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福照王朝的最北邊,北到和鄰國寒雒國接壤的地方,莫名其妙的多了一家小客棧。客棧的名字很乾脆——“一夜一兩”!
住一夜一兩銀子,吃喝請自便,沒熱茶,沒溫水,沒有殷勤熱情的店小二。其實店小二是有一個的,只是他很大牌,不爽爲客人們服務而已。他服務的對象只有一人,那就是“一夜一兩”的秋大老闆。
福照王朝和寒雒國不禁通商,來來往往的客人還是不少的。只是客人們往往擡頭看一看四字招牌就改投別家了,剩下的幾位以爲裡面有美酒妖姬想來享受一下的,在聽到大牌店小二的服務項目後,就頭也不回的離開,嘴裡還咕噥着什麼明搶豪奪之類。
店小二的服務項目只有一項——收錢!
生意冷清,這點是絕對可以預料的。於是店小二隻好每天捉蒼蠅,而大老闆則每天睡覺。
噼裡啪啦的打了一會兒算盤後,店小二白淨斯文的臉露出吃了十大缸苦瓜的表情。
“秋主子,這個月我們虧損了一百八十一兩六錢銀子,摺合前八個月的,我們共虧損的是……”飛快地掃了一眼賬目,深吸一口氣,精準冷靜地報數,“兩千五百七十九兩半。”
趴睡在櫃檯上的白影半晌沒有動靜,連烏黑順滑的頭髮絲都一動不動。
“秋主子!”一聲大喝,白淨苦瓜臉漲成了充血的紅色。
“青冥別吵……”很無力的揮了揮手,悶悶的聲音從披散在櫃檯上的髮絲間逸出來,“雨停了沒?”
敢情他剛纔的口水白白浪費了?青冥氣苦,但還是飛快地望了一眼窗子。
“還在下。”
“就知道……”否則不會這麼困。掙扎着起身,鳳眸半開半闔,腳步虛浮地往後門走去。
“您去哪裡?”翻了翻眼皮,有些無奈的問,雖然知道得到的答案會是——
“回房接着睡……”很優雅地打了個呵欠。
“那麼……虧欠的這些銀子怎麼辦?我這個月的述職報告怎麼辦?”又是他向皇上總結報告的時候了,怎麼說?唯一的“功績”是虧欠了兩千五百七十九兩半銀子……他怕回去會被撤職的好不好!
虛浮的腳步頓了一下,隨着人化爲玉白的輕煙,留下的話語也似朦朧的雨霧漸次飄渺。
“照實說……大哥不會扣你俸祿的……”
“什麼嘛,我擔心的又不是這個……”青冥咕噥着抱怨。他的理想是做最優秀的貼身侍衛,雖然由夏主子換成了秋主子,但是理想一直沒變啊!最優秀的貼身侍衛,就是時刻滿足主子的需要,而他現在搞不清楚秋主子到底需要什麼。
“收集情報,幫忙帶銀票……這是前任主子需要我做的,而這位,難道是幫他賠錢敗家及……拍蒼蠅?”頭有點疼,他揉揉眉心。“秋主子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這不是好現象啊……”
他想起來離開宮中時,號稱史上最疼愛弟妹的皇帝李煦冬交給他的任務是——
“讓他少睡點覺,如果有可能的話,儘量讓他覺得有趣……或許很難,不過寒雒國最近內政不穩,發生些**不是不可能……”溫文爾雅的笑着,如水音色裡一片寵溺。“秋不大喜歡平靜的生活。”
青冥望着身着明黃龍袍一臉溫煦的人,頭皮一陣發麻。疼愛弟弟也是有限度的吧,聽他這意思,只要李宴秋覺得有趣,挑起兩國戰爭也無所謂的樣子。
有趣……是方的還是圓的?青冥一面撕着抹布一
面拽着頭髮想。然而他苦惱了沒多久,平日裡一個月都不見得有一個人上門的“一夜一兩”,瞬間衝入了一大羣拿着明晃晃長劍的黑衣人!
