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照王朝,御花園,聽雪小樓。
精緻飛檐翹角隱於梅林之中,疏影橫斜,暗香清淺,匝地瓊瑤,落雪無聲。
竹樓只三層,靜雅清幽。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和暢;宜詠詩,詩韻清絕;宜圍棋,子聲丁丁;宜投壺,矢聲錚錚;此皆爲竹樓所助。
李煦冬對窗而坐,懷裡抱了個暖爐,清俊的面容上帶着讓人心情愉悅的和煦笑意。冬至日本是他生辰,朝堂上那些大臣免不了拉拉雜雜一大堆陳詞濫調,好不容易脫了身,脫下明黃龍袍,換了件淺藍日常冬衣,披了件雪白紋龍貂裘,便來赴自家弟妹爲他辦的生日宴。
桌上擺着十來碟蜂蜜桂花糕、醃漬梅子、玫瑰酥等吃食,也無非是些常見的點心。東西倒在其次,反而一家人圍爐夜話的溫馨更讓人動心。尤其他們平日裡並聚不到一起,一年中相見的時間也就是這幾日。
“十七,他的傷怎麼樣了?”煦瞥了對面窗子旁支着頷半打瞌睡的人一眼,盪漾着融融暖意的眸子裡,隱隱掠過幾絲憂慮。
旁邊閒嗑着瓜子的素衣女子聞言輕輕“啊”了一聲,她溫和地笑笑,柔聲說道:“五哥的傷倒沒什麼大礙,反而是眼睛……”放下瓜子,揉了揉額角。
“還是沒辦法麼?”煦輕嘆了一口氣。
“啊,也不是沒有……”女子慢吞吞地說着,脣角帶着縷柔柔淺淺的微笑。
這不是一個讓人驚豔的女子,黒眸幽深,柳眉淡掃,眉間卻總懸着一抹似有似無的倦意。她喜歡蓮花,曾經居住的宮殿裡遍種蓮花,也許望蓮花望得久了,那種寂寞繾綣的氣質漸漸地縈繞了她身,揉入了她骨,融入了她心,她漸漸變成了蓮一般的女子。
但她幽寂的黑眸,在遇到命定的人時就沾染瞭如春的溫暖。
她眼神中有一種獨特的,沉靜溫和但並不犀利的智慧。她微笑着,輕輕敲了下桌子。如果她沒料錯,最多明天,該來的人就來了。
素衣女子拈了塊桂花糕,微乎其微的皺皺眉,又放下,轉而拿起旁邊的醃漬梅子。她身旁的墨衣男子隨即挑眉,墨潭般的冷眸掠過一絲意外。什麼時候她不吃最愛的甜食,反而改吃酸的了?察覺墨衣男子的注視,素衣女子回眸對他一笑。只是一個眼神的對視,便能察覺出來兩人默契和深情。
素衣女子和墨衣男子,自然是李陽春和李明夏。李明夏是福照王朝七皇子,而李陽春因家門之變自小寄居宮中,姨娘蕭淑妃去世後,遂爲詠春宮之主。若論排行,她恰巧是十七。兩人四年前隱居落鳳崖下,這次是因爲一些意外,纔在宮裡呆了這麼久。
一陣寒風吹來,捲了些雪花飄進窗子。李煦冬瞟了一眼窗邊那人,對旁邊侍候的小太監說道:“把朕那件鶴氅拿來。”雖是自稱朕,但音色如水,絲毫不帶壓迫感。
小太監明白他的意思,急急把那件柔軟保暖的鶴氅拿了來,不等他吩咐,低頭走向窗邊,仔細的披在已經伏在桌子上打盹的那人身上。
那人本就睡的不沉,這一下竟然打了個呵欠擡起頭來。小太監嚇了一跳,知道皇上生平最寵愛弟妹,尤其是眼前這位,當下慘白着一張臉,怕皇上怪罪吵醒了他。
“秋,還冷麼?”李煦冬微笑着,對小太監揮了揮手,暖眸卻只盯着那人。
“哦,大哥……”模糊地應了聲,摸索着身上的衣物,不由失笑,“大哥你乾脆用棉被把我包起來得了。”根據手上的感覺,他初步推測身上至少有四件狐裘貂裘披風鶴氅。他只是受了點傷,還沒這麼脆弱好吧。
是的,此人正是李宴秋,活生生的李宴秋。他落下懸崖,正好被隱居崖下的李陽春和李明夏所救。
“你身體不好,多穿點總是好的。”
李宴秋聳聳肩,總是拒絕不了大哥的好意,那就享受好了,雖然這麼多衣物穿在身上,實在……有些重。
“對了,天黑了麼?”他輕鬆地問道。
李煦冬的臉上卻閃過一抹憂色,他的眼睛……
“啊,酉時末了,外面在下
雪。”溫和的聲音出自李陽春。“五哥,你的眼睛還是看不見麼?”
