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羅地網。
李宴秋想起那張網的名字,對比眼前的處境,忽然間就笑了出來。
好一張天羅地網!
雙手握緊,李宴秋坐在地上,頭低下來,不停的笑着。一陣一陣的暈眩不時襲來,渾身的痠麻感越來越嚴重。催眠香,軟筋散,七步鎖功丸,她果然把這一切都奉還過來了,而且是加倍奉還!
他坐着,他必須坐着,因爲此時全身都已無力。
他越笑越大聲,不管包圍他的人神情有多驚異。
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他本就不是傻子,而現在,事實擺在面前……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李宴秋,枉你棋名遍天下,連這麼簡單的局都看不破麼?”
連這麼簡單的局他都看不破麼……
只不過是——一局遊戲。一局由冷飛白幕後指揮,卓不凡,蒼戟和……冷千戀陪他做戲的遊戲!
那杯下藥的茶,那把不刺向李宴秋而刺向冷千戀的劍,歧路上的抉擇,以及故意地被放過,如今想來,這些佈置多麼的意味深長,多麼的奇妙無比!這就是蒼戟沒使出全力的理由,因爲他選擇了最合適的人下手,李宴秋若想走,沒人留得住,只除了那一個人,可以縛住他的腳步。
可以讓他沒有絲毫防備。
戀……他的戀……冷飛白的妹妹,冷千戀。
只不過是一場遊戲呵……
而現在——遊戲結束了,如此而已。
右手揪住胸口的衣衫,不知是藥力還是其他,他臉上佈滿密密麻麻的汗珠,呼吸越來越艱難。
遊戲……
第一次見面,她用匕首橫在他的頸上,冷冽的威脅,別動!
不意闖見他在沐浴,她吹了聲口哨,挑眉評價道,活色生香……
吃了沒清理內臟的魚,她火大的大吼,李宴秋,我要殺了你!
原來這些,都是遊戲啊……
她悶悶地說:“不要對我那樣笑。”
她低吼:“你放我下來,我去引開他們!”
她垂着頭說:“好,我跟你回宮。”
原來這些,也是遊戲啊……
她從來沒有選擇過他,從來沒有。
冷飛白要她殺了他,她的回答是,好,我答應你。
好,我答應你;好,我答應你;好,我答應你……
他長笑,嘴角滲出一縷縷觸目驚心的血絲。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她只是,從開始選擇的不是他而已,他早應該的知道的,不是麼?
他早應該知道的……他早知道的……
戀,不,他得叫她冷姑娘,她剛纔這樣說的呢……冷姑娘——哈哈,冷姑娘,冷姑娘是冷飛白的妹妹,爲了得到哥哥的承認,可以犧牲掉一個無關輕重的人。哈哈,她是冷姑娘,不是他的戀……
他的戀——是他自己臆想出來的……遊戲。
五臟六腑都在翻攪,一股甜腥的液體涌上喉頭,他咬咬牙嚥下去。何必示弱?他是李宴秋,是福照王朝的五皇子!而,就算他示弱,就算他死在這裡,誰又會在乎?!
她原本——就是要殺了他!
他低低笑着,說不出來的悲涼蕭瑟,說不出的心灰意懶。李宴秋呀李宴秋,你原本是個怎樣的人,而你現在,落魄到了什麼程度?!
嘴角的鮮血越涌越多,後背的傷口重新撕裂,玉白長衫鮮血淋漓。而他渾身是血的樣子,更讓他的俊美多了幾分邪魅。
卓不凡深深嘆了一口氣。
“秋兄,你……何苦掙扎?”是的,他知道他口吐鮮血是在衝破七步鎖功丸的禁制。而逆轉真氣,功力越強對自身損傷就越大,就算他成功衝破了封鎖,也是受了極重的內傷……何況,他還中了催眠香和軟筋散……更何況,“冷光”“飛魅”“白影”三支暗衛、天羅地網、他和阿戟都在場——他實在想不出他衝破禁制有何意義。
原本凡以爲,看見李宴秋倒在地上他會高興,會興奮。而現在他只想嘆息。這樣的一個人,落到這種地步,倒也真值得同情了。
女兒鄉,原是英雄冢。
想到這裡,卓不凡覷了一眼冷千戀,竟發現她直直盯着一個地方,又似看的不是這個地方,一臉的面無表情無動於衷,漂亮的眼睛澄淨冷漠,竟似隔了一層琉璃在看人。不由再嘆,果然不愧是公子的妹妹啊,真的能……忍人之所不能人吶……
何苦掙扎……卓不凡的話鑽進李宴秋混沌的腦際,他閉了一下眼,艱難的勾脣,笑了。
他——何苦掙扎?可是——他又怎能不掙扎?!
白衣幾乎被鮮血浸透,五臟六腑似乎全部移位。真氣胡亂衝撞,劇烈的絞痛讓他玉色的肌膚上冒出大顆大顆的冷汗。然而這痛,正
是他所需要的,他這才明白冷千戀當初爲何不惜刺傷自己,疼痛,確實是保持清醒的好法子啊。籍着疼痛,他抵抗着催眠香的藥力,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來。
卓不凡瞳孔收縮。他身上的催眠香的劑量足以放到十個一流高手,而他——竟然還可以站起來!
