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充根本就不將韓岡當一回事,口舌之爭吃虧又如何,慢慢釘死他晉身宰執的機會,就已經足夠了。
“若說韓岡在白馬縣安置流民的時候,以當時所見,他日後甚至能有五六成機會做到宰執;但到了現在再來看,韓岡倒有七八成進不了東西二府。”
對着已經開始在點頭的兒子,吳充笑着韓岡的愚行:“王介甫辭相後,他竟然一口氣開罪了韓子華、馮當世和呂惠卿這三位宰執,論起得罪人的本事,也只有禰衡能比一比了。”
吳安持無話可說,他的父親的確是一針見血說到了韓岡的缺陷上。
“王介甫再是因爲新法得罪了多少豪門世家,讓多少舊友與其反目成仇,可他至少在擔任參知政事之前,沒有讓人看出了他的真面目。天下人都將他視爲能拯救朝政困局的大賢來期待,朝堂上下,除了寥寥數人之外,無不是在期盼着他上京,入主政事堂。而韓岡就實在是太過高傲,宰執他不親附,士人他不結交,詩文水平連淺薄二字都不夠資格形容,官員中的聚會根本就沒辦法去參加。唯一擅長的就是機關巧器之學,只是美其名曰格物致知,將公輸般與先聖拉上關係。”
“韓岡好歹也是造出飛船,公輸般恐有不及。”吳安持輕聲提醒着父親。
“《浮力追源》的確說透了飛船的原理,現在是人人都會造了。等到日後給遼人、夏人學去,你再看看他會受到多少封彈章!”吳充冷哼一聲,“好了,你早點回去睡,記住爲父說的話,不要與韓岡結交,省得日後受牽累。”
“兒子知道了,父親大人也請早點安歇。”吳安持老老實實點頭,行了禮,就下去了。
吳充重新往內間走去。
方纔說的一切,這倒也不是他針對韓岡的原因。吳充只是看得不順眼直接開口說而已,區區一個沒有多少前途的起居舍人,他一任樞密使根本沒有必要顧忌。
韓岡拿着過去的功績和發明,在天子面前有着足夠的影響力。但凡他說的話,天子能信上七八分,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就將王安石給弄回來了——這樣能動搖天子心意的小臣,換做哪位宰執過來,都不會看得順眼。
只是馮京此前苦心積慮在軍器監做下的那些齷齪之舉,反而成就了韓岡的名聲。表面上捧着,暗地裡做手腳,馮京做的蠢事,吳充可不會去學着來。韓岡的確是才智過人,對付他即便機關算盡,也免不了要落入陷阱,倒是直接出手打壓,韓岡也只能老老實實地用嘴皮子辯駁。
尋常臣子,以韓岡的才能、功績和聲望,根本不可能只有這麼低的官位,他現在只是因爲太過年輕之故,說起來,的確有不少人在猜測,韓岡要熬到多少歲纔會晉身政事堂,都將他視爲未來的宰執。
但這樣的臣僚,也讓人心生忌憚。隨着韓岡年歲見長,將他視爲威脅的就會越多。到時候,不論是誰上臺,都會設法阻止他進入政事堂,甚至阻止他上京城。他聲名越盛,兩府中的宰執就越是要壓他。
天子的寵信絕不可能保持很久,韓岡對天子的影響力也不會保持太長時間,而士大夫之中的關係和人緣,卻是時日久長。無人可以依仗,無人可以用爲奧援,只有寥寥數人爲友,試問韓岡能在官場上走多遠?
