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最新的捷報已經在京城中傳揚開來,前日還氣勢洶洶的御史臺頓時失聲,一下變得安靜了許多。
當然,要彈劾人總能找到理由。但那樣子就成了潑婦罵街式的胡攪蠻纏,縱使大部分監察御史能拉得下臉來,也要天子和朝堂願意陪着他們丟這份臉。
國喪之期,太過惹眼的七十二家正店那樣的大酒樓裡不興曲樂,人數寥寥。但小一點的茶肆、酒館,依然高朋滿座。議論的話題,當然離不開河東的勝局,以及御史臺和河東經略使的交鋒來。
韓岡在民間名聲極好,殺的又是一直與大宋爲敵的党項人,御史臺將目標選定在他身上,不僅百姓,連士林中的清議也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面。這一回看到監察御史們丟人現眼,到處都能聽見幸災樂禍的笑聲。尤其是南薰門國子監附近的諸多酒館。
“也不想想,堂堂龍圖閣學士怎麼會糊塗到這個地步?御史臺太小瞧人了,這下子可不知回去要吞多少消風散才能緩得過氣來。烏臺邊的唐家熟藥鋪生意又要好了。”
坐在一張漆料斑駁的方桌邊,一名三十四五的中年士子豪邁地放聲大笑。與他同桌而坐的兩名士子則同樣舉杯而笑。正如韓岡爲御史們所嫉,國子監的太學生們也同樣對一干監察御史好感缺缺,有機會絕不會少笑兩句。
中年士子放下酒杯,感嘆道:“黑山党項南下,自然是蕭十三的奸計。遼軍混跡其中,若不是黑山党項爲其掩飾,如何能做到?一旦數萬黑山党項與契丹人裡應外合,勝州還能保全嗎?到時候,河東半壁亦是難保。幸而韓龍圖早有所備,才能讓遼人自取其敗。”
“季明所言正是。誠可謂世有賢人,國之大幸。我鍾世美雖也研習兵法,亦曉韜略,卻自知難望其萬一。”
鍾世美坐在表字季明的中年士子對面,啜着杯中酒感慨不已。
“正甫兄過謙了,你前日一篇經制四夷的文章,幾位學錄可是讚不絕口。”三人中,最爲年輕、相貌卻最醜的一人操着兩浙的口音說道。
鍾世美搖着頭:“哪裡能比得過你周美成的文章。”
周美成尚要自謙,中年士子就跟着道:“美成你的詩賦,在國子監三舍兩千四百人裡,都是數一數二的。正甫兄還能憑着策論一較高下,我潘必正可只有俯首稱臣的份了。”
“季明兄你是氣學門人,在自然大道,我等可是遠有不及。”周美成轉着圈又恭維回去。
“只是去聽講而已,當年橫渠先生講學京中,雖說日日去聆聽教誨,卻未能有幸得入氣學門牆。”潘必正很是惋惜地嘆了一口氣,他雖不能算是氣學弟子,但對於韓岡提倡的格物之說,認同感頗高,平日裡也多有研究,還擁有一架顯微鏡。
“季明兄,你既然有心在氣學中一展長才,何不投入韓龍圖的幕下?”鍾世美問着,“令先尊在湖南、廣西皆有遺愛,與章副樞交誼匪淺。得他一封手書,至韓龍圖幕中任職豈是難事?你本有官身,也不會與韓龍圖門客搶薦書。”
潘必正是開國名將鄭王潘美的玄侄孫。不過關係隔得有些遠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鄭武惠王的遺澤輪不到他頭上。沒中進士就有個官身,還是靠了他的父親。其父潘夙,曾經任職荊湖南路轉運使、潭州知州,參與了章惇平定荊南之役。後來因其在桂州任上首倡交趾可取,在章惇、韓岡兩人主持的平南之役結束後,又以此事而被追功封賞,潘必正由此蔭補得官。在三班院中,他只是個掛名候闕的小官,在國子監中,也只是個普通的上舍生。不過因爲潘夙與章惇的交情,潘必正想拜見章惇,的確不需要太費周折。
但潘必正搖搖頭:“還是在監中得個出身方是正途。韓龍圖若不是得了一個進士出身,如今怎麼也惹不來御史臺羣起而攻。而且小弟有意研習格物之說,在京城裡面還方便點。”
韓岡宣揚的格物之說,能將身邊的事物剝絲抽繭地進行分析。理在萬物之中,格之乃得。
眼下無論是韓岡的《桂窗叢談》,還是蘇頌的《思聞錄》,又或是沈括最近新出版的《筆談》,對自然萬物的分析和描述,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士子。
好奇心人皆有之。無論如何,枯燥的經學理論論起吸引人的程度,當然遠遠比不上對天文地理自然萬物的研究。擁有顯微鏡和千里鏡的士大夫,他們用心在兩件工具上的時間,也比研讀經書要多得多。
將自然之道和儒家典籍捆綁起來的氣學雖然沒有新學獨佔官學的力量,也不如程學那般得到元老貴胄的支持,但出於自身的喜好而願意去研習的士人數量,卻遠遠超過其他任何一個學派。
一番推杯換盞之後,周美成忽然又道:“不過這件事全憑韓龍圖的一張嘴,真僞如何能知?”