喉嚨涌上一股甜腥,他揪着胸口,咬咬牙壓下去。用已經不再幹淨的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跡,他發現自己又可以像原來一樣微笑——果然站起來好多了啊……
一陣秋風吹來,染血的衣角翩躚起舞。而讓卓不凡和蒼戟吃驚的是——即使他的白衣上沾滿了鮮血,即使現在的他落魄到不能再落魄,這個男人,依然呈現一種皎潔貴華的如玉氣質。
“卓兄,蒼兄,宴秋不才,倒讓二……你們費心了。”他微微的笑着,鳳眸略略下垂,竟是平靜得讓人不安。“事到如今,宴秋已是窮弩末勢,自然不得不認輸。然而若要在下束手就擒,則是萬萬不可能的……”偏頭望向南方,那一片雲霧繚繞的地方,正是福照王朝的都城。脣角微彎,眸色轉暖,慵懶的笑嗓輕柔低喃,“我可不想給大哥丟臉,會被明夏和十七笑話的……”
卓不凡嘆了一口氣。“秋兄非要魚死網破才甘心麼。也好,在下久聞‘驚豔十三棋’之名,秋兄不妨使出來吧!”然而就算這樣又能如何,勝負已成定局了不是麼?雙方的實力擺在這裡,卓不凡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他還有什麼力量扭轉乾坤。
女兒鄉是英雄冢,真真可嘆……
卓不凡感慨着,頗有英雄惜英雄的悲涼。他內心深處畢竟是認同李晏秋的,這樣驚才絕豔的一個人,福照王朝的五皇子,棋名遍天下,可如今,爲了一個女子,他落到了如斯地步。
吶,果然還是阿戟好……
女人都是老虎,即使這個女人是公子最在乎的妹妹……
他近乎悲憫地看着那個雖狼狽卻卓然的男人。
然而他卻忘了,李宴秋是一個怎樣的人。
李宴秋聞言,脣角微微一動,眼睫稍稍下垂,白玉般的面容上染上一抹客氣的疏離,便是一朵淡得不能再淡的笑。他垂睫笑着:“卓兄客氣了,天羅地網刀槍難斷,就算我死了,也不見得有破網的可能……”他略略擡眸,“然而,我的棋並不是誰都給看的,卓兄想看,只怕不容易呢!”
他淡淡看向卓不凡,而從微勾的脣角和密緻的羽睫流瀉出來的,分明是一分的懶,三分的漠,和整整十分的傲!
卓不凡臉色大變!這是他第二次看到這樣的笑!這樣的——雲端之上的微笑!
握着羽扇的右手青筋浮動,片片指甲泛着白。卓不凡咬牙切齒,極力壓抑着想撲上去打倒他的慾望。他孃的!又是這種矮到泥地裡的感覺,而這種感覺無論經歷幾次,都他奶奶的非常不爽!
蒼戟淡淡瞥了卓不凡一眼,他知道他現在情緒激動,然而只見卓不凡深吸了幾口氣,慢慢地竟平靜下來。蒼戟約略彎脣,眸中依稀有着讚賞。
卓不凡努力說服自己這次是自己錯了。這個人,連對手不認真的輕慢都不允許,何況剛纔他自以爲是的同情?他哼了哼,握拳的雙手漸次鬆開,慢慢斂去面上的每一分表情。堂堂寒雒國文宰,要是僅僅被一個微笑激得跳腳,那他真是浪得虛名,不如回老家賣鹹鴨蛋去了!
“秋兄,‘驚豔十三棋’傾盡天下,在下一直無緣得見,實爲遺憾。今次就算秋兄吝嗇,卓某也真想強求一下看看呢!”他變得冷硬而強勢。
李宴秋鳳眸略垂,淡笑道:“是麼?那倒要看看有沒有人值得我出手了。”
一口氣又差點憋在嗓子眼出不來,卓不凡咬牙,冷哼道:“那就請拭目以待!”他說得既快又急,“拖久了對秋兄也不利,不如現在就開始吧!”背過身,一甩袖子,“天——羅——地——網——!”
話音未落,十八名武士手執三張大網無聲罩來。網快,玉白的身影竟比網還快!白影只一閃,三張大網罩了個空,只留下淡淡笑嗓在空氣中氤氳消散:“抱歉,恕在下不奉陪了!”
他竟消失了!
這原本不可能,怎麼樣都不可能!但李宴秋分明消失了!
活生生地在文宰武相面前逃離!視所有人爲無物!
所有的人怔在原地。
李宴秋若想走,沒有人能留得住。
所有人一時間心中空空落落,竟辨不清是何滋味。天羅地網下沒有逃兵,而這項記錄,卻一再被這個神話般的人打破,即使他身受重傷!
那樣的速度……
卓不凡可沒有時間閒想其他,他心思本玲瓏剔透,腦中電光火石般運轉着,只一瞬,就明白了李宴秋的意圖。
他上當了!
