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纔攻佔的寨牆上,又出現了馬秦軍的身影。
喀什葛裡立馬雪上,望着他寄予厚望的戰士們潰退、逃散。剛剛打下的通路,又將要被封鎖起來。
他臉色陰沉,雙脣猶然緊緊抿着,彎彎的鷹鉤鼻子更凸顯他的強硬。
只差一步啊……應該就只差一步!
喀什葛裡的心中恨恨不已。
“先把人撤下來吧。”他身後的副將小聲地提議道。
喀什葛裡好像被針刺了一下,立刻怒瞪了回去:“已經失敗了,你是想這麼說吧?!”
副將看着怒火熊熊的雙眼,被嚇到了,一時不敢接口。
喀什葛裡的怒吼聲更大:“馬秦軍已經趕過來援救回鶻人,所以贏不了了。你是想這麼說嗎?!”
“……現在前面都亂了套,要退下來整頓一下。”副將大着膽子提出自己的意見。
“你糊塗!”喀什葛裡怒喝着,“前線亂了,更應該派兵去支援,不是把人給拉回來。”
暴怒的喀什葛裡,有着平常不見的狠厲。副將畏縮了,低頭不再言語。
平時用兵最爲穩重,偏偏到了這時候卻變得如公牛一般的倔強。不能一鼓作氣攻下城池,就可以算是失敗了。馬秦人已經調整了防守,哪裡還會有機會。副將無聲地嘆息着,喀什葛裡他現在就像賭徒。隨着投入得越來越多,輸掉得越來越多,也就越來越捨不得離開賭桌。
喀什葛裡卻不覺得自己是在挽回潰敗的局面。
就算敵營中的戰局再不利,能超過之前被單方面用強弓硬弩射擊的憋屈?面對面的廝殺,同時消耗着雙方的兵力,這就讓兵力稀少的一方,沒有繼續作戰下去的實力。
他手上能動用的兵力還有萬餘人,堵在末蠻城北側和東側的騎兵也有四千多。一旦投入進去,戰局就會立刻回到應有的道路上去。
他正前方的敵營正亂着,還沒有恢復秩序,現在派上足夠的兵馬,完全可以壓制住宋軍的反擊,一舉攻下末蠻城。
現在的一點挫折,不過是通向勝利之前的一個小小插曲。
首先被投入進攻是喀什葛裡身邊的一千伊克塔戰士,配合他們,還有跟隨在後的輕騎兵,都是直衝寨門,然後沿着寨牆下,去奪回入城的通道。
除了之外,喀什葛裡還派人去調動了其他方向上的輕騎兵。讓他們加緊壓制所面對的營壘,以防其中守軍脫身出來。
……
“還不死心!”
寨外傳來的進軍號角,這些天來早已耳熟。
方纔在南營一番大戰,之後王舜臣穿過了城中,趕在西營徹底崩潰前,挽救了整個戰局。他現在也正是心氣高昂的時候,看見敵軍仍有反擊的打算,王舜臣的心情更爲愉快。
好戰的人,總是樂意看到執迷不悟的敵軍。不論黑汗軍主帥到底打算怎麼進行反擊,但只要他們還願意攻過來,王舜臣當然很高興拿着弓箭去射他們。
用了最快的速度肅清了營地,西營的寨門被王舜臣下令敞開。
蹄聲隆隆,從城門內一隊上下銀光的具裝甲騎緩緩駛出,行走在營中,速度漸漸提聲,衝出寨門時,已經提到極速。
漢家有騎兵,更有甲騎具裝,只是一直沒有使用,但這並不代表他們的能力遜色。尤其是在黑汗軍正下馬仰攻寨牆,又沒有陣型自保的情況下,兩百重騎兵從寨中一涌而出,沿着略做傾斜的寨前大道猛衝而下。迎面的黑汗人難擋其鋒,不是被挑翻馬下,便是紛紛閃避。
跟在具裝甲騎之後,是恢復組織的回鶻與吐蕃軍,痛打落水狗充分展現了他們的實力。黑汗人方纔組織起的攻勢,僅僅掀起了一點浪花,便一潰千里。
王舜臣的表現背離了黑汗主帥的期待,恰到好處的派出了具裝甲騎,便擊潰了剛剛組織起來的攻勢。一千伊克塔士兵,前有寨牆,後有衝殺出來的敵軍,進退兩難之際,被寨牆上的神臂弓,一隊隊地清掃了一遍。
參加反擊的精銳在城下瞬間潰散,直接打垮了喀什葛裡的精神,搖搖晃晃,便從馬上滾翻了下來!
