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人呈扇形排列,把他圍在崖頂前伸的巨石上,把出口封得密密實實。
沒有人說話,甚至沒人動作,落鳳崖只有寂落的風聲,和李宴秋粗重的喘息聲。
李宴秋已經無路可走了。
這是浮現在每一個人心頭的想法。
所以,包括卓不凡和蒼戟,都不着急將他拿下,而是繃緊神經,等着他接下來的動作。
李宴秋緩緩轉過身,背對着所有人。
來自崖底的風將他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就算渾身血污,狼狽得不能再狼狽,他依然宛如臨江的仙人般高貴清華。沒有人知道他要做什麼,如果忽略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單看他的背影,甚至會有一種他只是在欣賞崖底景色的錯覺。
這個男人,優雅,高貴,以致無論怎麼看,都會讓人聯想到神。
神,臨江的仙人。
李宴秋確實在看崖下的景色。
此時已近中秋,明媚鮮妍已不再,天空陰沉欲雨,灰黑的陰雲隨風聚攏推移,逐層逐層地加厚,帶來一種窒息般的壓抑。溼雲黏連,雁影微茫,遠處的山花草樹全裹在一團灰濛濛的溼霧中,越發地看不清晰。崖邊風大,獵獵秋風吹動衣袂,蕭索的寒意侵入骨髓。
他不由自主地回想去年來這裡看到的景色,那是初春時分,崖下乳白色的薄霧形成天然的屏障,朝陽的微光穿透雲霧,折射出赤橙黃綠的五色彩霞。遠處是濃淡相宜的翠色,幾樹或紅或白的春花點綴在翠色缺處,而耀眼的明黃隱藏在山嵐之間,各種色彩融合的奇妙無比。
原來會變的,不只是人麼?
包括景物?
那時他背對李明夏和李陽春說,好美的清晨。
如今,已是黃昏近暮。
李宴秋笑了一下。
卓不凡的扇子頓時停了。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李宴秋的一舉一動,絲毫不敢有所放鬆。十八名武士緊抓着網沿,三十九名“冷光”的手按上了劍柄,“白魅”的弓箭也已搭上了弦。空氣冷凝成緊繃的絲帛,彷彿用刀輕輕一劃,就會發出嗤嗤拉拉的裂帛的聲響。
而這把懸在頭頂的刀,就是李宴秋的任何一個危險性的動作。
李宴秋不再動,只是輕笑着看着崖底,不知想着哪年的事。片刻後他動了,而衆人卻不知該如何反應——因爲他忽然捂着胸口,俯低身子,開始狂嘔鮮血不止!
鮮血在冷硬的巨石上蜿蜒流動,一朵朵血花觸目驚心!卓不凡看了一會兒,忽然間別開眼睛,嘆了一口氣。眼前的這個人,即使再神話,再傳奇,畢竟也只是個血肉之軀。受了這麼重的傷,再掙扎,也是回天乏術了。這瞬間他很明白,李宴秋,已然輸了。
看這樣一個人在自己面前狂嘔鮮血,其實是一件無比煎熬的事。在場的都是一流高手,自然不同於凡夫俗子。這些天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都是因爲這個男人,此刻看到他嘔血,就像親眼看到——神在死。
雖然全副精神還在戒備着,但他們的眼光,卻是一個接一個地避開了。
而那個鵝黃色的身影,依然遠遠的避在角落,依然一臉木然地盯着地面,漂亮的眼睛澄淨冷漠,依然似隔了一層薄薄的琉璃……
收回眼角的餘光,李宴秋笑了,爲她的反應和自己的希冀而笑。爲什麼非要看向她呢,爲什麼還要不由自主的希冀她的反應呢……爲什麼,還是希望她會看自己一眼呢……
哪怕一眼……
淡淡的悲涼鋪在心底,像深秋枯黃的葉子,蕭蕭疏疏落了一地。是心灰意冷還是自暴自棄?是倔強不甘還是決絕任性?他此刻想的,只是想讓她看他一眼,再多看一眼……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啊!
還有什麼呢……他還有什麼呢……還有什麼能令她徹徹底底地望向他呢?