鳳眸狹長帶笑,然而卻缺少了以往的瑩燦光彩,他分明已經失明瞭。
“十七,連這個都要問我……”雖然看不見,但是鳳眸還是精準的對着李陽春的方向,慵懶的笑嗓充滿調侃,“該不會是和明夏呆在一起,連醫術都荒廢了吧!”狹長的鳳眸眨呀眨的,打趣的意味非常明顯。
李陽春輕咳了聲,沒什麼大的反應,反倒是李明夏喝茶的動作一僵,冷冷的臉上疑似飄過一抹暗紅。
唉,用想的也能想到這兩人的表情,可惜不能看見明夏彆扭的樣子了,真遺憾呢!
“想問什麼就說吧,忍了這些天也夠久了。”懶懶地嘆口氣,薄脣上仍然挑着笑。
李陽春心中嘆息,這實在不像一個雙目失明的人呢,心態夠好,感覺夠敏銳,絲毫沒有從雲端跌落地底的挫敗,對五哥這樣的天之驕子來說,實在有些,不,是太不正常了!
他現在閒逸的姿態,反而更像在等待魚兒上鉤……
又一次嘆息,她柔柔地說:“我想現在不用問了,十七祝願五哥心想事成。”
李宴秋哈哈大笑。“十七不愧是十七!”果然冰雪聰明。
李明夏默然不語,心中也自是明白了幾分。反而李冬煦愛弟心切,不會往其他地方多想。
“你們打啞謎麼?秋你怎麼了?”
“不用理他。”李明夏冷冷地說。
“啊,大哥,五哥沒有事,你不用過多擔心。”溫和地笑笑,柔聲解釋着,“反正依五哥的性子,他不去算計別人就是好事。”分明一隻九尾狐狸,只有愛弟心切的大哥纔會受他矇蔽。
“可是他的眼睛……”
“大哥,我的眼睛沒事。”笑吟吟地拿着把扇子搖着——呃,相信吧,雖然是冬天,但是由於穿的太多,他確實需要扇子。“毒是冷飛白下的,他那兒應該有解藥。”他說的輕鬆自在,彷彿冷飛白是他的拜把子兄弟,隨便說一聲就能討來解藥。
既然這樣,那他爲什麼要下毒?
“冷飛白?”李明夏冷冷的臉色難得起了一點變化,而能讓李明夏變色的人,已經不多了。
李宴秋正要點頭,青冥卻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參見皇上!主子……”青冥吞吞吐吐,一副欲言又止欲說還休的樣子。
李陽春覷着他神色,已經大略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端起桌上茶盅的顧渚紫筍,優雅地綴了一口,脣邊隱隱帶着期待的笑。
竟然來的這般快……比她預料的還早上一日呢!
李明夏“關切”的眼光投來,她回他一個“請看好戲”的微笑。
“青冥,什麼事?”問話的是煦。
“那個、回皇上,有人……要闖禁宮!”邊小心覷着李宴秋的神色。
“哦?是誰?”
“那個——”再覷李宴秋,心一橫,說出來,“冷姑娘!”
李煦冬怔了一下,他知道的冷姑娘只有一個,也是讓秋跳懸崖的那個,既然這樣——“秋,見麼?”溫潤嗓音問道。
四雙眼睛的緊緊盯視下,李宴秋優雅從容地喝完了杯中熱茶。先不發表意見,似笑非笑地“斜睨”李陽春。
“十七,宮中的日子很清閒啊。”清閒到沒有別的事情做,反而想看他的好戲了。
“五哥,我看你最近老是睡覺,無聊的緊,對養傷也不好,這才找了一副良藥來……”素衣女子一臉溫柔誠懇的淺笑,在在善良無害光風霽月君子情懷……只有少數人才知道,這其實只是一種僞裝。
“再說,五哥跳崖後戀姑娘隨即跟上,身受重傷且大病一場,在崖底待了三個月,聽到五哥的消息,立刻馬不停蹄地趕來,明明是三天三夜的路程,她卻縮減到兩天一夜……”頓了一下,笑意深長地看着李宴秋。“五哥當真不見麼?”