腳步還是不大穩,頭腦也不甚清醒,然而身體卻是有意識的直直向牀走去。隨着距離越來越近,半開半闔的鳳眸漸漸合攏。碰着牀沿的瞬間,鳳眸完全閉合,而此時,一個冰涼涼的東西橫在了他的頸上。
“別動!”本應清洌而沒有一絲雜質的清嗓,奇怪的給人甜絲絲的錯覺。就像月夜下沾冷帶露的桂花,清透冰潤,任是無情也動人。
混沌的腦際被打開一絲縫隙,他緩緩睜開眼,定定地看着橫在自己頸上的鋒利匕首。鳳眸半是朦朧,他像是努力要清醒,等到完全看清面前的女子,他彎脣笑了一下。
美麗而特別的一個女子,此刻單膝跪地,霸佔着他的牀。他視線朝上,依次掃過繡着金鷹的潮溼的黑袖,被劍劃傷的上臂,優雅而驕傲的下巴,蒼白而帶笑的脣,以及琉璃般透明疏離的眼色……明明一副偏冷的面相,卻被勾起的脣角融化了些許冷意,反而顯出一種笑眯眯的和氣和狡黠。
矛盾得,讓人想摧毀。
睡意點點消散,形狀優美的脣緩緩勾起,而這一笑,竟彷彿讓室內的光線也變亮了。
冷千戀怔了一下,挑挑眉梢,琉璃眼眯得像一隻狡黠的貓。“嘖嘖,長得倒好。”
“多謝誇獎。”李宴秋有禮貌的道謝,指指下面,“不過,這好像是我的牀。”
冷千戀揚眉。她是有一些意外了,這個人,匕首都橫在他脖子上了,他卻不驚不避,還這麼平靜的和她討論着牀的歸屬問題……這個客棧老闆也太不同尋常了些。
“沒辦法啊……”她極輕極柔地說,手下卻漸漸用力,如玉肌膚被割出一道紅痕。“小女子被壞人追,走投無路了,想借貴地一避……你要喊人救你麼?”琉璃眼威脅地眯細,幾滴血珠滑下冰涼的刀身。
吵嚷聲隱約傳來,他們豎起耳朵,聽到東西乒乒乓乓的摔落地上,店小二青冥正試圖阻攔聲,而一大羣人的雜亂腳步聲仍在向這裡接近。
冷千戀皺了下眉,時間,快來不及了。
不管頸項上已凝出血珠的傷口,李宴秋觀察着她的神色,依舊噙着無害的笑。“藏身之所麼?這裡有。”
右手伸到枕下,摸到凸起的機關,按下。牀內側的一塊牆面霍然下降,露出一人高的洞口。
“別客氣,請進。”過分俊美的面容上掛着迷人的微笑,李宴秋指着洞口示意她藏到裡面。
冷千戀盯着笑吟吟的他,像是在思考他值不值得相信。然後她收起匕首,勾起脣角,一副笑眯眯很和氣的樣子,拍着李宴秋的肩頭。
“兄臺多謝了,我喜歡識相的人。”貓一般跳入洞口,落地無聲。
“不客氣,賓至如歸一向是敝店的追求。”慵懶的笑嗓,似緋紅的花瓣落在柔軟的白紗上。下一瞬間,牆面上升,合攏如昔。
雜亂的腳步聲漸近,李宴秋躺在牀上,拉起薄被蓋住被割傷的頸項,翻了個身,裝睡。
門被粗魯地踹開,一羣人闖了進來,接着,青冥像吃了十大缸苦瓜的聲音響起。
“我說各位大爺,後院除了我們老闆沒別人呀,別說人啦,保證連一隻蒼蠅都沒有。敝店的衛生一向由小人負責,各位來住店的話儘管放心。小店不貴,一夜只要一兩銀子,這麼多人的話,價錢還可以再商量……”
“閉嘴!”領頭
的黑衣人忍受不了的沉喝。