“該死的!快追!”卓不凡氣急敗壞地跺了
下腳。他本以爲李宴秋要迎戰了,誰知道他根本沒這打算。他逃了——居然逃了!
三十九名“飛影”倏忽掠去,竟沒發出一點兒聲音。卓不凡又跺了一下腳,急急地跟了上去,甚至忘了該招呼聲蒼戟。
該死的!他不信自己搞不定一個身中催眠香軟筋散七步鎖功丸而且身負重傷的人!李宴秋若走丟了,他卓不凡三個字倒過來寫!
人轉瞬走光,秋風蕭蕭,天空越加地陰沉了。蒼戟回望一直如同無意識般地木然站在他們身後的那個人,淡淡地問道:
“你不去?”
琉璃眼閃過一抹絕望的光,乾裂而蒼白的脣微微抖動,吐出的字眼類似某種無助的乞求。
“阿戟……”不要對她那麼狠……
蒼戟靜靜地看了她片刻,轉而望着陰雲密佈的天空,口氣清清淡淡。
“戀,公子一直以爲,你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言罷,不再多說什麼,轉身離去。
冷千戀低頭,忍人之所不能忍——麼?
從她說這是個遊戲開始,她不是已經做到了嗎?
她慘然一笑,琉璃眼空洞絕望,邁着好像已經不再屬於自己的雙腿,麻木地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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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在耳邊呼呼響着,風乾着白衣上的血跡。李宴秋極力抵抗着想睡的感覺,不惜催動內力,換來翻江倒海的疼痛。涌到喉嚨的那股甜腥再也壓抑不住,他狂噴一口鮮血,身形一滯,險些摔下地!
不,他還不能停!此刻要停了,他剛纔所做的一切全部前功盡棄了。他那麼費盡心機地計算好面上的每一個表情,讓他們相信他要留下應戰。面對的是文宰和武相,一個才高智絕,一個沉穩淡定,他稍有不慎便會被看出馬腳。所幸啊,他們沒看出來,他原本打定的主意便是要逃的……
再往前二十里就是落鳳崖。
或許,有一個人知道他要怎麼做。他告訴過她,在三十六計的前三十五計全部失去效用後,通常解決問題的是最後一計。可是,這又代表什麼呢……李宴秋啊李宴秋,你想在她的沉默裡得到什麼結論呢?
他苦笑,眼前的景物越來越模糊,他知道這不單單是催眠香所致。那隻雞裡還有什麼……誰又知道呢。
頭腦越來越昏沉,每一步都邁得極爲艱難,時間被無限拉長,他甚至不知道到了哪裡,只知道要往南走,往南走……
前面就是落鳳崖。是他四年前第一次接受失敗的地方,那麼,既然在這裡慘敗過一次,何不讓另一次也發生在這裡呢?
哈哈,都到這時候了,他居然還有這種雅興,若有酒,他必要爲此浮一大白!
身後追兵窮追不捨,而他的身形越來越凝滯。殷紅的顏色從背後的劍傷中不斷涌出,他捕捉着疼痛的感覺,努力抗拒着神智的流失。極致的恍惚,偏偏想起那個人,對着向他刺來的唱雪劍,大聲地說着“不!”。那時她雙目大睜,一臉驚駭,用盡全身力氣,將自己的位置與他對換。
可是——她說,這是遊戲呢……
面前出現一條岔路,他沒多想就選了一條,然後卻是一陣恍惚,爲什麼他走的是左邊?爲什麼到現在還選擇左邊?
“你先走,遇到岔路選右邊,一直走,別回頭。”當時她說這話的時候背對着他,但他分明看到她單薄的肩頭微微顫抖。自然知道她打什麼主意,歧路亡羊呢,他豈能不知道一旦分開了就等於徹底了斷了?而他拒絕與她分開。這個既脆弱又驕傲的丫頭,他是要和她糾纏一生的。心暖了,柔了,因此從第一個路口,他選的就是左邊……
可是——她說,這也是遊戲呢……
哈哈,是的,遊戲。不過是爲了換取他的信任,她演的如此逼真。如今,她瀟灑的揮揮手宣佈遊戲結束了……可是,他——爲什麼還在希冀着——她能多看他一眼、再多看一眼呢?
這次……真的躲不過了……
不是輸給冷飛白,不是輸給文宰武相,不是輸給天羅地網,而是輸給她——
冷千戀……他的戀……
身後傳來“嗖嗖”的聲響,幾隻羽箭擦過他的耳際飛到前面,是“白魅”!他瞟也不瞟一眼,只是催動真氣再加快速度。一支凌厲的長箭攜裹着犀利的風聲射向他的小腿,瞬間穿透血肉之軀!他悶哼一聲,絲毫不敢停留,一徑加緊速度向前飛掠!
三裡……兩裡……一里……
落鳳崖——到了!
他一站穩,當即嘔出幾口鮮血!胸前的布料被刺目的鮮紅浸透,背後更是鮮血淋漓,玉白長衫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定了定神,卻看見身後的追兵轉眼即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