弱。
“是是是,武學上我是服你的,學一年能趕上我六年。”劉疏影打個酒歌,搖搖晃晃的,雙眼眯着,還是沒忍住,提出了自己藏在心底的問題,“你到底是什麼人?”
“是啊,我是什麼人呢?”
吳鉤迷醉的雙眼閃爍着,他靠在椅背上,不管看什麼東西都是兩個不重合的影子。
“孤魂野鬼吧。”
酒桌下的他精幹的指節仍舊一下下捏按自己的穴脈,將酒力一點一點褪去,那雙酒薰得眼睛後,是一顆冷靜到漠然的心。
吳鉤知道自己沒有一天可以休息的日子,煉炁之路今晚還會繼續,酒桌上所說所做的一切,也只是爲了利用這個少年以達成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