青冥怯怯地住口,轉而小聲說道:“大爺看清楚了麼?這裡只有老闆在睡覺,我們出去好不好,否則吵醒了老闆他要扣小人工錢的……”邊說邊打量着黑衣人。爲首的黑衣人濃眉深目,面帶威嚴之色,目光銳利,看起來並不像尋常江湖人啊……
那人冷哼,凌厲的視線仔細的巡視着房中每一個角落,心裡暗暗詫異,這房間一目瞭然,並沒有多餘的藏身之處,而“她”確實消失在這裡……
冷笑了下,直直走向牀上背向他們的身影,長劍提起。
“哎哎!大爺使不得,那可是我家老闆!”青冥苦着臉大叫。
牀上的人懶懶地翻了個身,一張過分俊美然而完全陌生的臉展現在黑衣人面前。黑衣人一愣,長劍頓時僵在半空。
“青冥麼……什麼事?”帶着朦朧睡意的悶悶聲音,睫毛一顫一顫的,眼皮卻似有千斤重,怎麼都無法睜開。
青冥小心的看了看黑衣人,懦聲回答着:“沒事沒事,老闆你繼續睡,千萬別扣我工錢……”
“別吵……”漸弱的咕噥,似乎又沉入了無邊的睡海。
“好好,不吵不吵。”轉向黑衣人,“各位大爺,你們看……”
黑衣人回過神來,冷哼一聲提劍轉身。“我們走!”轉瞬間走的一乾二淨。
“青冥,你也出去吧!”清醒得不得了的聲音,嚇了忠心耿耿的侍衛一大跳。
“主、主子,你……你醒了!”彷彿見鬼。
坐起來,勾脣微笑,鳳眸清明澄澈。“我醒了,有那麼可怕麼?”
“可是雨還在下啊……”視線觸及他頸間的傷痕,瞬間變得無比銳利,“怎麼回事?”聲音緊繃,前一刻的怯弱蕩然無存。
“別大驚小怪,我很好,出去吧!”
青冥仔細的看着他,確實精神萬分不錯的樣子。不但朦朧的睡意沒有了,而且鳳眸裡閃爍着的瑩燦光彩,不正是他很久沒見過的?
“是。”略略躬身,青冥退出房間。走的時候掃了一眼牀內側的牆面。……或許不用挑起戰爭,他就能圓滿完成任務也說不定。
牆面落下,冷千戀從洞口走出來。她看了一眼他頸上自己留下的傑作,不由地彎脣一笑。太不憐香惜玉了呢!從懷裡掏出一瓶傷藥丟給他,瀟灑地跳下牀。
“謝了。”清冽如泉的嗓音有一絲絲的甜。
“不客氣。”鳳眸半垂,掩去其中瑩燦的光彩,只呈現出乖巧無害。他撿起青瓷小瓶,“那麼你的傷……”
冷千戀掃了一眼右臂上深長的傷口,聳聳肩,“沒關係的,反正過不了幾天,就會……”琉璃眼中瞬間閃過極端複雜的神色,並快速地隱於最後出現的笑中,她笑眯眯不在乎的說,“就會有新傷。”
那瞬間,好像有什麼複雜的情緒閃過,快得無法捕捉。
“哦……”李宴秋聽不出情緒地漫漫應着。
“走了,恩人!”伴隨着淡淡的笑謔,窈窕的黑色身影消失在窗戶外面,李宴秋含笑目送她,一直沒有動作。
“冷……千戀麼?”他把玩着小小的瓷瓶。瓶身上,極細的筆觸描着“千戀”兩字,而曾橫在他頸上的那把匕首,則刻着古樸的“冷”。
“冷姓,袖上有金鷹……明明是寒雒國的皇室中人……而那羣黑衣人……”垂眸呢喃。那羣黑衣人,肩上都有一抹白色的弧度,似用蘸白墨的枯筆疏疏掃就,類似墨字中的飛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