吳充一點都不會擔心。
……
同天節還有兩天就快要到了,但趙頊卻是越來越不想上朝,好不容易熬過了朝會,又在崇政殿議事上,被攪得昏頭漲腦。
朝廷如今變得涇渭分明,好好的朝會和議事,最後都不免變成了臣僚們或陰或陽的互相譏刺和彈劾。爲了兩樁沒有最後確定審判結果的案子,朝堂的重臣們已是撕破臉來攻擊。而兩樁案子究竟的實情如何,他們都不再關心。
趙世居、李逢謀逆案,如今已經牽扯進了數以百計的士人。
因爲李逢本來就是士人,而趙世居交遊甚廣,也與許多士大夫書信往來。從他們家中抄出來的書信,有許多讓趙頊耳熟能詳的名字,甚至有些人都是經常見的。甚至連自己的四弟嘉王趙頵也被牽扯了進來——他曾經請求將參與進謀反案中的醫官劉育,任命爲嘉王府中的醫藥袛應。
但趙頊決不想就此停止,他已經忍了很久了。從開始削減宗室的待遇時,就一直在忍着宗室對他的攻擊。以《宗室法》將一大批遠支解除宗室的身份,讓他們失去任官的機會。轉運法、市易法,都在宗室身上割肉。試問他的親戚們怎麼可能會甘心。在去年的那場大旱中,上躥下跳的人實在太多,他聽到的嘲諷和譏笑也實在太多,但趙頊他堂堂天子,在當時卻只能乾嚥下這口氣。
趙世居絕對饒不得!趙頊要確定,這個朝堂之中,沒人能動搖、敢動搖他的皇位。只是從另一位謀反案的參與者李士寧身上,使得王安石也被牽扯了進這一樁案子,讓趙頊煩心不已。
而另外一樁案子,也就是官營水磨坊的廂軍士卒團聚起來,衝擊韓家宅邸的案子,已經變成了廂軍士兵無事嘯聚、謀圖不軌。呂惠卿的極力主張,終於讓趙頊也覺得被煽動起來的廂軍士卒,也的確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不能輕易地放過。而且這樁案子更是從一開始的指使者,在御史臺中牽扯到了宰相馮京的身上。
兩樁案子,讓兩府之中的宰執們變得更加對立,之間的矛盾也更加銳利。此事的朝堂上,宰輔們也只記得互相攻擊,讓朝廷政事運轉也漸次緩慢下來。
趙頊決定要儘早將兩件案子給處理乾淨,將兩幫涉案人員以重懲,給予天下一個足夠的警示。不過,趙頊嘆了一口氣,這也要臣子們配合才行。依他的才智,如何會看不出現在兩邊揪着這兩樁案子,其本意到底是爲了什麼!
開封知府韓縝這時站了出來,前面的宰執官們爲了兩件案子爭吵了一通,現在終於都累得沒有氣力了,讓他也可以站出來說些話。
“陛下,前夜觀音院外碼頭上失火,現有多家綢緞商聯名具狀,控訴力工袁十二等二十餘人於碼頭上縱火行兇。”
“縱火?”趙頊最不喜歡的就是聽到這兩個字,東京城這樣的大城市,最怕的就是火災,一旦燒起來,就是接連數坊一起陷入火海,“回去速速斷明此案,將涉案之人依律嚴懲!”
“啓稟陛下,臣昨日已經問過了幾人。”韓縝衝着崇政殿上至尊的座位躬身道:“袁十二等人是因爲碼頭上安置了軌道和有軌馬車,不再需要太多的力工而被僱主解僱。袁十二等人力工與之爭執良久,最後一氣之下,方有了這一次的泄憤之舉!”
“軌道!有軌馬車!這些不都是軍器監的東西嗎?!”趙頊一直都在關心着軍器監,韓岡現在的精力放在那邊,他當然很清楚。
韓縝也很清楚:“軌道和有軌馬車,如今尚在軍器監中打造之中。但這個消息,京中已然傳遍。想必綢緞商們也是因爲聽說了此事之後,纔會收買了軍器監的工匠,將軌道和有軌馬車的式樣給偷了出來。”
原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的能臣,這段時間怎麼盡出紕漏?!趙頊越來越是頭疼了,真的是什麼都不順心。
“速召韓岡覲見!”帶着怒意,趙頊吩咐了人下去。
宰執們還沒有走,甚至準備來個第二回合。沒想到韓岡又出了事,要上殿來了。吳充捧笏而立,低垂下去的頭在冷笑着,韓岡這是自己在錯蠢事,怨不得他人了,就看看他能怎麼爲自己辯解。
技術擴散絕對是一件好事!
韓岡還記得某本科普書中,曾經看到有一位十七還是十八世紀的科學家,爲了得到貴人們的資助,而在家門前豎起了一個氣壓計,打了一個十分有效的廣告。
他韓岡也是在打廣告,如今七十二家正店門外的熱氣球,還有在金明池時不時飄起來的飛船,都是他韓玉昆打出去的廣告。而結果也很好,浸銅法和火車的原型都順利地流傳了出去,也讓人看到了相信他韓岡的好處。
日積月累,日後不論他準備做什麼,想必都會有人趨之若鶩,去學着實驗、去試圖仿造,得到成品後,就去大力推廣,說不定他還有機會看到蒸汽機的出現,只要他爲此說上一句。
至於一些後患,就完全沒有必要顧忌太多,或者說帶來的損失,要遠遠小於獲得的回報。這個回報,是他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地位,雖然眼前無用,但韓岡想着的就是日後。
力工失業那又如何?他們佔了天下人的比例多少?佔了東京城中的人口多少比例?有多少人會去在意?事不幹己,世人也只會當成一件軼事來流傳,而主角還是他韓岡。
不過力工們也不是沒有去處,只要有把子氣力,哪邊都不會餓死。雖然前天夜裡的那場火災,在童貫領旨到來前,韓岡就已經聽說了。但他絕不會在意,被燒掉了軌道的綢緞商們也不會在意,只要有利可圖,那些奸商們肯定會做出更加刻薄的舉動,讓軌道推廣的更加迅速。
心中這麼想着,走進崇政殿中,韓岡一點也沒有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