讓她心中的天平,重重地傾向他這一方……
他難受地咳了咳,擡起深褐色的袖腳,擦去嘴角的污跡,然後站直身子,對着卓不凡微微的笑。
“卓兄,你不是想看我的棋麼?”慵懶的笑嗓,似緋紅的花瓣落在柔軟的白紗上。他半眯着眼,蒼白無血色的脣上竟掛着舒適安閒的笑意。“那麼,請看仔細了!”
卓不凡瞪大眼睛。不是因爲他終於答應給他看棋,而是他不相信,這個人,能在這種情況下,使出炫目華麗、傾盡天下的“驚豔十三棋”!
他受了重傷!
他中了催眠香和七步鎖功丸!
他甚至嘔了很多血!
他現在的狀況,應該糟到不能再糟,他現在能站着已經用完這輩子所有的意志力!時間長了,崖下的風甚至能把他捲到下面,他如何還能用出“驚豔十三棋”!
不,他不信,他絕對不信!
絕對絕對不……信……
卓不凡突然失去了一切反應。
冷光也是。飛影也是。白魅也是。
十八武士也是。
連一向沉穩的蒼戟也是……
十三道耀眼的白芒倏忽出現,閃電般撕裂陰沉的天地!玉白的光華美炫目,仿若天地間最後一抹妖麗,拼命盡情奢侈而絕望的釋放!
如火,如焰,如絕望而任性的癡戀!十三道光團漸次擴大,帶來凌厲沉重的壓迫力,直直讓人窒息!而隨着光團的迫近,十三道白芒倏地分出三十九道、七十八道、一百一十七道、一百三十五道、一百三十七道……
光團不斷幻化,像夜幕中陡然盛開的絢麗煙花,傾盡所有的光華,一朵接一朵地綻放,彷彿永無止息!凡、戟、冷光、飛影、白魅、十八武士……每一個人都被籠罩在妖異白亮的光圈中,被壓迫在一種喘息不得的窒息中,而當白光絢爛到最極處,當衆人的雙眼盈滿驚豔之色之時,所有的燦亮卻瞬間熄滅——
像夢一樣!
世界重又墮回黑暗。
天空陰沉欲雨。
風一吹,玉白的粉末俄頃消散,湮滅於塵土,再也難尋蹤跡。
像墮入了一個魔咒,每一個人皆無法反應。腦中還回想着那一道道絢麗妖豔的光束,那傾盡了生命的綻放。“驚豔十三棋”,華麗絕倫,傾盡天下!
傾盡天下……
傾盡天下!
這話果然不假!
而卓不凡的額上,卻滲着密密的汗珠,眸中佈滿了不敢置信!
他不敢置信李宴秋能在這種情況下使出“驚豔十三棋”!十三棋,只有十三個棋子,卻幻化出一百多道華美的光柱!在那種強大的壓迫感之下,他甚至認爲只要李宴秋願意,這裡的每個人都無法躲過飛向自己的那枚棋子。一百三十七個人……每一個人都無法躲過!他最難以想通的是,李宴秋居然在最後一瞬收了手,寧可真氣反攻自身,也要毀了那些他曾視若性命的白玉棋子!
爲什麼要收手?爲什麼要毀了自己的棋?爲什麼不重創他們而趁機逃走?他明明有這個實力!卓不凡冷汗涔涔,這個男人,究竟要做什麼?他要想走,明明沒有一個人能留得住……無論何種情況,李宴秋若想走,沒有一個人留得住……
他卻不走,爲了——誰?
懸崖端口的那個人又一次狂嘔鮮血,似乎要把整顆心都嘔出來。看着他,卓不凡的眼睛裡染上悲哀的顏色。他知道,李宴秋,傾盡最後的生命,締造“驚豔十三棋”的絕唱,到最後毀了自己的棋,是做給誰看。因爲自始至終,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過那個人,那個遠遠躲在角落處的鵝黃色身影,一瞬也沒有離開。
而那個鵝黃色的身影,自始至終都沒看他,連一瞬也沒有。
卓不凡冷抽了一口氣,他現在才知道,冷千戀居然這麼硬的心腸,真不愧是公子的妹妹吶。
李宴秋沙啞地笑了起來,結局竟然是這樣,真真可笑;“驚豔十三棋”傾盡天下,獨獨傾不來那人的一個眸光,真真可笑;李宴秋,你呵,真真可笑……
既然如此,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長睫怠淡地下垂,倦倦地伏棲在眼瞼上,不再費心抵抗催眠香
的藥力。右手一鬆,最後一枚瑩潤的白玉棋子順着指縫滑落,落到那灘滑膩的鮮血中,瞬間便染髒污。
“罷了……”薄脣無力地勾着淺淺的弧度,他閉上眼睛,幾乎就要睡去,懶懶的笑嗓,輕到不能再輕。
他轉身,背對着所有人。
然後。
閉眼。
向前一步。
踏空。
像一片殘敗的秋葉飄落懸崖!
