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之一三十六計
落鳳崖下。
某年某日某月。
一素白一墨黑兩道身影在山間小路默默走着。男子揹着藥簍,走在前面,細心地爲女子踢走絆人的石子,並砍去刺人的荊棘。女子在後面跟着,臉上的微笑溫和柔淺。
“啊,要下雨了。”素衣女子柔聲說道。
男子看了看陰沉的天色。“我們走快點吧!”
男子加快腳步,卻沒有聽到女子跟上來的聲音,轉身回望。
“你看那裡。”女子正看向不遠處一棵半黃半青的銀杏樹。
當然不會是看樹。男子定睛看着樹上掛着的那個褐色人形物體,墨潭般的眸心浮上一絲驚訝。
“竟是他?”
“啊,我還以爲自己看錯了呢!”女子揉着眉心,淺笑着輕嘆一口氣。這人竟晃到這裡來了,還是以這麼出人意料的姿態……
感覺……有些麻煩呢……
不多會兒,男子把褐色人形物體移到小木屋……其實那就是一個人,而且是他們非常熟悉的人,他們的五哥,李宴秋。
“好狼狽……”女子笑得溫和含蓄,而眸中燦然的神采,實在不像慈悲爲懷的同情,反而類似……滿含興味。
“他怎麼樣?”男子皺着眉。
“啊,有點糟。”女子柔聲說道,收起手上的銀針。“真氣逆轉,內傷極其嚴重,功力使用過度,身中催眠香、軟筋散、七步鎖功丸,背後舊傷撕裂,小腿中箭,落崖時手臂擦傷,外加失血過多。”
聽起來很嚴重的樣子……男子更加冷然凝肅。
“知道是誰做的麼?”沒有人可以欺負福照王宮的人,他李明夏決不允許!
“啊,你只想知道這個?我以爲你更感興趣的應該是另一件事纔對。”
男子挑眉。
女子起了興致。
“來,我們分開來看。我上面說的那些,身中催眠香、軟筋散、七步鎖功丸,小腿中箭,落崖時手臂擦傷,這些都是小傷,造成不了實質的傷害;而真氣逆轉,內傷極其嚴重,功力使用過度,背後舊傷撕裂,和失血過多,這些纔是致命傷。……你不覺得,五哥所受的傷大多數是他自己造成的麼?”
男子默然。
“啊,還有,什麼是因什麼是果也值得玩味呢。按理說,五哥是中了迷藥被人追殺才會這麼狼狽,不過……真氣逆轉衝破了七步鎖功丸的限制,內傷嚴重卻阻止了催眠香的藥性,連失血過多都恰好減輕了他體內的一種毒……能在逆境中精確地算計並得利,這樣的五哥,誰又是他的對手呢!”女子一聲喟嘆。
“繼續。”
“最後,就是我們都知道的了。”女子點頭,“五哥當初親眼看到我們跳崖,他明明知道崖下有網,而且知道我們就在崖下,跳崖反而保證了他的安全……退一步講,他既然有力氣來到落鳳崖,難道沒有力氣到更安全的地方去麼?五哥若想走,誰能留得住他?”
“所以?”
“所以,崖是五哥自己要跳的,傷是五哥自己要受的,藥是五哥自己要吃的……”
“結論?”
素衣女子深深嘆了一口氣,很無奈的吐出三個字。
“苦肉計。”
似笑非笑睨男子一眼,“堂堂福照七皇子,深不可測,算無遺策,明明什麼都知道的,卻什麼都來問我……”
墨衣男子燦然一笑,宛若冰雪初融,朝陽乍出。墨潭看向地上昏睡的那人,淡淡地說:“我只想知道讓他如此狼狽的人,到底是誰?”讓他不惜使出苦肉計的人,到底是誰?
素衣女子眼珠轉了轉,忽然笑道:“我們明早啓程回宮吧!”
男子默然同意。於是第二日天色熹微,兩人便駕車出谷。路經落鳳崖壁時,身後辛夷潭裡似傳來“撲通”一聲響。
馬車絕塵……
某年某月某日。
仍然是落鳳崖下。
清風徐徐,鳥聲嘰啾,木屋中龍涎香的香氣嫋嫋不絕。墨衣男子
臨窗撫琴,素衣女子捧一書冊,狀甚癡迷。
“你看這書?”不知何時,男子走到女子身後。他以爲她會看醫書……
“啊……”女子擡眉,揚起溫和的微笑,“看這書……有什麼不妥麼?”