淡淡哼了哼,這丫頭果然夠傻,居然隨他跳崖……不過,這也是他預料到的不是麼?若是他僥倖贏了,依她的性子……唉,過剛易折
,他早就提醒過她的。
沒想到她這麼快便會來,而知道她來了,才發現,自己居然這般這般想念她呵!
戀啊,他的戀……
眉眼上籠上一層溫柔,鳳眸明明看不見的,卻因爲純粹的愉悅而神采熠熠。他斜倚竹椅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笑意吟吟地吐出幾個字眼。
“不見。”笑容溫柔口氣溫淺神情溫存。“除非——從和光宮到爽秋殿共有九道宮門吧,安排人手,九個時辰後她若能闖過,我見她。”
李陽春深深嘆息,心下暗暗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得罪一隻九尾狐狸,切記切記!
青冥則一面頭痛怎麼執行主子安排的任務,心中再一次默唸,戀姑娘很可憐,不知上輩子做了什麼孽,這輩子被主子看上……
“青冥,吩咐人手,守滿九個時辰,不準傷她,否則我唯你是問。”他愉快地吩咐。
啥?又要守滿九個時辰,又不準傷人,主子以爲戀姑娘的天蠶絲是擺着好看的?白淨的麪皮當下像吞了十大缸苦瓜,他欲哭無淚地默唸,上天入地,還是自己最可憐啊……
“秋,苦肉計?”李冬煦聽出端倪,如水的悅耳音色問道。
“啊,我想現在應該是欲擒故縱。”李陽春邊點着頭。
“陰險。”一向吝言的李明夏冷冷評價。
李宴秋勾着脣,笑得十分無害無辜。
“只不過是一場戰爭,而我想贏而已。”所以,三十六計全用上也沒啥了不起吧!
是的,這是一場戰爭。他與冷飛白之間的戰爭。爭奪的,是他們在冷千戀心目中的地位。
“戀,我要你,殺了他。”
最起初,是冷飛白先挑釁的,而他又怎能不接招?
“……好,我答應你。”
冷千戀在那一刻作出決定,他被捨棄了。其實用腳趾頭也能想到啊,一個月怎麼和七年相比?那麼最後無論發生什麼事,也是意料之中的,而且也是他甘心要承受的。
他知道,在她心中與冷飛白相比,他本處劣勢。而他不動聲色地謀劃着,用溫情一點一點地引誘,用笑容一點一點地收買。寵溺她,養刁她的胃口,引她上癮,惹她貪戀。不放棄每個機會,誘使她多看他一眼,再多看一眼,她每看他一眼,就會多一份牽念。那麼到最後他與冷飛白對決的時候,他就會多一份勝算。
步步爲營,鯨吞蠶食;
機關算盡,費盡心機。
什麼叫天羅地網?這纔是!
他撒下漫天密緻情網,只爲單單捕一個冷千戀。
說他陰險也好,說他狡詐也罷。既然他已經陷下去了,就斷不容許她全身而退!
要她的喜,要她的悲,要她的玲瓏心琉璃眼中,除了他再也沒別人!
他說過,他是卑鄙小人,對待不相關的人,縱然出手相助也不過是順手而已,他若費盡心機做了什麼,自然不可能不圖謀什麼。
付出了豈能不加倍收回?他可是福照王朝五皇子,李宴秋呢!
而現在,她終於來了……
心臟不受控制地跳動,他一次又一次瞟向窗外,雖然他什麼也看不見。冷千戀……就在外面呢!她……終是來找他了呢!鳳眸半垂,手指在桌下輕敲着桌樑雕花飾,節奏卻和心跳一樣,快速而凌亂。一向冷靜自若,但此時全然不是那麼回事,時間過得分外得慢。
唉,他到底是折磨她還是折磨自己,他已經分不清了。真的敗給她了!
敗給了,他的戀。
“五哥,咳咳,你可以不用笑得那麼……嗯,甜膩。”她最近不大喜歡吃甜食。
李宴秋挑眉。“想讓我翻四年前的舊事?”也不知是誰見到明夏後又哭又笑的。
李陽春悶咳了聲,心想這五哥最好別讓她抓住什麼把柄,否則……反正她也不是什麼君子。
“外面雪很大呢。”似有意似無意地說了句。
敲着雕飾的手指一頓,臉上卻緩緩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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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怎樣?”雖然心疼,那又怎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