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來越大,雨點打在巨石上的聲音清晰可聞。遠處的山嵐籠罩在灰濛濛的雨霧中,印在眼睛裡有一種混沌的疼痛。風聲呼嘯着嗚咽,樹葉剛剛被風翻到背面,一陣冰涼的雨水便劈頭蓋臉的砸下來。在秋風秋雨的雙重凌虐下,原本碧綠的葉子一點一點變黃,枯萎,飄落……
她早知道的,要這些翠綠的葉子變黃並不是難事。
只需要一夜秋風。
而如今,秋意已濃。
冷千戀瑟縮了一下,右手尾指微微一動,慢慢地,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她不知道這兩個動作隔了多久,但她發現雨已經停了。
她喃喃道:“好冷……”
雨已經停了,風卻依舊悠悠的吹着,朝陽的微光穿透雲層,清晨了,今天是一個好天氣。
可是,怎麼會這麼冷呢?
思維變得遲鈍,她彷彿忘記了昨天發生的事,她偏頭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這是落鳳崖。江湖客棧南十里的落鳳崖,那麼,發生了什麼事呢?
眼睛緩慢地又眨了一下。昨天,好像下了一場大雨,颳起一場大風,樹葉一夜之間就變了顏色。她一直看着,一直看着那枚葉子如何由綠變黃,並最終脫落枝頭,墜落地面。
不對不對,不是這些,昨天,昨天……
她這樣想着,頭腦襲上一股尖銳的刺痛,她緊緊皺着眉頭,像在忍受着極大痛苦。不能想,原來不能想啊……擡手撫額,手卻一直收縮着拳狀,她慢慢吸進一口氣,想要伸開手指,卻無論如何也打不開。
手上全是凝固的暗褐血跡,指甲碎在掌心裡,血糊着指尖和掌心,一動,就是鑽心的痛。
她往前邁了一步,那隻腳還沒落地,就整個人撲在了地上。她趴在那裡不動,頭埋在手臂裡,身體抽搐似的劇烈顫抖。好冷,好冷好冷……
“冷千戀……不要哭……”顫抖的身體傳來細細吸氣的聲音,“不過是腳麻了,跌倒了再爬起來,覺得冷就多穿些衣裳,沒關係的……你只是累了,找地方洗個熱水澡吧,然後好好地睡一覺,什麼都不要想起……”
可是,熱水澡?她要到哪裡去洗呢……還有哪個地方,會細心爲她準備好熱水和傷藥,這樣的地方還存在麼?
低低的慘笑聲迴盪在落鳳崖上,混合着嗚咽的風聲,聽起來更像哭。
還是得站起來,她用殘破得慘不忍睹的掌心撐着泥濘的地面,慢慢支撐着站起來。凍僵的雙腳踩在地面上的感覺十分恐怖,彷彿下半身已不再存在,軟軟的踏在虛空裡。腳心開始泛起難忍的麻癢,就像有無數根細如牛毛的毒針,紛紛在往血管裡鑽。
她趔趄了一步又要倒地,然而這是眼角卻看到一個身影。
一個搖着金絲摺扇的人笑嘻嘻地出現在她眼前,玉白色的長衫襯托出貴華如玉的氣質,袖底金黃色鳳鳥迎風展翅飛舞,他臉上掛着慵懶安閒的微笑,沐浴在暖橘色的朝陽中,一步一步朝她走近。
“戀……”
熟悉得讓人心顫的音色,熟悉得讓她幾乎……落淚,她迅速地閉上眼,隔了一會兒睜開,眨也不眨看着來人。
沒有玉白長衫,沒有金絲摺扇,沒有展翅鳳鳥,那一切都是幻覺。
一切都應該忘掉。
朝她走來的那人,身着深藍近墨黑的湘繡長衫,彷彿最純粹的夜幕的顏色。他的面容斯文俊逸,卻顯現出一種既深沉又狂傲的矛盾氣質,如同他身上的櫻花香,說不出是溫情脈脈,還是一種幻滅的殘酷味道。
他不緊不慢地走來,泛着釉色暗光的琉璃眼,沉晦而冷漠地對上她的。
他是冷飛白。
“哥哥!”她緩緩綻開一朵燦亮笑顏,在那瞬間,冷千戀彷彿重新復活。清洌如泉的清嗓,泛着楓糖一般的甜。
冷飛白走過來,看清她臉上的表情,眸中閃過一抹奇異的暗光。不動聲色地叫道:“戀?”
“哥哥,你是來接我回家的麼?”琉璃眼彎成半輪月,冷千戀親熱地勾起冷飛白的手臂。
冷飛白瞥了一眼自己臂上的鵝黃布料,依然淡淡地說:“嗯,我答應你的,殺了那個人,我親自接你回宮。戀,你想要什麼獎勵呢?”