男子似笑非笑,墨潭般的黑眸盯着女子片刻,難得的是,素衣女子居然沒有改變一點神色,一徑的溫和柔淺。
“沒什麼不妥。”他慢吞吞的說,挑眉,“五哥得罪你了?”
“呵,那倒沒有,不過有一些事看不下去而已。”她只是同情冷千戀姑娘被五哥吃得死死的,然後,爲自己曾經的“拔刀相助”討一點利息。
男子默然。良久。
“我們出去走走吧,崖下的杜鵑花應該開了。”
自然知道男子打什麼主意,女子嫣然一笑。“好啊。”將書冊放在窗前案上,兩人緩步並行出了木屋。
兄弟之情確實可貴,不過,已經來不及了呢……
調皮的清風鑽進開着的窗子,雖是清風不識字,卻也混亂翻着書卷,發黃的書頁一張接一張的滑過,正好停在女子正在看的那頁,右邊第一行赫然寫着——反間計。
於是,幾天後,一隻焦黃尾羽的青色小鳥飛進福照王宮,不久後,福照王宮據說爆發出驚天動地地一聲大吼——
“李宴秋!你居然敢設計我!我要殺了你!”
烈焰沖天,驚濤拍岸。
波煙平?不。
波未平。
之二前塵往事
狂烈炙熱的吻,強勢霸道地掠奪着他的呼吸,彷彿他身上有他丟失的什麼東西,連靈魂都要全部汲取!他怒極,卻撼動不了身上的人分毫,眼中一抹利芒閃過,他齒下狠狠用力,頓時腥甜的液體灌進口腔。是那人的血!
那人一頓,依然沒有放開他。喉嚨裡滾出一聲嘶啞的清喟,卻迴應以更熾烈的糾纏!
沒有人閉眼。一雙眸子幽深沉晦,另一雙眸子冰酷嚴寒,兩雙眸子竟似隔了千萬裡,而鼻息的糾纏,脣舌的翻攪,卻迫近而激烈。
冷冷的眸子逐漸泛上一點狠絕之色,齒下再用力,這回緊咬的卻是自己的舌根。對方既驚且駭,慌忙放開他!
“李煦冬,你夠狠……”沉晦琉璃然泛上一抹極細微的慌亂。他竟想自絕?!
李煦冬冷笑,擦着脣角溢出的血跡。視線掃過他身後呆楞的兩人,清俊面容上揚起一抹笑,竟顯得有些……溫柔。伸出手臂,快速勾起其中一人入懷,毫無預兆的吻上他!
輾轉反覆,悱惻纏綿,彷彿要把剛纔那人施加過來的,原原本本還給懷中這人!
卓不凡徹徹底底地傻了,眼前擁吻的這兩人,一個是李煦冬,一個竟是……阿戟?!
琉璃眼波光隱晦,表面的平靜掩飾着底下的波濤洶涌,冷飛白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激烈擁吻的兩人,雙拳在陰影處不斷縮緊!
好一會兒,李煦煦放開蒼戟,對他爾雅一笑,暖暖的眸子盪漾着如水的溫柔。蒼戟一向波瀾不興的雙眸染上幾絲朦朧,看見這笑,頓時如醍醐灌頂寒冰加身,目光遽然變冷,陡地推開李煦冬!
蒼戟狠握着雙拳,死死盯着一直倒退到身後座椅的那人,極力平復着自己的喘息。原本蒼白的臉色,此刻卻透着一股緋紅,看起來竟有說不出的秀媚。
卓不凡終於回過神來,他哇哇大叫:“李煦冬你這個混賬!竟然佔阿戟的便宜,她是個女孩子啊!”
一語既出,李煦冬本應震驚,而他卻微笑。他當然知道武相蒼戟是女子,秋跟他提過。蒼戟原本不知如何反應,此刻身份被卓不凡戳破,一時間羞怒難當,臉色由紅轉白再轉青,堪堪一招十成勁道的奪命赤炎掌便要擊向李煦冬!
一個藍黑身影斜斜插過,一言不發擋在李煦冬身前,目光中竟然依稀有一絲……祈求。蒼戟凝掌咬脣,臉色連變數遍,眼中情緒翻轉,最後一跺腳,往門外飛掠而去!