巨大的靜寂降臨到落鳳崖上,彷彿被什麼定住一般,一百多個人,沒有一個人出聲,沒有一個人動作。空氣彷彿不再流動,而是鬱結成一種難言的情緒,重重地堵塞在心口。
李宴秋,跳崖了。
他留下最後兩個字,“罷了”,然後跳崖了。
他說“罷了”。
那一刻他的心是死了的……
那個心死的人,那個擁有“驚豔十三棋”的人,那個驚才絕世的神一般的人,他跳崖了。
每個人都在消化着這樣的訊息。然而每個人又都想到,他落崖的那一瞬間,不是沒人可以救他的。有一種兵器長而堅韌,發射迅速,它叫做天蠶絲。
冷千戀可以救他。
她是唯一可以阻止他的人。
或許直到他跳崖時,仍在給她機會,仍然存在着希冀。
可是,天蠶絲牢牢地纏在那個人的手腕,她一動未動。
天蠶絲一動未動。
好一會兒,卓不凡閉了一下眼,重重吐出一口氣,面無表情地對身後衆人下令:“回去向公子覆命,李宴秋墜崖已死。”
“是!”三支暗衛和十八武士齊聲答道,並迅速在落鳳崖上消失。他們沒有提醒卓不凡,依他一貫的縝密,應該下令到崖下搜查確認。因爲,他們相信他和他們是一樣的心思。
這種情況下,墜崖的人是必死無疑的,然而他們又隱隱懷疑着憑李宴秋沒那麼輕易死去。那個人本身就像一則神話,如果沒親眼看見他死,那麼,他仍有可能活着吧。
是的,他們的任務是要他死,然而,卻不希望親眼看着他死。因爲這個世界要是沒有了神,雲也會寂寞呢……
所以,就讓他的生死成爲一個秘密吧!誰也不去碰觸,誰也不去揭曉,任它塵封着,塵封着,直到多年後當他們擡頭看天時,可以不那麼悵惘……
一陣秋風吹來,天空零落着幾縷疏疏淡淡的雨絲,卓不凡仰臉,任憑雨水打在臉上。
他低聲說:“阿戟,我們贏了呢。”轉過身,直直盯着面容蒼白清秀的青年,語氣變得不那麼確定,“阿戟……我們贏了麼……”
他們順利完成了公子交代的任務,爲什麼卻沒有一絲勝利的感覺呢?
蒼戟仰頭看天,他是喜歡看天的,看天的時候他心情總會放得更加輕鬆,神思也會變得集中。然而他此時看着天,卻找不到絲毫寧靜悠遠的感覺。陰沉的天空,已經看不到一絲雲彩的影子了。他吸進一口氣,清晰而沉穩地說:“不,贏的人,並不是我們。”
他們沒贏。贏了李宴秋的人,並不是他們。
二人同時瞥了一眼站立在雨水中的鵝黃身影。
卓不凡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他像有什麼話要對冷千戀說。
他想說,天蠶絲可以纏住李晏秋的,可以阻止那個男人跳崖。他到死都在給她機會,她不該——不該這樣的。
可是,他停住了腳步。有什麼用呢……就算李宴秋不跳崖,他也總歸是他們的敵人。殺他是公子下的命令,他們必須遵守。
何況冷千戀。她追逐公子的目光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忍下心中莫名而淡薄的悲涼和忿怨,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看了最後一眼木立崖上的鵝黃身影。
“阿戟,我們走吧。”卓不凡冷倦地說。
蒼戟看了看卓不凡,又看了一眼冷千戀,點了點頭,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開了。
落鳳崖上,只剩下最後一抹孤零零的鵝黃身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