笑容有一瞬間的空洞,她隨即揚出更甜美的笑顏。
“中秋節……哥哥,你會陪我過中秋節吧。有一種葉子你知道麼,薄薄的,橢圓形,能發出好聽的聲音。哥哥,
你吹曲子給我聽好不好?”
冷飛白靜靜地看了她一眼。“戀。”
“……嗯?”
“你把我當成誰?”他冷靜地問,聲音沒有一絲起伏,更顯出殘酷的味道,“我不會吹曲子,吹曲子給你聽的那個人,已經墜崖死了。”
冷千戀一怔,隨即又勉強地笑。“一次也不行麼……哥哥,就吹一次,也不行麼?”她緊抓着他的衣袖,悽楚地祈求着,不知爲何非要完成這個要求……爲什麼呢,爲什麼非要冷飛白吹曲子?證明她被愛着麼……證明她沒選錯麼?
“換一個。”釉色琉璃也似的深眸波光不起,冷飛白拒絕得沒有絲毫餘地。“還有,我不喜歡被人碰。”冷家人天生冷情,厭惡肢體上的接觸,她,應該也是的。
冷千戀一怔,遲緩而慌張的放開他的手臂。她怔怔地望着冷飛白,雙手環上自己的身體,怎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
“後悔了,是不是?”冷飛白直直盯着她,像要看到她靈魂裡去。
“後悔……什麼?纔沒有呢——”冷千戀直覺反駁,一雙眼睛卻空空洞洞。是的,這就是冷飛白一直看到的景象,明明她在說話,在笑,卻像一副行屍走肉。眼神狂亂而脆弱,偏又帶着強自壓抑。彷彿站在萬丈高崖上的一根懸空絲線上,只要一點微弱的力量輕輕一戳,哪怕是一陣輕風吹過,她也會徹底墜入懸崖,徹底崩潰掉!
只要一點力量,她就會崩潰掉。
冷飛白笑了,“戀,你很讓我失望。”
“哥哥……”
“懦弱到,不敢承認對自己最重要的是什麼嗎。戀,我以爲你能忍人之所不能忍,是我錯了。”他嘲諷地說
“哥哥……”她虛弱的低嚷,“對我最重要的人,是你啊,沒有人可以和哥哥相比,爲了哥哥,我可以做任何事……只有你……”
“是麼?”冷飛白彎下身,撿起一枚晶瑩剔透的東西,然後走到冷千戀面前,一隻一隻掰開冷千戀的手指,將它放在她掌心。
“戀,告訴我,這是什麼?”語氣溫和,甚至脣邊微微泛起不帶溫度的笑痕。
冷千戀茫然睜眼,看清手中的東西,掌心似被燒灼般,突地縮回,而當那東西接近地面的前一刻,卻又驀地翻轉手腕,惶急地把它撈上來,緊緊地捧在手心裡。
那是一枚棋子,李宴秋留下的唯一一枚棋子。
封閉的記憶閘門因這枚棋子而陡然決堤,急欲掩埋的記憶潮水般蜂擁而來。陰沉的天空飄散着白煙的影子,被加了藥的叫花雞,無路可逃的天羅地網,華美妖異的驚豔十三棋……以及,那被一夜的雨水沖刷乾淨的鮮血……
遍地的血,悽豔哀絕,迤邐了一路。
手開始發抖,冰涼的沒有一絲溫度。一些她亟欲遺忘的聲音從腦海中響起,以尖銳鋒利的姿勢穿破刻意地封鎖。
“回去向公子覆命,李宴秋墜崖已死。”
李宴秋墜崖已死,李宴秋墜崖已死,李宴秋墜崖已死……
頭開始痛了起來,她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琉璃眼瘋狂迷亂,她痛苦地揪着自己被雨水打溼的長髮。頭好痛!而那些聲音還是不斷地涌出,像施了咒的藤蔓,瘋狂地生長,不斷地蔓延,絞得她不能呼吸!
“卓兄,蒼兄,宴秋不才,倒讓二……你們費心了。”
“事到如今,宴秋已是窮弩末勢,自然不得不認輸。然而若要在下束手就擒,則是萬萬不可能的……”
“卓兄客氣了,天羅地網刀槍難斷,定然沒有破網的可能,就算我死了……然而,我的棋並不是誰都給看的,卓兄想看,只怕不容易呢!”
“卓兄,你不是想看我的棋麼?……那麼,請看仔細了!”
耳邊迴響着熟悉的笑嗓,明明她當時沒有擡頭啊,卻可以想象他每一個表情。自嘲的,平靜的,驕傲的,絕望的。而最後,卻是一聲心灰意冷的——
“罷了……”
罷了罷了罷了……
“呵呵呵……”冷千戀開始笑,聲音空洞淒厲,她手握着棋子,緊緊地按在胸前。
好痛,好痛……身體有一個地方好痛……
疼痛姍姍來遲,卻是猝不及防洶涌而來,讓她連掙扎的力量都沒有!