“阿戟你等等我!”卓不凡顧不得留下的兩人,急急跟着蒼戟出門。
一室壓迫人的冷
寂,良久,冷飛白幽幽說道:“李煦冬,你何苦……折辱阿戟?”
李煦冬冷笑,眼神冰寒如雪。“冷飛白,你又何苦折辱於我?”他是君王,有不容人侵犯的王者尊嚴。他的行爲,不容原諒。
冷飛白閉目,一瞬間,似有什麼東西要碎掉。
他步出宮門。
“冷飛白。”
他轉身,面對座椅上眉眼皆寒的那個人。無論他什麼時候叫他,他都會轉身。
“我要解藥。告訴我,你想得到什麼?”他笑得嘲諷。
他想要什麼,他想要什麼……脣角浮起一縷細微的笑,他低沉道:“我想要你的眼——”
“用我的眼換他的眼,是這個意思麼?”李煦冬冷笑,“好。”
電光火閃!鋒利的冷芒決絕無回,毫不猶疑地刺向自己的眼眸,將快狠準三字要訣發揮到極致!心裡依然在冷笑,李煦冬,想不到這個人,竟能激發出你的這一面!
刀落。鮮血如涌泉。血腥的味道和着淡淡的櫻花香味瀰漫整個空間。
冷飛白看着插在自己手掌的匕首,那樣的深度,幾乎把整個手掌都穿透。他倏地狂笑:“李煦冬,你果然夠狠,果然夠狠……”右手鮮血淋漓,猶自插着匕首,血珠一滴滴濺在地上,聲音清冷,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盤。
垂了頭,暗夜般的髮絲覆住他面容,空洞的聲音說着。“解藥給你。明天,你回去。”再留他在這裡還有什麼意義?冷飛白再狠,狠不過一個李煦冬……難道非要親眼看他死在這裡麼?
狠狠咬牙,他夠狠,而教會他這一切的人,簡直該千刀萬剮!
李煦冬看着走向宮門的藍黑身影,他手掌滴着血,上面還插着一把匕首,而背影,竟有說不出的孤獨。
動了動脣,他終於開口。“匕首還我。”
冷飛白頓住。該慶幸他到這時還沒忘了這把匕首麼?
“傷害主人的匕首,沒有必要留着。”他冷靜的說,轉身消失在宮門。
第二日,臉色臭臭的卓不凡送來解藥,冷言冷語,卻因顧及什麼,僅僅冷嘲熱諷而已。李煦冬卻溫雅而笑,“戟姑娘還好麼?”
卓不凡臉色大變,看起來想破口大罵,終究還是忍住。冷冷哼了聲,轉身拂袖而去。
沒有人送他,他只恍惚聞到了一縷淡淡的櫻花香氣,還有一個模糊得像囈語的句子。
“再見,小煦……”
再見,小煦……
李煦冬陡然在睡夢中驚醒!他坐起身,擡手擦着額上的虛汗,並平緩着急促的呼吸。
竟會夢到半年前的往事!
更深人靜,月白風清,孤鴻渺渺,沙漏瀝瀝。一些白日裡避免念及的事情此時清晰地浮現於腦海。
比如,那隻擡起又垂下的右手……
比如,那說了一半被他打斷的話……
比如,冷飛白……
再見,小煦。
這句話竟莫名的熟悉,彷彿在久遠久遠的以前,有人用冷漠的聲調叫着這個偏溫暖的稱呼……
小煦,小煦,小煦……誰會這般叫他?
“喂,你以後會是皇帝吧,要見你很難了呢……不如我也做皇帝好了……”
“沒見過你這麼笨的人,心軟的要命,你兩個弟弟都比你聰明得多,真不知道你怎麼活下來的……”
“笨蛋!居然會怕血?哈,我要是你,早都死了十次都不止……”
“喂……我該回去了呢!這把匕首送給你,我用它殺過幾個人,包括我那師父……臉白什麼,接住!遇到危險的人,別心軟,別打招呼,手別發抖,直接刺。”
“我會回來,你最好能活到那時。”
“再見,小煦……”
小煦,小煦,小煦……
呼吸漸急,李煦冬的臉色因想起什麼而俄頃蒼白。
小煦,小煦,小煦……腦中的呼喚一聲又一聲,而櫻花樹下,男孩半是冷漠半是嘲弄的臉——
漸次清晰。
(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