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鑽進半溼的衣袖,帶來透入骨髓的冰寒。鵝黃的袖擺隨風翩飛,舞出了秋季的蕭瑟寂寥。
罷了罷了罷了……
這般地清淡寂寥,這般地心灰意冷,倦怠無趣到彷彿下一瞬就會睡去。就像第一次見面時,他分明在走着路,腳步卻歪歪斜斜虛虛浮浮,連鳳眸都是合閉着的。他站得太高,能入他眼的東西太少,又絕不肯屈身俯就,如果提不起自己的興趣,他情願鎮日睡覺。
聽青冥說,是她在秋季喚醒了他,自從遇到她後,主子就睡得少了。彷彿終於從高緲的雲端走到塵世,而這全是因爲她。當時她聽了只是冷笑,手下飛針走線繡着烏鴉的半邊翅膀,心想這青冥是拿他主子當神看麼?那分明是一個臉皮厚心又黑笑起來膩死人的無賴而已!
她從沒覺得他站的有多高,反而是他低聲下氣地哄着她纏着她居多。直到他對凡露出那樣的笑,她才驚覺,他對自己是不同的。
“喂!”
“嗯?”
“……不要對我那樣笑。”
“怎樣笑?”
“就是……李宴秋,如果有一天你對我露出那麼欠扁的笑,我發誓會用鞋子打爛你的臉!”
“……好。”
冷千戀笑了起來,明知道以後的結局是決裂,她還是要了一個讓自己戰戰兢兢的承諾。在這樣一個人心裡,她冷千戀是不同的,這種感覺,她輕易就會上癮啊!
從她親口說出遊戲結束了,她就不看他,不敢看他眼中可能出現的冷和漠。已經融入血肉中的溫暖,生生剝離時——她會血肉模糊。不看他的眉,不看他的眼,不去看,不忍看,不敢看……
可是,她一切的忍耐,竟抵不住那清清淡淡的兩個字——罷了……
他重回雲端。
收回之前給予她的所有。
血肉被剝離,連帶那顆被他親暱的笑煨暖的心臟。
好痛,好痛,好痛……
“戀,別這樣看我,我怕我會忍不住……”
“這樣還是忍不住啊——那還是……算了吧!”
閉目輕笑,眼淚不斷從眼角滑落,她跟着腦中的嗓音重複着,“恩……忍不住,那就……算了吧!”
既然忍不過這種心痛,忍不過這種不甘,那還是——算了吧!
剛是因爲能忍,過剛易折,如果有一天她忍到無法再忍,是不是就會折斷?
而這些,他早預料到了吧!
“李宴秋,”她輕聲呢喃,眼角墜着晶瑩的淚珠,而脣角猶自掛着淺笑。“你不是說,過剛易折麼?那麼我就讓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過剛易折!”
冷千戀跳下懸崖!
沒有任何預兆!
鵝黃的身影轉瞬被乳白色的薄霧吞沒,而崖上的那個人,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就像他原本就料定了這樣的結果。
秋風蕭瑟,吹動着湘繡長衫的寬大袖擺,深藍近墨黑的布料獵獵翻飛,不時露出袖口展翅飛翔眼神冷冽的金鷹。冷飛白遠遠地望着懸崖,隔了好久才吐出兩個字。
“傻瓜。”
釉色琉璃眼掃過天邊的旭日,冰藍透亮的天幕上,那輪朝陽燦爛得像一個人在笑。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琉璃眼閃過一抹暗光,他對着天空淡淡地說:“你贏了。”
然後,沒有絲毫留戀地,轉身離開。
落鳳崖上,只留下淡淡的,櫻花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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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的冷風不斷撕扯着她的身體,急速下墜的感覺讓她的頭腦有一瞬間的空白。咬咬脣,強迫自己恢復清明
的神志,她跳崖下來是尋人,並不是尋死。
左腕一擡,腕間的天蠶絲倏忽射出!定睛看準崖壁上倒掛着一棵胳膊粗細的松樹,天蠶絲纏上松樹根部,她仍然漸放着天蠶絲,保持下墜的形勢,卻不斷的提氣,極力減小樹身所受的拉力。天蠶絲放到最末端,她凝神屏息,感覺身體一個下墜後停了片刻,然後稍微有些上彈,最後固定在空中不動。
很好!她一陣心喜,渾然不覺此刻憑一根極細的絲線掛在瘦弱的松樹上、下面是深不見底的萬仞高崖、而她此刻隨着李宴秋風晃來晃去的情形有何不妥。而她原本是有些懼高的,所能容忍的最高高度也就是上樹。
一定要找到他!