明明是她揮劍斬斷了兩人之間的牽繫,明明是她先狠心背叛,明明是她給他下的藥,是她逼他跳的
懸崖——可是,爲什麼到最後不甘心的人,還是她呢?!
罷了罷了罷了……
這兩個淡淡的字眼陡然化作最鋒利的薄刃,翻來覆去,一刀一刀凌遲她的心臟!緩緩地彎下腰,她緊揪着胸前的布料,朦朧地想,是有什麼東西碎了麼……
有什麼東西就要斷了麼……
有什麼東西快要忍不住了麼……
“戀,公子一直以爲,你能忍人之所不能忍。”
“丫頭,過剛易折啊……”
兩種聲音互相抵抗,互相撕扯,她在夾縫中痛苦地蹙緊了眉。不要,她不要這麼痛!忘了吧,把那個聲音忘了吧!她還有哥哥,哥哥纔是她最重要的人……
狂亂而脆弱的琉璃眼看向冷飛白,隱含無盡的希冀。哥哥,請告訴我獲得了你的認可,告訴我你是在乎我的,對我笑一笑,誇獎我幾句,伸出手摸摸我的頭……哪怕做戲也好呢,只要讓我覺得,我做的沒有錯……
她需要一根稻草,只有他能給她。
而冷飛白,並沒有看向她。
他望着落風崖,臉上的神情,柔和而冷殘,寧靜而蒼遠。
彷彿還帶着一縷不明意味的笑。
冷千戀的臉色急劇轉白,她顫抖着毫無血色的脣,趔趄後退了幾步。
心像墜入了冰窖。這個人是她的哥哥,是她最初及最終選擇的人。可他爲什麼非要在此時讓她覺得,自己被利用了呢?他爲什麼——不看自己呢?
“想起來了?”冷飛白淡淡地問,冰泉般的嗓音冷靜不含一絲情緒。
冷千戀握拳,再後退,蒼白的脣血色全無。
“你——在利用我麼?”她嗓音喑啞,終是問出來了。
冷飛白微笑,竟讓她覺得更冷。他轉身,直直看着她的雙眼,冷靜問道:“你希望我怎樣——李宴秋都已經跳崖了不是麼?”脣角猶帶着嘲諷的笑痕。
竟是這樣的答案!
冷千戀後退,腳下一拌,忽然跌坐在地上。她怔愣了片刻,開始不停地笑着。笑聲越來越大,臉色卻越來越蒼白。被雨水打溼的劉海些微卷曲的貼在額上,劉海下那雙漂亮的琉璃眼,越來越薄,越來越透明,越來越瀲灩璀璨,在它要碎掉的前一瞬,她閉上眼睛。
笑聲漸止。
“哥哥,你怎麼可以對我這麼殘忍?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她嗓音嘶啞地控訴。
冷飛白看着她,只是看着,俊逸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你明知道,我會承受不住的啊!忍人之所不能忍,我一向這般認爲的,可是,忍到不能再忍了呢……忍到,心已經碎掉了呢?哥哥,有些東西……我終究忍不住啊!”她恍惚笑了一下,“你——爲什麼不騙我到底呢?”氣流梗塞,她忽然捂着脣,不斷地咳着。
“傻瓜。”冷飛白淡淡地說,而激烈咳着的冷千戀,沒有聽到。
緊閉的眼角滲出一滴晶瑩的淚水,反射着瑰色絕豔的朝陽,活像一滴哀絕的鮮血。
這是冷飛白第一次看到,冷千戀流淚。
他第一次見她,她被一羣比她高一倍的人拳打腳踢,臉上紅一塊青一塊,可那雙與他相同的琉璃眼中,始終盈滿傲慢不屈的光。幾乎在第一瞬認定,這個女孩,跟他有着相同的血緣,是他冷飛白唯一認定的妹妹。
他從那時起,就沒見她哭過,這是第一次。
耳邊彷彿響起一個慵懶的笑嗓,那人一身玉白金絲錦衣,搖着玉白金絲摺扇,笑吟吟地嘆息,“丫頭,過剛易折啊……”
淚水陡然墜地。她悽絕一笑,難道竟是這個人最瞭解她麼?剛是因爲能忍,而一旦忍不住了,那便會折斷吧!他是否從一開始,就預料到了她今日的結局?
睜開雙眼,眼神清亮澄澈,如一汪沒有任何阻隔的湖水。
她站起身,走到崖邊,背對着冷飛白。
“哥哥,有人說過我——過剛易折呢,他說的真對……”倦怠的清嗓,聲線偏冷,讓人聯想到冷露溼桂花,或者子夜無聲的冷月。被崖底流竄的冷風吹散後,越發飄渺而聽不真切。
“我忍了又忍,忍到了最後,卻發現自己忍受不了一手造成的結果……我忍受不了他一聲聲喊我的名字,忍受不了他不敢置信的眼光,忍受不了他看我像看陌生人,忍受不了他對我像對凡一樣笑,更忍受不了他最後說出來的兩個字——”罷了……
(本章完)