主帥一倒,僅存一個挽回戰局的機會便不復存在。黑汗軍再無戰意,當宋軍的旌旗所指,當面的黑汗軍便紛紛潰逃。
當喀什葛裡昏昏沉沉地醒來,發現自己依然趴在馬背上。
回頭看左右,跟隨他出戰的近衛竟然人人帶傷。
這是一場慘敗。出戰的將士,傷亡在三分之一以上。尤其是攻進了營地的那一批由古拉姆、伊克塔爲主的戰士,幾乎都沒有能夠回來。
喀什葛裡已經可以想見他回到國中,將會受到什麼樣的處罰。不過奔逃回營的路上,他心中還計劃着整頓兵馬,看看有沒有機會反敗爲勝。
可宋軍根本沒有給他整頓兵馬的機會。
王舜臣揮兵出擊,一直追到黑汗軍的主營,以火箭亂射營中。帳篷被燒卻了一大片,而更爲嚴重的是三個分開很遠的囤糧點,被燒掉了其中的一個。
呆滯地看着一團炭黑的倉囤,喀什葛裡明白,沒有什麼最後的機會了,勝利已經離他而去。就是此番大敗傷亡三分之一,使得燒去了三分之一的糧草並不會造成提前斷糧,但軍心更爲混亂,使得再無可能組織起能夠與馬秦人對陣的大軍。
喀什葛裡領着黑汗軍,在主營處只稍作停留,隨即便匆匆撤走。
次日宋軍出擊,便發現敵人已經踏雪離去。
宋軍新捷,士氣正盛,準備亦是充足,除了繳獲的諸多雪橇車外,爲了應對雪後的環境,王舜臣同樣將大車改造成了雪橇車。只是卸下了輪子,裝上了木條。大車在製造時,本就預留了改造的餘地,在工匠而言,不費吹灰之力。
積雪雖淺,行路依舊艱難。藉助雪橇,速度絕不輸於騎馬行軍。追上先行逃走的敵人,最多也只要兩三天的時間。
在王舜臣看來,正是一鼓作氣,將逃敵殲滅在雪原之上的時候。
可不止一人規勸王舜臣,稱窮寇勿追,又稱之前黑汗軍曾經有一支偏師向東攻去,當他們回返,就會被抄截後路。
不過審問俘虜,卻知道黑汗主帥根本就沒有派遣兵馬去攻打擺音和龜茲。東去的一部兵馬,並沒有走遠。正常的將領,哪會做出在強敵面前,隨意分兵的道理?分兵東向,只是爲了截斷宋軍的往來通信,同時也是爲了預先埋伏將會逃出末蠻的宋軍。
只可惜一場慘敗,讓黑汗統帥之前的佈置,都成了自不量力的笑話。
將那羣還在等待命令的黑汗人拋諸腦後,王舜臣留下一個指揮的漢軍,配合七八百吐蕃人謹守末蠻城。隨即便領軍傾巢而出,乘着雪橇車,在茫茫原野上追擊逃敵。
黑汗軍被王舜臣領軍緊追不捨,幾次斷尾求生,幾次回頭反擊,又有設伏、分兵,卻屢屢被宋軍看穿、擊破!
他們丟盔棄甲,丟棄了除了幾件防身兵器以外所有沉重的裝備,卻依然逃不脫宋軍的追擊。
千里歸路,百不存一。
當十日之後,王舜臣駐足疏勒城下的時候,他的戰旗旗杆上,高高挑起的正是黑汗主帥喀什葛裡的首級!
提前得到喀什葛裡派回的信使通報,又有跑得最快的逃兵爲證,疏勒守將提前徵集了城中壯丁,發下了武器,在城內枕戈待旦。
孤軍遠來,又逢冬日,黑汗軍之前在末蠻城下的劣勢,已經轉到了宋軍的一方。隆冬行軍,凍傷員爲數衆多。
但唯一有區別的,是末蠻城外早已堅壁清野,甚至連離城稍近的房屋、樹林都清除掉了,而疏勒城周邊卻完全沒有。
疏勒城富甲西域,其城周圍百餘里,大小鄉村、城鎮數以百計,人口二十萬。進入此地,如何還會爲駐地和糧餉擔心?
不用王舜臣驅動漢軍,仇怨極深的回鶻人已經用他們的行動向王舜臣代表的大宋,表示了忠心。
區區兩日間,遠遠超過必要程度的補給,便堆滿了剛剛被宋軍圈作軍營的兩座村莊。王舜臣甚至有餘暇,設伏殲滅了得到消息後、匆匆追逐南下的黑汗偏師。
圍着炭火極旺的火盆,吃着撒上香料的烤肉,王舜臣所要做的,就只剩下疏勒城。
疏勒城守得毫無破綻,百年前于闐與西州回鶻聯軍攻打疏勒,亦是無功而返。城高壕深,縱然城中多爲民兵,卻也不是可以輕取。
可王舜臣毫無顧忌,直接驅民攻城。疏勒城外,一時間如同阿鼻地獄一般。
三日三夜哀嚎不絕,平民死傷數以萬計,第四日,由鮮血和沙土壘積起來的坡道通向了城頭,回鶻人在神臂弓的掩護下直衝而上,堅固的疏勒城終被攻破。
縱馬入疏勒,城民皆屠之。
一場雪後,王舜臣踏上疏勒城頭。遠近內外,山巒河川,皆茫茫一片,盡作素色。
倚着女牆,他長聲笑,“真是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