一定要他……把那兩個字……收回去……
眼神有一瞬間的迷濛,她眨了眨眼,除去其中的霧氣。“罷了……”只要一想到這兩個字,心就會一陣抽疼。怎麼可能就這樣罷了,他以爲,給了別人的東西,還能再要回去麼?
咬咬脣,她左腕微沉,借天蠶絲的彈力飛身掠上小樹!松樹略略下沉,幸而托住了她,她收好纏在樹身上的絲線,瞄瞄下面的雲霧繚繞,在臉色沒來得及蒼白前,閉眼再跳!
這樣的過程重複無數次。每當遇到崖縫裡生長的小樹,她都會藉助天蠶絲固定住身形,在樹身上略作調息,然後毅然決然的再度跳下!別人跳崖是一跳到底,而她卻是跳了千百次!
然而,卻還沒有看到崖底……
心,一寸一寸沉下去。這樣的高度,他如何——
搖搖頭,她強迫自己不要多想。李宴秋不會那麼輕易死去!絕對不會!
怔忡之中,她錯過了一次減速的機會,樹影一閃即逝。眼見又是一抹綠影閃過,天蠶絲激射而出,卻因速度過快,而樹身太過細弱,那棵小樹竟被攔腰折斷!
速度越來越快!呼呼的風自下而上,灌滿雙耳,割得肌膚生疼,她卻沒有絲毫辦法減慢速度!閉上眼,心中絕望地想,就這樣結束了麼?
李宴秋……
就這樣罷了麼……
“砰——”地一聲響,冷千戀感覺到一股巨大而徹骨的疼痛,還來不及反應,渾身就浸入了一團溼冷,冰涼的液體迅速封住她的口鼻,她覺得自己一直在下沉,下沉……
李宴秋……
潛意識裡已經不再抵抗,她已經清楚,這麼高的懸崖,連武功完好的她都這個樣子了,身受重傷的他……根本是沒有絲毫機會的……
一串串往日的畫面如四季蓊鬱的花朵在腦中漸次綻放,他給她抹傷藥的樣子,他圍着鐵鍋團團轉的樣子,他噙着親暱的笑看向她的樣子,他吹曲子給她聽的樣子,他偷偷給她打下發結的樣子,他騙了她後一臉無辜的樣子……
脣角漸而揚起微笑。
李宴秋……
就這樣——結束吧!她閉上眼,任憑冰冷的水奪取她胸腔裡所剩不多的空氣,意識越來越飄渺,她沉溺在過往的回憶中,沉溺在他的笑中,沉溺在他喚她冷千戀的慵懶嗓音中……
然而最後陡然跳脫出來的畫面卻是——
“罷了……””薄脣無力地勾着淺淺的弧度,鳳眸半闔,幾乎就要睡去,懶懶的笑嗓,輕到不能再輕。
宛若秋風過處,枝頹葉敗,所有的甜蜜幻想頓時化爲烏有。
冷千戀驚醒,開始激烈掙扎。這般心灰意冷的他,就算到了陰曹地府,也不願再看她一眼了吧!不能……不能就這樣放棄,她必須找到他,必須讓他收回這句話!
水是冷的,但眼角卻感覺到一點溫熱,她揮動手臂,努力向上浮游。等她渾身溼淋淋的爬上岸,才發現此地是一個天然峽谷。崖下景色清幽,樹木蔥鬱,野花明麗,彷彿還是夏末景
致。然而最讓她驚奇的是——不遠處有一棟小木屋。
崖下有人!她一陣狂喜,跌跌撞撞地跑過去,腳下一滑,她忽然跌在一個水窪裡!剛下過雨,地面溼滑,而她才發現,自己的鞋子已在掙扎時掉進水潭。一陣劇痛鑽進腳踝,她額上冒着冷汗,撐着地想起身,不料左腳踝已然脫臼,劇烈的疼痛使她又摔進水窪!