“周美成你說什麼胡話。才一千多,還不知道有沒有加上混入黨項人中的細作。何須作假?”潘必正搖頭道,“當年河東軍不是已經陣斬五百遼人,那時候與其對壘的官軍也不過是千多人。如今的又是用計,又是設伏,也才留下一千人,當真是少了。”
“說得也是。”周美成愧笑點頭,“斬首要是能有個三五千就好了。”
宋夏之役,看遼人只敢在背後佔便宜,卻不敢與官軍對陣,越來越多的宋人都認爲官軍擁有擊敗遼人的實力,只要能換上個靠譜點的主帥。在林林總總加起來超過十萬的斬首面前,區區千餘遼軍,實在是微不足道。
鍾世美沉聲:“蕭十三遠不及韓龍圖,被玩弄在股掌之上。但那個領軍的遼將,當不是個簡單人物。中了韓龍圖的陷阱,還能斷尾而退,非是等閒可比。日後與遼軍交手,此人可是當小心提防纔是。”
“那件事得多少年後了。”潘必正提起酒壺倒了一圈酒,“眼下也不知道天子派出去的使者,追回那份密詔沒有。”
……
當天子的密詔抵達河東經略司治所的時候,韓岡也同樣回到了太原城中。
就在州衙的內院裡,韓岡焚香供案的接了趙頊密旨。送走了使臣,聽到風聲,從後院走上來的妻妾,四人都是面如寒霜,心頭生怒,但更多的還是掩飾不住的擔憂。皇帝想要爲難臣子,做臣子連喊冤的地方都沒有。
“三哥哥,要不要緊!?”韓雲娘扯了扯韓岡的衣袖,就像過去一般。
“要緊什麼,不就是要爲夫低頭認錯嗎?”韓岡微微一笑,“先別在外院站了,回屋再說。”
韓岡也有些納悶,從時間上看,最後一份捷報,與之前的幾份相隔得並不遠,朝廷怎麼會連等兩天的時間都沒有?照常理該是派人先查驗,怎麼跳過了這個關鍵性的步驟,變成了急匆匆的斥責。
心中的疑惑不自覺的說出口,王旖擡頭看着韓岡,眼神中有着些許感慨:“官人一向不妄言,說是兩萬,也沒人會懷疑官人謊報。”
就是這個原因?韓岡微微苦笑,這是太誠實的結果嗎?也許吧。多半就是這個緣故,使得趙頊沒有在查驗戰績上耽擱時間,早早地就派人來打掉自己晉身兩府的奢望。
“這又是何必?此番來河東,是爲國寧邊,本也沒想過立功受賞。何至於如此?”韓岡嘆息着。
趙頊的用意已是昭然若揭。但不過是執政而已,一頂青涼傘不出意外遲早能到手,他又豈會急在一時?
“官家把官人當成劉子儀【劉筠】了,以爲官人虛火上攻,一定要清涼散才能病好。”周南冷笑着。自家的夫婿無罪被責,性格剛烈的周南哪裡能忍得住不去嘲諷上兩句。
劉筠是仁宗時的重臣,三入學士院而不得晉身兩府,寫詩抱怨道“蟠桃三竊成何味?上盡鰲頭勢轉孤。”最後乾脆稱病,不肯出來做事。自然,他這麼做便少不了成爲世人的笑柄。被石中立嘲笑是虛火上攻,一服清涼散便好。這“清涼散”當然說得是非宰執不可得的青涼傘。以愛開玩笑而著稱的石中立說話可謂是刻毒。
“執政雖好,我也不願巴着求着。”韓岡搖頭道:“若能將先生的神主迎入文廟陪祀,就是宰相之職,爲夫卻也可棄了不做的。”
韓岡的宏願並非區區官場可以束縛,高官顯宦不過是達成目標的階梯,卻絕不是他的目的。趙頊或是御史臺那一干人等,未免太小瞧人了。不過從韓岡的心願上來的看,趙頊現在做的也不能算錯。
“官家的密詔,官人打算怎麼辦?”嚴素心問着。
黑山党項乃是遼人的內應,最新的捷報應當沒有耽擱地就傳到了朝廷那裡。可這份責難的密旨一路上竟沒有被追回。究竟是沒有來得及,還是咬定牙關要給自己一個臉色?韓岡的心中還是懷着疑問。不過如何應對倒不需要猶豫。
“當然是上表謝罪。”韓岡笑得風輕雲淡,“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