該死的!站不起來了!
鵝黃的衣裙污泥點點,泥水沿着長髮滴落,反正不能再落魄了,冷千戀狠心一咬牙,爬也要爬過去!
半走半爬,終於抵達了小木屋。屋外有籬,籬邊有菊,旁邊還種着好些不知名的藥草,看起來被照料的很好,而屋裡卻很靜。冷千戀走進竹籬,敲了敲門卻無人應答,收了手,冷千戀猛吸氣,抖地雙手前推。
“吱呀”一聲,虛掩的木門被打開,裡面的佈置簡單樸素,卻明顯沒有人在。冷千戀環顧了一圈後視線不經意下移,忽然神情一變,死死盯着地面!
右手一顫,一直握在掌心的溫熱物體從指縫滑落,滴溜溜滾來滾去,最後被一截布料擋住,顫了幾顫,終於停下來。
從她手中滑落的,是一枚質地晶瑩的白玉棋子。
而那截深褐色的布料,依稀是半截衣袖的形狀,她知道它原本的顏色是棋子一樣的玉白色。因爲上面已看不出顏色的金黃絲線,圍成的圖案其實是烏鴉,卻被那人嘲笑成鴨子……
最觸目驚心的,卻是棋子和衣袖底下幾乎蔓延了整個地面的——
那一灘一灘深褐色的血跡!
冷千戀捂着脣,淚水再也止不住,眸中全是絕望之色。
李宴秋,李宴秋,李宴秋……
——你到底在哪裡?
李宴秋,李宴秋,李宴秋……
——你到底是生,還是……死?
冷千戀在木屋裡等了一天一夜,小屋的主人沒有回來。
冷千戀在木屋裡等了三個月,小屋的主人還是沒有回來。
每日,她孤魂似的在崖底遊蕩,翻找着每一棵花每一顆樹,希望能找出他存在過的影子。然而又怕看到他的存在,會是一丘隆起的泥土。
每日每日,她離開木屋,沿着崖底漫無目的地尋找,又不敢離開太久,怕小屋的主人回來,而她錯過。崖底,木屋;崖底,木屋;她來來回回,一天不知跑多少趟,而最難熬的是夜晚,只要一閉上眼,過往的回憶就會在腦海清晰鮮活,她總是在噩夢中驚醒。醒來發現,手中除了冷汗,全是空……
除了那個人,她腦中沒有任何地方思考別的東西,也就忽略了,其實那間小木屋裡,是由許多玄機的……
比如,這木屋周圍的散佈着一些石塊,原是極爲精巧的陣法,只不過陣眼被破壞,她才能安然入內;比如,這木屋裡有一盒微紫色形似蘭花的茶芽,分明是頂級的顧渚紫筍,作爲貢品,只有皇宮裡的人才能喝得到;比如,牆角琴架上那把焦尾名琴,秀媚小篆刻成的琴銘爲“陽春明夏”,而落款,則是“兄煦冬”。
李陽春李明夏李宴秋李煦冬。
可惜,冷千戀,沒有看到。
天氣漸冷,寒露過後是霜降,立冬緊接着小大雪,很快就到了一個重要的節日,冬至。
冬至前一日,天降瓊瑤,天地皆白。密密匝匝的積雪鋪滿了一地。冷千戀於清晨打開窗子,卻見一隻焦黃尾羽的青色小鳥飛進窗來,熟門熟路地跳在香薰爐旁邊的酸枝木架子上。
是小屋主人養的鳥兒!
冷千戀一陣心跳,取下青鳥腳上竹筒,揀出其中蠟丸,揉碎後展開那張紙片。
白紙黑字赫然寫着——速來福照王宮,見故人最後一面。
天旋地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